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八點半,林冬跨步走進審訊室。他特意換上了制服,也要求唐喆學把制服穿上,以嚴肅正式的态度面對嫌犯,震懾對方。
這也讓唐喆學看到了他的肩章,兩杠一花,三級警督。按說林冬這個年紀還得往前再推兩年,能領警督銜絕對是破格提拔。在走廊裏往審訊室走時,望着那筆挺莊重的藏藍色背影,唐喆學覺得,如果不是那場毀掉林冬一切的噩夢,他仍然可以繼續在一線拼搏積累赫赫功勳,說不定未滿二十年警齡就能穿上白襯衫。
然而那條康莊大道已被徹底焚毀,徒留荊棘遍地的荒野。可即便是雙足刺得鮮血淋漓,他依然義無反顧地前行。
将一本卷宗扔到審訊臺上,林冬立于桌前,背過手,身條拉得筆直,居高臨下地注視着被铐在椅子上的吳海峰。唐喆學依舊負責記錄,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是林冬的半側臉,自額角到下巴,原本就算不上柔軟的線條此時在制服的襯托下更顯犀利、幹練,穩穩收于頸間的領口平整得如同刀鋒。
“睡的好麽?”林冬問。
吳海峰眯起血絲滿布的雙眼,眼眶下緣的肌肉微微抽搐,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該是一夜未眠。
身穿制服的林冬和昨晚一身便裝時的氣質完全不同,連帶聲線也銳利了幾許,充滿壓迫感:“失眠很痛苦吧,吳海峰?是,你可以把秘密帶進墳墓裏,但是從今天算起,到最後審訊結束執行死刑,大約還有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幾百個瞪着天花板數秒的日子,每一晚都會比之前更漫長。相信我,你一定會産生強烈的傾訴欲望,但那個時候已經沒人會聽你說話了。因為我會向地檢建議,關押期間斷絕你與他人的一切聯系,禁止探視、通話、通信,以及,單獨監禁。”
吳海峰表情一滞,嘴角不自然地顫抖着:“你——憑什麽?”
“就憑這個!”
“嗙”的一聲響,林冬抄起卷宗又重重拍到桌上,要不是唐喆學提前知道他的打算,這會準保得被吓一跳。
不出所料,他看到吳海峰肩膀一震。睡眠是人的第一欲望,缺覺到一定程度,抗壓力也會随之下降。聽老前輩說,以前沒出那麽多人性化規定的時候,審訊犯人時最常用的一招就是不給覺睡,打車輪戰,熬到燈枯油竭,十個有九個都得招。但這種方式可能會造成冤假錯案,近些年越來越來注重嫌犯人權,早已不允許出現此類情況。
當然,在押嫌犯自己睡不着就另當別論了。吳海峰前天夜班,昨兒被拘傳,再加上一夜未眠,估計已近四十八小時沒合眼了,定然身心皆疲。林冬這一把摔卷宗确實摔在點子上了,不打不罵卻還能步步緊逼,唐喆學由衷佩服。
不給對方留下絲毫松懈的餘地,林冬傾身向前,多年拼搏于一線的氣勢咄咄逼人:“你教唆殺人四起,事實證明從你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開了刃的刀!再沒有一個良好的認罪态度,我保證,任何地方檢察官、法官都不會容忍讓你這樣的罪犯得到再與他人溝通的機會!吳海峰!是要在孤獨絕望中死去還是過好剩下的日子,你自己掂量着辦!”
不單吳海峰,連唐喆學都被震住了。回神擡眼望向身體緊繃肩膀起伏的藏藍背影,他忽然意識到,這其實是林冬自己的吶喊——
孤獨絕望,每一秒都是煎熬,毒蜂的尾刺,已深深紮進那顆被愧疚和仇恨一齊擠壓到變形的心髒裏。
他低下頭,自胸腔蔓延至周身的強烈保護欲重重壓入筆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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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杯水吧……”
吳海峰嗓音沙啞的開了口,疲憊,困倦,懈怠。用老刑警們的話來說,這就要開始撂了。
唐喆學起身去接水,然後多了個心眼也給林冬接了一杯。剛一口氣吼那一老堆話,這會兒嗓子肯定幹了。林冬接過他遞到眼前的杯子時,眼神稍稍有些意外,不過沒說什麽,而是低頭喝了口水,回手将杯子放到桌上。
與此同時,他周身的犀利盡數散去,鏡片後的雙目又恢複了以往的溫和:“說吧,嚴玉傑,你為什麽要殺他?”
吳海峰躊躇片刻,喃喃道:“……我沒想殺他,是他自己往槍口上撞,我那天……那天下夜班……”
唐喆學立刻拿起筆,認認真真記錄多年前發生過的一切——
“我說的話你他媽聽不懂是怎麽着!?”
少年人特有的蠻橫語氣吸引了吳海峰的注意力,他頓住腳步,站在距離起争執的少男少女不遠處觀察他們。十六七歲的男孩,穿着白襯衫,藍灰色校服褲子,叼着煙一臉的不耐煩,兩搓挑染過的黃毛垂在臉前,被他吼得起起伏伏:“打了!去找你爸你媽騙點錢出來打了!”
和他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只是哭,單薄的肩膀止不住的顫抖。看校服,跟男孩不像是一個學校的。
“哭哭哭!就他媽知道哭!”男孩煩躁到了極點,兜頭推了一把女孩的臉,險些給那丫頭推一跟頭。
吳海峰登時眼角一抽,又見那姑娘倒退了幾步,捂住腹部蹲下身,整個身體緊緊蜷起,像是在極力地忍耐着什麽。男孩緊跟着又罵了幾句,居然轉身就這麽走了,徒留女孩一個人在原地哭泣。
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有個把看她幾眼的,卻無人停下腳步施與援手。只有吳海峰走上前,蹲下身問她:“我是醫生,你哪不舒服?”
