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毛線團

戚陸抱着小福回了43號房,司予坐在草坪上看林木白玩滑板。

突然來了個觀衆,林木白耍的更起勁,在橋面上溜了兩個來回,又在空中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圈,穩穩落地後張開雙臂、揚着下巴,一臉驕傲地半閉着眼。

但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這唯一一位觀衆的掌聲,轉眼一看才發現司予眼神直愣愣的,瞳孔毫無焦距,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林木白抱起滑板,三兩步跑到司予跟前,在他肩上搡了一下,問他:“你看沒看我!”

“啊?”司予眨了眨眼,眼神緩慢地飄忽兩圈,這才悠悠地轉到林木白身上,“啊?哦哦哦,看了,我看了!”

“……你看到什麽了?”林木白故意問。

“那個……”司予砸吧兩下嘴,“今晚月色不錯哈……”

林木白冷哼一聲,一屁股在司予身邊坐下,雙手撐在身後,兩腿随意地伸直,上半身後仰,咂咂嘴惋惜地說:“我剛剛姿勢特帥,你沒看見真是虧大了!”

司予沒接話,他像是有什麽心事,曲着腿,雙手抱膝,下巴擱在膝蓋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腿上打着節奏。

林木白陪司予坐了會兒,山那邊飄過來一片雲,輕飄飄地蓋住了月亮半邊臉,林木白打了個哈欠:“我回去泡腳睡覺了。”

“哎!”司予突然叫住他。

“幹嘛?”林木白回頭問。

“嗯……”司予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飄忽,食指在腿上飛快地敲了幾下,最後終于鼓起勇氣似的,語速飛快地說,“戚陸電話給我個。”

林木白沒聽清,一臉茫然地問:“什麽?”

“戚陸……”司予像是被紮了個洞的氣球,好不容易鼓起來的一口氣全洩幹淨了,嗫嚅了半天就是說不出口。

“氣哭?”林木白瞪着眼睛,伸長脖子往司予這邊靠,“你哭啦?”

“哎我去!”司予被這猝不及防湊過來的一張黝黑大臉吓着,屁股連忙往後挪了幾寸,哭笑不得地說,“什麽和什麽啊……”

林木白撓撓頭:“我這不是沒聽清嗎。”

司予被他這麽一攪和,剛剛那點兒莫名其妙的害臊和心虛也被攪和沒了。

他有什麽可緊張的,戚陸是他鄰居,兩人房子挨着房子、卧室靠着卧室的,再加上小福這層關系,他找林木白要個聯系方式不是合情合理嘛!

司予舔了舔發幹的嘴皮,仍是不免有些忐忑,問林木白:“我說戚陸,你把他手機號給我一個。”

“哦,戚哥啊……”

“那什麽你別多想啊!”林木白咬在嘴裏的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司予吧啦吧啦連珠炮似的一連串給打斷,“馬上就開始上課了,小福也是我學生,我這個是統計學生家長聯系方式,是、是每個老師都會做的事兒,知道沒?”

林木白莫名其妙:“……戚哥他不用手機啊。”

司予一哽,差點兒沒把舌頭咬斷:“……不給就不給,你編這理由也太蹩腳了。”

他就不相信現代社會還能有不用手機不上網的人?林木白這家夥和他瞎扯什麽蛋!

兩人白臉對黑臉、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半響。

林木白摩梭着下巴,用審視的眼光仔仔細細地打量司予,懷疑是不是村子裏哪個鬼上他身了。

他覺得司予今晚很奇怪,剛才和戚哥回來他就覺得不對勁。耳朵紅了吧唧,和前天吃的蝦子似的;嘴裏又盡說一些聽不懂的怪話,問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實在是讓妖迷惑。

還要最關鍵的一點,他剛剛表演了精彩的空中滑板,司予竟然不看他?這可就太不對勁了!

根據林木白這小半個月的觀察,他認為司予是非常崇拜他的,否則為什麽成天給他做飯?

小鹿曾經說過,人類世界有個說法,你崇敬誰才會為誰進廚房。小鹿活了一千多年,見多識廣,說的話準是沒錯。

既然司予這麽崇拜他,沒理由不看他展示精彩絕倫的滑板技巧!

真相只有一個——

林木白大拇指在下巴尖上兜了一圈,認為他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司予确實被鬼上身了!

“說!”林木白大喝一聲,“你鬼鬼祟祟打聽戚哥幹嘛!”

