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物競天擇

淩晨十二點十五分,古塘村村口。

公告牌上貼着一張卡通海報。海報色彩鮮豔,四面綴着花邊,畫中老少一家五口人圍坐在圓桌邊,老人臉上笑出褶皺,小孩靠在爸爸肩上眉飛色舞,桌上放着一部智能手機,頂端一行字加紅加粗——4G網絡已全面覆蓋古塘村。

喜慶歡騰的海報背後聳立着黑漆漆的大山,山中瘴氣濕重,濃霧就是一層天然屏障,将古塘和外界泾渭分明地隔開。

此刻,黑貓腳上鮮血淋漓,雙耳朝後緊貼腦袋,身體躬起,背脊上毛發根根聳立,喉嚨裏發出尖利嚎叫。

這是貓科動物禦敵戰鬥時的标準姿勢,但此刻萬籁俱寂,放眼望去,月光只映出山中重重幽暗樹影,葉片被風吹得窸窣作響,沒有獵物,更沒有敵人。

仔細一看,黑貓是在與那層霧氣搏鬥。

逼仄狹小的村莊入口處,白霧極重、極濕,但此刻它不是流動飄渺的液态,仿佛成為一道無堅不摧的屏障。

黑貓站在離霧氣十米遠的地方,胡須上挂着血珠,豎瞳渙散。它甩了甩頭,眼神狠厲,發出一聲尖利的撕吼,前爪伸直、曲身蓄力,片刻後,像一道離弦的箭羽,一頭沖向霧氣。

緊接着,它的身子重重撞在了那團白霧上,摔落在地上滾了幾滾,尖利石子在它原本就體無完膚的後腿上又添一道新傷。

黑貓力竭,額頭抵着地面,脖頸彎出一個高高的弧度,低吟片刻後又踉踉跄跄地站起來,四肢勉力支撐着身體,準備發動下一輪攻勢。

“你吓到他了。”戚陸不知道來了多久,背手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

黑貓聽見聲音,驀地回過頭,發現來人是戚陸後,它渾身瑟縮一下,卧倒在地,竟變成了一個黑衣少年。

血跡把黑衣染出一種更深的顏色,少年額頭上破了一個洞,鮮血汩汩往外冒,将他暗綠色的瞳孔襯出一片血紅。他粗喘着氣,勉力拖着已經完全不能行動的右腳,搖搖晃晃地走到戚陸面前,接着跪倒在戚陸腳邊,雙手交疊平放在地上,額頭扣在手掌中。

戚陸雙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他擡手揭下兜帽,屈膝半蹲,一只手撐着膝蓋,另一手兩指搭在少年後頸。

“你吓到他了,”戚陸沉靜地重複,“人類天性膽小,你應該知道。”

少年背脊一僵,頓時感覺如墜冰窟。

戚陸指尖生出一團黑氣,黑氣絲絲縷縷滲透進少年背上的道道傷口。片刻後,原本深可見骨的傷痕以肉眼可見的方式漸漸愈合。

新生的白皙肌膚取代猙獰的鮮血淋漓,少年跪伏在地,痛的瑟瑟發顫。

“她怕你,”戚陸看着少年單薄的背脊,臉上出現一絲類似憐憫的情緒,聲音中毫無感情,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她不會想見你,也許她已經忘了你。”

少年靜默片刻,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你不該愛上人類。”戚陸說。

“我做錯了嗎?”少年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擡起頭看着戚陸,但他眼裏毫無焦點,又像是看着一團虛無。

戚陸沉默,直到一陣風刮起,沙礫拍打在他側臉上,他才冷靜地說:“你沒錯。”

少年說:“我只想再見她一面,和她……道個別也好……”

戚陸重新戴上兜帽,指節在少年額頭上輕扣一下,少年重新變成一只黑貓。

戚陸一手抱起黑貓,起身往回走。

“痊愈之前,暫時不能化人形。”

黑貓安靜地卧在他臂彎裏,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它掙紮片刻後閉上了眼。

戚陸離開後,司予始終放不下心。

短短一個晚上,神秘的手冊、詭異的血痕、凄厲的喊叫,還有戚陸說的玄而又玄的話,什麽狗屁焦點起點之類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沉甸甸地壓着他,他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到底是怎麽回事。

家裏有只惡心的醜蝙蝠,他待不安生,幹脆到外面吹吹風清醒清醒,但他一個人又不敢走遠,于是只好焦慮地在橋上來回踱步。

踱到第二十三圈時,司予隐隐見到遠處街上有個人影朝這邊走來,他踮着腳定睛一看,發現來人不是戚陸,比戚陸矮了不少,也更瘦。

那人姿态閑适,悠閑的仿佛大半夜出門散步賞月,等他迤迤然走得近了,司予才看清他的樣子。

“小鹿?”司予喊了他一聲,“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兒?”