女孩揚起巴掌大的小臉,哭紅的雙眼依舊美麗。她哆哆嗦嗦地說着:“我肚子……肚子疼……”
“走,我帶你去急診。”
吳海峰伸手将女孩攙起來,還沒邁開步子又聽她說:“哥哥……哥哥你別告訴我家裏……我才……才十六……”
他輕輕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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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頭流産了,應她的要求,我沒通知她家裏,帶去我同學他們醫院做的清宮術。”
說完,吳海峰閉上眼,緩緩釋出口長氣。
林冬的眉間輕輕堆起條細紋:“她也要求你殺了嚴玉傑?”
“那倒沒有,是我自己想去找嚴玉傑談談。”吳海峰睜開眼,神情坦然,“我假裝女孩的表哥去找嚴玉傑,想跟他講講道理,可沒說幾句就發現那孩子真沒救了,就是個混蛋,任其發展下去不定還有哪個姑娘得遭罪。”
這就是了,用女友表哥身份上門,嚴玉傑當然不會有防備。
林冬眼神微動,說:“所以嚴玉傑死後,那姑娘其實知道是你殺的他。”
吳海峰微聳了下肩膀,“有一天我正在接診,她突然來找我,跟我說,哥哥你是個好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他頓了頓,說不上什麽語調的呵了一聲:“好人……”
聽到這,唐喆學腦子裏閃過部電影,讓雷諾和娜塔莉波特曼主演的《這個殺手不太冷》,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被少女救贖的故事。兩顆同樣孤獨的心彼此慰藉,融化堅冰般的內裏同時彌補內心深處的創傷。
林冬說:“我們需要那個女孩的名字,核實你所說的一切。”
“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在醫院裏用的也是化名,那會還沒要求實名制。”吳海峰稍作思考,“就知道她叫小敏……诶,你們不會逮捕她吧?”
“如果你所言屬實,這算不上包庇,我們沒必要抓她。”
“那就好……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跟她沒關系。”
聞言,林冬幽幽地嘆了口氣——
“吳海峰,你是個殺人犯,不是英雄,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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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審訊室裏出來,唐喆學憋了半天的話終于能問出口了:“組長,這就完事了?”
“對,尋找證人、批捕起訴等一系列流程,重案組那邊會處理,由他們跟檢察院對接。”林冬側頭看了他一眼,“怎麽着,你還想搶着寫結案報告?”
“不是不是不是,我可沒那愛好。”唐喆學嘬了下牙花,“就是覺着吧……這連環殺手忒路人了點,還以為抓捕過程能更跌宕起伏。”
“我從一開始就說,這類人往往很不起眼,只是暫時沒被揪出來而已。”可以結案了,林冬的語調變得輕快,“另外你才幹了一年多,後面有的是跌宕起伏的機會,該受的傷該揪的心,一樣都少不了。”
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唐喆學回神見林冬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了,趕緊邁開長腿跟上:“組長組長,這次你對吳海峰停手的分析有偏差,诶你別生氣啊,我就是想跟你讨論一下。”
“有偏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沒什麽可生氣的。”林冬并不介意,“但是有一點,小唐,你記住了,嫌犯未必每一句話都是真心的,他們大多會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就好像吳海峰剛才說的,小敏說他是個好人……他是想借旁人的嘴來印證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義的,然而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個殺人犯。再說我沒必要為了證明自己的推論正确就刨根究底,破案講求的是結果,至于過程如何并不重要。退一步說,如果我的推論連邊都沾不上,我們也不可能據此追查到他。”
——是哦。
唐喆學了然點頭,心說我家組長大人果然還是厲害。正走着,羅家楠迎面過來,跟林冬打了聲招呼,回手一把給唐喆學薅過去。
唐喆學莫名其妙:“楠哥你幹嘛?”
羅家楠瞪着眼一呲牙:“我幹嘛?合轍你們組的案子,到最後收尾全擱我幹啊,走,把資料都捋齊了,咱倆一塊兒寫結案報告去,今兒晚上你甭想回家,跟哥一起睡值班室!”
唐喆學邊被拖着走邊哀嚎:“不是……我……組長!組長你不是說我不用寫結案報告嘛!”
林冬擡手沖他擺了擺,面露目送英雄出征的敬意。突然又見唐喆學掙脫了羅家楠的鉗制,颠颠地朝自己奔過來,打褲兜裏掏出串鑰匙往他手裏一塞。
“組長,晚上你回我那睡啊,以後別睡車裏了。”剛交待完這句話,唐喆學又被拖走了。
林冬捧着鑰匙站在走廊上,望着那倆人遠去的身影,只覺手裏沉甸甸的,不由得皺起眉頭。
——哎,這孩子,怎麽就說不聽呢?
【第一卷 -完】
TBC
作者有話要說: 好,第一卷 結束,下一卷《沉冤昭雪》,敬請期待
可能有的人和二吉一樣的想法,不夠跌宕起伏啊!可很多案子就是這樣,比如以後會寫到的,為五塊錢殺人,為嫉妒別人能用iPhone把路邊的陌生人捅到重傷不治的,等等……一般來說不涉及到有組織犯罪的話,偵破過程确實不容易跌宕起伏,更多的是對人性的探讨。也就追擊悍匪和毒販的時候還能有一點點激動人心,嗯,我盡量發揮吧,我寫的案子都來源于實際案例改編,用某位讀者的話來說就是比較接地氣,如果實在看不下去,我也只能說有緣再見~
預計周四入V,到時萬字肥章掉落~還請繼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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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小屁、Tina g (CTBC)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二卷: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