司予本來就心慌,被他這麽一喊更是吓了一跳。別說林木白了,連他自己都搞不清他幹嘛吃飽了撐的突然想知道戚陸的電話號碼。

“沒、沒什麽,”司予故作鎮定,站起身就要走,“太冷了,我睡了。”

林木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從頭發絲到腳趾頭打量了一遍,又湊近在他脖子邊嗅了嗅,沒聞見什麽別的味兒。

司予眼神閃躲,用力掙開林木白就往屋裏跑,腳步有些慌亂。

林木白更覺得不對勁兒,前段時間他才剛做了個妖口普查,村裏妖多鬼少,妖是生靈化形,上不了人身,只有鬼才能做到。

村中一共有三頭鬼:第一頭生前得了抑郁症割腕自殺,死後成了個抑郁鬼,嘗試過不下一百種自殺方式,最近兩年想了個新辦法——成天把自己關屋裏,企圖自己餓死自己。抑郁鬼每隔兩個月出來暴飲暴食一餐,吃完抹抹嘴接着回去抑郁,這會兒離他出來吃飯的日子還差十來天,可以排除他的作案嫌疑;第二頭鬼生前是個殉情而死的大小姐,深居簡出的,整天就知道蹲屋裏哭啊哭,哭的半個眼珠子耷拉在眼眶外邊,她哭累了就繡繡花,繡一會兒再接着哭。林木白下午發現自己有件褲子破了,剛送她那兒去讓她幫着給縫補縫補,這會兒她應該邊縫褲子邊哭,也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排除來排除去,只剩下最後一頭鬼——就是那個天殺的林曉平!

林曉平這厮觊觎他戚哥已經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兒了,整整有一百年了!他死前是一臭讀書的——按林曉平自己的話來說,是個知識分子。因為這家夥喜歡男人,于是被族人架在火上活活燒死。他成了野鬼也不消停,人模狗樣一讀書人,腦子裏成日就想着怎麽勾搭上戚哥,怎麽給小福做爹。

林木白忿忿地一捶手掌心,心想這可不成,林曉平該不會為了得到戚哥不擇手段吧?司予這個人類長得那麽漂亮,林曉平就上了他的身,企圖用司予的身體去親近戚哥?

林木白越想越可怖,一陣風吹來,他渾身哆嗦一下,這才發現背後全是冷汗。

他繞着一棵樹轉了幾圈,急得手指尖冒出了幾根細長樹枝,想着這事兒必須報告給戚哥,不然……不然萬一戚哥真被“司予”勾搭走了,那誰給他做飯啊!

他狠狠一跺腳,快步朝43號房沖過去。

司予回家後先沖了個澡,本想着順手洗個衣服,但屁股一沾沙發就開始犯懶。

他伸了個懶腰,想了想髒內褲和襪子攢了四條,要不湊夠七條再一氣兒洗了得了,不然多費水。

司予躺在沙發上,昏黃夜燈照得人昏昏欲睡。

今晚那只醜了吧唧的蝙蝠沒來,估計是進不來。白天小福待在這兒玩了一天,門窗緊閉,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也不知道小蝙蝠找不着路會不會着急。

醜蝙蝠成天晚上往他屋裏跑,冷不丁今晚沒見着,司予還有點兒不習慣。

他在心裏笑自己腦殘,不來最好,這麽個醜東西,最好再也別來家裏吓唬他。

司予翻了個身,一眼就看見茶幾上擺着的那朵小黃花——他剛在水塘邊摘了兩朵,一朵被戚陸拿走了,現在只剩這一朵。

他一只手臂枕着腦袋,空調開着28度制熱,暖黃燈光把眼皮照的沉甸甸。司予半閉着眼,半夢半醒間恍惚看見一雙手指修長、指骨分明的手。

那雙手拿着一方黑色手帕,絲質布料攤在他掌心,仿佛和他的每一條掌紋都無比熨帖地契合。他仔細地拈起一朵黃色花朵,那朵花很小,細嫩的花瓣上還沾着傍晚時分的露水,泥土香氣未散。

他把花朵放進黑色帕子的中心,再把四個角依次往裏疊好,司予急得大喊一聲“那是我的花”。那人俯身靠過來,他帶着黑色兜帽,司予看不見他的臉,只瞥見他嘴角挑出一絲輕而薄的笑意。

“被我抓到,就是我的了。”那個人貼在司予耳邊說。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唇息撲在司予耳垂,觸感冰涼。

司予被凍得一個哆嗦,一個激靈後睜開眼醒了過來。

茶幾上手機“嗡嗡嗡”震動着,司予用手背貼着額頭,回憶了一下剛剛那個短暫又無厘頭的夢,只覺得喉嚨發癢。

他舔了舔嘴唇,撈起手機一看,是範天行的電話。

“範局。”司予接起電話。

“小司啊,”範天行樂樂呵呵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最近局裏事兒太多,都忘了給你打電話,你在村裏怎麽樣,适應得如何?”

