第61章 青青子衿(九)
柳夕雁一心渴慕的,便是這樣的教主。
是強大的,沒有弱點。
柳夕雁入鎏火教時,年僅二十。他與趙青身世類似,都是無父無母,天生地養,或許趙青比他幸運在年紀尚小時就有常在生将他撿了回去。而柳夕雁卻直到十五六,還流浪在外。說起來,劉戍對他,遠過于鳳绮生對他有恩。
柳夕雁的父親是個賭徒,流連煙花之地時,有了他這個孩子。他的母親容貌是極美的,生了這個兒子,不比男子粗犷,十分秀美,甚是寶貝。只是柳母自知兒子如果留在這個地方,将來必定沒什麽好結果,千辛萬苦托人将他送到那個父親身邊,期望他能好好待柳夕雁。
可是一個沉迷于賭場,在煙花之地四處留情的人,會是好人麽?
這便是柳閣主不願提起的童年陰影。
打是家常便飯,罵卻更難聽。他父親一輸,見到他那張與母親極其相似的臉,就會氣上心頭,擡腳就踹,踹了就罵:“掃把星。和你那個沒用的娘一樣。老子還得多養你一口飯。”
捏着衣角的拳頭猛然攥緊。柳夕雁年紀尚小,已體會到了何謂艱苦心酸。那時他看着罵罵咧咧的父親,再望着追到家裏來問他們要錢不果,四處打砸的打手。便只明白了一件事。這個世上,若你無權無勢,無武傍身。就只有任人欺負的命。
他不能。
也不願。
再走上這條老路。
之後的許多年,他一直看趙青不大順眼,便是覺着,你我本該差不多的經歷,卻偏偏得天獨厚,有個前任右使幫襯着你。早早到了鳳绮生身邊,不曾嘗過人間疾苦。
人和人,莫非當真這麽不公平?
柳夕雁動了動嘴,有些激動。
叫了一聲:“教主,你回來了。”
幾乎要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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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绮生看了他一眼,道:“柳夕雁。”
語氣十分平淡。不欣喜,不動怒,旁人聽着,卻覺得兩股戰戰,要跪下來了。
柳夕雁心中自然也免不了哆嗦了一下。但他看了眼已若死人的趙青,心想,即便是自己下一刻去死,他也不後悔。教主就該是這樣,睥睨衆生。他不過是為教主掃清不必要的障礙。在邁往巅峰的路途中,總有需要舍棄的東西。這是不可避免的。
情愛?太過虛無缥缈。
他今生既然得不到,也不能讓旁人占了便宜。
這樣想着,柳夕雁再看向鳳绮生時,已是視死如歸。
可鳳绮生只是這樣喚了一聲,卻又移開了目光。
自那三個字出口後,仿佛連看他一眼都懶得。
“你入教時,本座問你姓甚名誰。你說你叫柳夕雁。本座還記得,誇過你一聲,夕陽雁是歸家雁。你說,夕陽在天湖山落下,你的家就在鎏火。如今你叛教而出,本座再喚你一聲。也算有始有終。本座自問待你沒有虧欠。這些年你為本座立下的功勞,抵你一命。從此你與我鎏火教,便再無幹系。你好自為之。”
柳夕雁作好了死的準備,卻萬沒想到,鳳绮生會放他一馬。
他不敢相信,怔愣了一會兒,見鳳绮生要離去,大聲道:“我,我是一心為教主着想。并不曾叛教。亦不曾害過教主啊。”
鳳绮生卻連回都懶得回應了。
獨獨将他留在了身後。那不止是身後,那是一段過去。柳夕雁說的不錯,舍棄是一種痛苦,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亦成為其中之一。
鳳绮生一路踏血而去,所經之路,衆人紛紛退開,不敢再動手。