他認得這孩子,叫小鹿,家住三街13號。

司予這幾天花了不少時間走訪村民,他見過小鹿幾次,孩子人挺可愛,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生得尤其好,性格也溫溫順順,可惜就是不識字。

司予既惋惜又心疼,範天行說的對,古塘這地方過于封閉,像小鹿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在外面都是該上高中的年紀,卻大字不識一個。

政府做的沒錯,要想讓古塘村民進入文明社會,先要教會他們一些基本常識,否則就算他們出了村子,也是寸步難行。

小鹿看見司予,先是有些錯愕,然後笑着解釋說:“睡不安穩,便出來随處走走,先生又為何深夜在此駐足?”

司予點點頭,心中覺得有些古怪,小鹿說話怎麽……文鄒鄒的?

“我等人,”司予說,“你來的時候看見戚陸了嗎?”

小鹿說:“未曾得見戚先生。”

司予接着說:“那你早點回家睡吧,這麽晚了,小孩子別熬夜。”

“多謝先生關心,”小鹿站在橋邊,拱手對司予做了個揖,“夜寒風重,先生也早些休息。”

司予一愣,撓了撓頭,讪笑了兩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最近是不是看什麽古裝劇了?那些劇還是少看點兒,別瞎學,多看看新聞聯播。”

小鹿掩嘴撲哧一笑,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裏笑意盈盈,說:“司先生實在有趣,難怪他願意與您親近。”

“啊?你說誰?林木白啊?”司予不解。

小鹿沒有回答,搖搖頭後又行了個拱手禮,轉身悠哉游哉地邁着步子離開了。

司予站在橋上,凍得瑟瑟發抖,心想垃圾古裝劇真是害人不淺!不過小鹿那孩子還挺有表演天賦的,以後帶出去包裝包裝,說不定能培養出個影帝。

司予百無聊賴地幻想着自己成了未來影帝恩師,躺在家裏就能日進鬥金,數錢數到手軟,他想着想着就開始低頭傻樂,樂着樂着就發現眼前出現了一雙黑色短靴。

他笑容還僵在臉上,讷讷地擡起頭,戚陸就站在他身前,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司予那一下心都涼透了。

操!真是尴了個驚天大尬!

他很快調整好狀态,舔了舔嘴唇,招手說:“戚先生你回來了。”

戚陸颔首,靜靜看着司予。

“太冷了,我有暖寶寶,給你一個。”司予伸手,遞給戚陸一片暖貼。

戚陸看着那片粉紅色的小東西,沒有說話也沒動。

“挺好用的。”

司予上前一步,想要把暖寶寶塞到戚陸手上,但戚陸卻迅速側身,避開了司予。

司予有些尴尬,低咳了一聲後,裝作自然地收回手。

戚陸剛剛才抱了受傷的黑貓,手上滿是血漬,寬大的鬥篷恰好蓋住他身上沾染的血跡,他把雙手背在身後,掌心在上衣後腰擦了擦。

兩個人站在橋上,彼此靠得很近。司予還是第一次從這麽近的劇離看戚陸,他皮相生得是真好,眉眼輪廓比一般人更深,眼尾略微有些上挑,嘴唇很薄,唇峰卻很飽滿。

戚陸的臉籠罩在皎白月光下,竟然顯得有些溫柔,司予眼神落在他的脖頸上,下巴和胸膛間是線條流暢的一段,只在喉結的地方兀然凸起,喉結邊有顆小痣,像是精美瓷器上不經意多落了一筆。

“勞駕讓一讓,”喉結動了,是戚陸在說話,“擋路了。”

“啊?”司予一愣,反應過來後,他臉頰上迅速泛起一層顯眼的薄紅,慌張地讓開一步,“哦,對不起對不起……”

