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火季節
任太太穿了條米色的過膝裙子,頭發剪得不長不短的,在頸項處微微向內收斂,看着又幹練又優雅,與張籽言那種刺眼奪目的豔麗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
于小姐的存在感當然是很強的,她站在任太太身邊,又穿了高跟鞋,簡直像一座聳立的紫色山脈。
任太太笑盈盈地執着“山脈”的手,仰頭稱贊:“人同人是很講緣分的,咱們雖然是初次見面,卻總覺得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一樣。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有個貼心的女兒——那兩個小子,一個比一個野,都是不着調的。”
唐棠覺得身側的任非桐全身的細胞都警惕地做好了準備,不知是想要撤退還是打算攻擊。
任非梓輕推了他哥一下,見他站着不動,只好主動上前道:“媽,哥來了。”
任太太像是剛留意到一樣,轉過身來看他們——唐棠以為她要發難,手心都有些出汗了,連任非桐的臉上都多了一絲緊張。
可惜這不是在拍電視劇,任太太的目光只蜻蜓點水一樣從她身上掠過,就落在了大兒子身上:“回來了就來見見客人,一點禮貌都不懂。”
于雅淑笑得溫柔:“阿姨你太客氣了,我算什麽客人,和非桐都是老朋友了。”
任太太拍了拍她手背:“你不要做客人,那是再好沒有的,以後要常來走動。”
任非桐把唐棠往前拉了一拉,正要開口介紹,任太太已經一腳邁進了門裏,回頭沖他們慈愛的一笑,就拉着于雅淑走了進去。
任非梓“啧”了一聲:“我就她不喜歡……”
“舌頭癢就去漱口,”任非桐打斷他,“非得來讨人嫌?”
任非梓也有點生氣了:“我送你們來的好嘛,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說完,再不管他們,自顧自走了進去。
屋裏很快就傳來任太太同于雅淑介紹任非梓的聲音,間或夾雜着一些笑語,像是秋雨穿過麥田的細碎聲響。
任非桐站了片刻,拉着唐棠就往外走。唐棠在心裏松了口氣,又有些擔憂:“你家人都在那,我們就這樣回去嗎?”
任非桐沒吭聲,腳步不停,飛快地帶着她從臺階上下來,踏上通往院門的碎石小徑。暮色已經降臨,月光色的路燈将輝光撒在地上枝梢上,襯托得身處其間的人都仿佛浸染了悲涼的月色。
月亮陰晴變幻,但總有可循的規律,而人心卻如天際的星子,誰也不敢保證它是否真的夜夜高懸天空。
或許烏雲蔽目,或許不過是一顆早已死去的遠古恒星的殘影,或許明天就再也見不到了。
任非桐拉着唐棠走到了院門口,才想起自己沒開車來,看着別墅外空蕩蕩的道路,一時有些發愣。
幸好身後很快又腳步聲傳來,任非梓再一次小跑着出來:“爸爸下來了,你真不進去了?”
任非桐扭頭看他,任非梓絲毫沒有被他難看的臉色吓到:“走啊,這兒又打不到車,難道你想走回去啊?”
任非桐到底還是回去了,任太太果然是不會不給人留餘地的人,雖然有些刻意的冷落唐棠,卻不會做得太過露骨,一樣給她備了碗筷,一樣給她留了座位。
只是這座位的排序,實在讓唐棠有點點無奈。
她倒是無所謂啦,坐任非梓和任太太邊上,也并不會影響她吃飯。
不過,被任太太和于雅淑一左一右夾着坐中央的任非桐就有點可憐了,一邊是他讨厭的女上司,另一邊是他不親近的親生母親。
坐下之後,唐棠覺得他拿筷子的手都僵硬了。
任非梓絲毫早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做派,偶爾搭話熱絡下氣氛,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頭苦吃。任襄禮看着一臉的慈愛,聲音卻渾厚冷肅,有點任非桐和任非梓倆兄弟特質混合的味道,同于雅淑客氣幾句之後,也沒了話。
他就沒有自己夫人那麽講究了,對不歡迎的人明白擺出了“我一點兒都不歡迎你,但是兒子帶你來了,總不能趕客人”的無奈表情之後,對唐棠的注意力就只剩下了她那個一眼就看得出來的肚子。
唯一把注意力往唐棠本人身上放的,反倒是一直被熱情招待着的于雅淑。
“唐小姐不嘗嘗這個魚嗎?”