顧羅生撩了下額邊鬓發,啧啧有聲:“這個人,都将手推到人家背後了,還說是為他好。”
周向乾心想,若是有一個人将他身邊所親所愛都殺了個幹淨,然後告訴他,我只是在為你踏往高處清掃障礙,他只怕是要當場發瘋。
柳夕雁面上陣紅陣白,心中不知甚麽滋味。比死更難受的,是他心之所向,不愛他也罷,卻連恨也懶得恨他。不知該說是鳳绮生顧念舊情,還是愈發無情。
鳳绮生只往前又走了三步,便不走了。
原來他不是要離開,只是為了更方便說話。
他說:“給諸位十個數的時間,自行了斷。算是本座,給你們最後的體面。”
衆人嘩然。
歐陽鶴委頓在地,已無力支撐局面,歐陽依人撲着過去将她爹扶起來,費了很大的勁。鳳绮生此言一出,衆人将視線從歐陽鶴身上挪開,倒是都投向了之前一心想統領大局的俞青軒。俞青軒忽受洗禮,一驚,連躲起來也無地可躲,眼見鳳绮生亦望了過來,心下一抖,嗑巴道:“你,你手下都死了,還這麽猖狂。當我武林盟無人麽。”
周向乾一巴掌拍到了臉上。
啧,完蛋。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為什麽發瘋你們心裏沒數?
俞青軒不動腦子的話出口,別說是周向乾了,就連慧覺都忍不住道了聲阿彌陀佛。已有人悄悄挪着腳後跟要走。鳳绮生便笑了起來,他容貌如同驕陽烈焰,這一笑足以倒衆生。
“你不說,我倒沒想到。”
“我的手下都死了,為何還要多給你們十個數的時間,去湊這體面?”
教主将趙青往身邊攬了攬,一只手緩緩提起了那柄被鮮血染紅的劍。
劍,已成廢劍,但不妨礙它的使用。
他露出一個冷酷的微笑:“既然你們都對它十分感興趣。那麽,用這柄劍來送你們上路,也算如你們所願了。”
寒單衣聽他口氣就覺得不對,眼下只看他起手,就大叫一聲:“不好!”
當下不管不顧,只令顧羅生與他分拎一些師兄弟,以平生更大的功力,疾迅往後退去。就在他們後退的那一瞬間,劍芒暴漲,鳳绮生一個從不使劍的人,竟然直接幻出了多重劍影,劍影真真切切,猶如白蓮盛開。像極了冠華蓮生的成名技,千重蓮印。
這千重劍影若打了個實處,只怕當下劍光籠罩之人,不死也殘。
就在這危機關頭,卻有另一千重蓮印與之相抗,硬生生化解了這一劍帶來的威力。
煙塵散去後,一個令衆人嘩然的人出現在了這裏。
鳳绮生目光微動。他人或許不認識,他可是熟悉的很。
歸長海一甩拂塵,走到冠華蓮生身側。
佛道乃近鄰,歸長海先與慧覺打了個招呼,仿佛沒聽見教主的哧之以鼻。
鳳绮生一心只想拆了武林盟好做報複,當下不管是歸長海還是歸短海,冠華蓮生還是冠華長青,凡擋他路者,皆殺無誤。他眼角通紅,發色雪白,一看就是經脈暴漲後,身體跟不上心境的模樣。他不與歸長海多廢話,只又拎着劍柄,往人群紮堆的地方使。
意料之中,被冠華蓮生化了個結結實實。
見鳳绮生眼中閃過殺意,他才道:“鳳教主,早前你在觀音崖時,我便與你說過,此人命數不長,該得一死。強求沒有好結果。你最明白。”
鳳绮生哈哈大笑,強求沒有好結果,此話最可笑。何謂天意,何謂強求。
“本座不明白。只知道我命由我。他的命,亦由我。”
他一字一句,這才仿佛真正的修羅。
“本座若不許,他就算到了地獄,也得給我爬回來。”
“而這裏的人。”他微笑着說道,“都将為此付出代價。”
就和曾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