戚陸目不斜視,徑直越過司予,往橋那頭走。

司予嘆了口氣,都怪今天月色太好,才讓他這個傻逼有了一種“戚陸長得很溫柔”的錯覺。

他小跑跟上戚陸,問他:“戚先生,那個聲音……”

“野貓發情。”戚陸輕描淡地回答。

司予心中仍有疑慮,但也不好再糾纏戚陸多問,于是點頭說:“那我就放心了。”

戚陸突然停下腳步,司予沒注意,一頭撞在戚陸肩上。

“不好意思,”司予揉了揉撞疼的鼻子,“我不是故意……”

“你擔心什麽?”戚陸突然問。

司予剛剛結結實實在戚陸肩上撞了一下,鼻頭湧起強烈的酸意,生理性淚水無法抑制地湧進眼眶,他使勁眨了眨眼,說:“擔心有野獸傷人,也怕……”

“怕有鬼怪作祟?”戚陸低下頭,嘴角略微上揚。

“我不信那些。”司予笑笑,腳尖踢開一顆小石子,“鬼怪什麽的,我根本不相信。”

戚陸的鬥篷下擺被風掀動,司予隐約看見那上面用金線繡着一個什麽圖騰,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下擺就重新垂下。

到了44號房門口,司予停在門口,和戚陸告別。

戚陸點頭,轉身往43號房走。

“戚先生,”他才走出去沒幾步,司予在身後叫住他,“你剛才和我說的,答案是什麽?”

戚陸沒有回頭,司予接着問:“光明和黑暗,指的都是什麽?”

“夜深了,司老師早點休息。”戚陸沒有回答司予的問題。

司予笑了笑,走進44號房,合上厚重的鐵門。

上鎖時落下“咔嚓”一聲,伴着門縫裏飄來的一句話,聲音很低,很沉。

司予幾乎分不清這句話來自門外的戚陸,還是來自這濃郁得仿佛要滴出墨的夜。

“司老師,你是明,還是暗。”

44號房的門框上,小蝙蝠倒挂着等他。

戚陸視而不見,徑直關上門進了屋,小蝙蝠氣不過,跳下地變成了小福,蹬着小皮鞋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忙了一晚上,剛剛又替黑貓療傷,戚陸确實有些疲倦,他按了按眉心,說:“小福,安靜。”

小福撅着嘴,一臉不開心地跑到戚陸跟前,眼巴巴地問:“主人,小福醜嗎?”

戚陸嘆了口氣,不知道這孩子又是哪來的傻問題,他敷衍地回答:“不醜,很好看。”

小福拍拍腦袋,說:“小白哥哥也說小福是蝙蝠裏長得最好看的啊!為什麽人類那麽怕小福?”

戚陸閉眼假寐,裝作沒聽見。

“小白哥哥說小福就是因為長得帥,所以才能活下來。”小福還在一邊唠唠叨叨。

戚陸額角一跳,心說你能長這麽大是因為我一直拿自己的血養着你。

小福一邊跑圈一邊絮叨:“書裏也是這麽說的啊!物競天擇,帥者生存!主人,你說是不是?”

戚陸忍無可忍地睜開眼,朝小福勾勾手指:“過來。”

小福嗒嗒嗒地跑過來,說:“主人,小福帥!”

戚陸揪着小福的後領,像提溜着小雞崽似的把小福放到書桌上,敲了敲桌面:“抄書。”

“啊?”小福不服氣,蹬腿鬧,“為什麽!”

戚陸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啪”地扔在小福面前:“物競天擇,帥者說了算。我讓你抄,就抄。”

小福癟嘴,委屈地趴在桌上。

戚陸氣不過,搖了搖頭,脫下鬥篷,回屋休息去了。

小福鼻尖捕捉到了血的味道,他跳下桌,捧着那件鬥篷仔細嗅了嗅,然後眼裏迅速湧起兩包眼淚,跑到戚陸房外敲門,哭喊說:“主人為什麽要抱那只貓!主人不疼小福了!還罰小福抄書!違法了違法了!”

門縫裏飄出一個小紙人,順着小福的鞋子、褲子和衣服噌噌噌地往上爬,爬到小福臉上後“啪”地封住小福的嘴。

小福愣了一愣,眼睛一眨,撲簌簌掉下兩串金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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