唐棠趕緊點頭:“謝謝,我已經嘗過了,很好吃。”
于雅淑還要再說什麽,被任太太熱情地夾煎過的薯仔放到她碗裏。任非桐看了她一眼,也依樣夾了只薯仔,繞過自家媽媽,伸長手臂放到唐棠碗裏。
唐棠尴尬地看看任太太,又看看自己的碗,最後還是決定低頭把它吃掉。
她在心裏替任非桐和于雅淑尴尬,也替任太太、任襄禮尴尬,但他們似乎都毫無所覺,盡職熱切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唐棠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個被任非桐掃地出門的張籽芸,然後很突然地就覺得假如是她的話,一定不會讓場面這樣難堪?
就算難堪,一定也能裝得開心合意。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任太太恨不得弄個玻璃罩把碩大的于小姐罩起來保護起來,完全不看不聽別人說的話做的事。
任非桐偏偏不肯如她的意,雖然被隔得遠遠的,他還是認真地扮演着準爸爸的角色,不時給唐棠夾個菜舀個湯什麽的。
于雅淑的臉色到底還是越來越難看,眼眶都紅了起來。
吃飯都成了煎熬,好不容易忍到差不多時間,她就直接借着身體不适的借口要起身告辭。任襄禮忍着氣白了任非桐一眼:“非桐你送送于小姐。”
任非桐冷笑:“我喝了酒,不能開車。”
“那就送到門口!”任襄禮到底還是發火了,任非桐瞥了小心翼翼看着他們的唐棠一眼,扯了扯嘴角,起身往于雅淑那走去。任非梓猶豫了一下,放了筷子起身,嘀咕了句我去開車吧,飛快地溜了。
捧着飯碗的唐棠趕緊低下頭,裝着要去夾面前的那盤蛋黃茶樹菇。
“唐小姐,”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任太太才終于開口,“你認識我們非桐多久了?”
唐棠忐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什麽就想起了被任非桐掃地出門的張籽芸——她是天上雲的話,張籽芸就只能算田間野花了,這麽明顯的差別,不知任襄禮看上了張籽芸哪裏。
她于是又看了任襄禮一眼。
任襄禮抿着嘴巴沒吭聲,對上她的視線之後,也只往後靠坐了一下,神情模樣,像極了初見時的任非桐。
任太太又說:“我們不是不開明的家長,不會強硬的幹涉你們年輕人的生活,但前提是,你也是誠心真意,而不是出于別的目的。婚姻不是兒戲,女孩子不應該将一生的幸福拿來做賭注,賭贏了固然好,輸了呢?即便你輸得起,也要多考慮考慮家人和對方的家人啊。”
唐棠聽得心虛,心想現實生活不是電視劇,果然有錢人也不是見人就甩支票的,但這種軟刀子捅起人來威力更大,簡直讓她有點演不下去了。
是啊,自己只是任非桐雇來的,帶着假肚子,目的卻是就是為了讓他的家人難受,讓一腔情意的于雅淑卻步。
唐棠放下筷子,說了聲我也吃飽了,拉開椅子離席。
任太太又一次叫住了她:“我聽人說起過你去酒店找非桐的事情,在那之前我們完全不知世上有你還有……還有你肚子裏的孩子。要是非桐做錯了,我們任家一定不會不負責任,但要是唐小姐自己做錯了,現在這個社會,要證明一個孩子的身份,還是很簡單的。”
唐棠無奈地看着她,何必這麽麻煩跟我威脅呢,真的有心要查,稍微去她包子鋪附近打聽打聽就知道她懷孕了沒了呀。
她強笑離開,沿着任非桐和于雅淑離開的小路往外走,道旁竹籬籠着正怒放的石榴花,像是一團團熱情的火焰。
任非桐果然沒把人送遠,唐棠才走到別墅門口就看到了他們兩人的側影,站在圍牆邊譯簇爬藤下,半個身子都被擋住了。
“我從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我只是來拜訪你的家人,你帶她來——是同我……同我立威嗎?”
唐棠不好意思上前了,設身處地這樣一想,确實很尴尬。
任非桐依舊那麽少話,半晌才說:“以後別來了,這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于雅淑似乎笑了一下,也可能是在哭,只能聽到爬藤的枝葉簌簌發響:“為什麽不行,你們還沒有結婚,我連努力一下的權利都沒有了嗎?何況……”她頓了頓,“你真那麽相信她?萬一,我只是說萬一,那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呢?”
唐棠聽得入神,不知不覺上前了一步,身後喇叭聲驀然鳴響:“都站那幹嘛,開會啊?”
任非桐和于雅淑幾乎立時就回頭了,唐棠捧着肚子,手腳僵硬地站在任非梓的車前。任非梓還生怕人注意不到,刻意又按了兩下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