“還行。”司予把手機夾在耳朵和一邊肩膀中間,踩着拖鞋到廚房倒了一杯水,“大家人都不錯,也挺熱情淳樸的,就是有點兒……奇怪。”

“怎麽奇怪了?你說說看。”範天行關切地問。

司予一五一十地把這段時間覺得困惑的事兒都和範天行說了,包括村子過度封閉,村民們對外面似乎有種天然排斥,死也不願意踏出村一步;包括他剛來那幾天,村民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外星人,好像他不是長着兩只眼睛一張嘴似的;包括村子裏沒有任何商品交易,沒有商場沒有集市沒有店鋪什麽也沒有,他到現在吃喝都靠冰箱裏原本就有的那些東西……

範天行很有耐心地給司予一一解釋。

司予夾着手機,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腦子裏分出一半的精力在想戚陸。

想戚陸身上有太多矛盾的地方,想這個漂亮得過了分的年輕人就像一團糾纏着的黑色毛線團,在司予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癢癢,非要親手把這個毛線團解開理順不可。

範天行像是察覺出了司予的心不在焉,問了一句:“臭小子,聽沒聽呢?”

“聽着呢聽着呢!”司予甩甩頭,回神道。

範天行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話,司予閉着眼都能背出來。

什麽古塘脫離現代社會太久,政府想來想去,覺得最妥帖的方法還是先招教師進村,教會村民們一些基本生活技能和常識;什麽村子的生态就是過度封閉,他們會定期送生活物資過來給司予,小司你就只要安心教書就行;什麽政府已經給家家戶戶都配備了手機、電視機這些日常電器,不過村民們似乎還是很排斥“外面人”給的東西,基本不怎麽用他們送來的科技産品……

司予一邊聽着一邊敷衍地“嗯”幾聲,最後範天行語重心長地囑咐他:“小司,你任重而道遠吶,我們非常相信你,對你期望很高啊。”

司予:“謝謝範局,我努力。”

範天行接着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真的太少了,願意進山做教師,這種奉獻精神,我們很感動吶!”

司予聽這話還有些慚愧,笑着說:“我這奉獻精神都是包吃包住還有一萬八月薪激發的。”

範天行一聽這話就笑了,罵了他一句“臭小子”,又說後天他們會給司予送物資,除了食材那些必備生活用品,還有沒有什麽需要的。

司予剛想說“沒有”,話在舌頭将将就要說出口,又在嘴唇邊打了個彎:“要不麻煩的話,能不能給我捎幾袋奶粉過來,要‘麥麥’牌的,麥片的麥,只要這個牌子的啊。”

範天行無語:“……你多大人了還喝牛奶,還非‘麥麥’牌不喝?”

司予摸了摸鼻尖,幹咳了兩聲。

“咳咳咳……”林木白非常激動,一陣冷風灌進他喉嚨裏,他咳了幾聲之後繼續手舞足蹈地說,“戚哥你聽我說!這個司予真不是司予!真的司予已經不是司予了!假的司予在司予身上!”

戚陸雙手環胸站在門邊,面沉如水,表情看不出半點情緒。

“說完了?”戚陸問。

林木白鄭重地點點頭。

“大半夜砸門就為了說這個?”

戚陸聲音比風還冷,林木白沒忍住吸了吸鼻涕。

“這是個重要情報,我一發現就趕來給你彙報!”林木白頂着戚陸冰山般的氣場,硬着頭皮解釋,“戚哥,我有确鑿的證據證明林曉平那個色鬼上了司予的身!”

戚陸被林木白鬧得頭大,不知道這家夥哪根筋搭錯了,又在這兒胡言亂語,他沒打算再理會林木白,徑直轉身想要進屋。

林木白急得跳腳,扒着門框快速說:“絕對是林曉平!不然司予怎麽可能突然找我打聽你!”

戚陸腳步驟然停住,轉回身問:“你說什麽?”

林木白心想戚哥總算相信他了,于是湊上去添油加醋地描述:“司予今晚上很不對勁!纏着我問東問西,問我知不知道戚哥有沒有喜歡的人啊,戚哥一個人帶着小福辛不辛苦啊,戚哥電話號碼是多少啊,戚哥都喜歡什麽樣的人啊……你說說,這是司予會問的話嗎?這肯定是林曉平附身了啊!戚哥你趕快去教訓教訓林曉平!”

戚陸單手撐着門框,五指有些不自然地微微蜷起。他微眯起眼睛,聽不出什麽情緒地淡淡道:“真的?”

“千真萬确!”林木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林木白這家夥平時口無遮攔,又是個少根筋的缺心眼,什麽話到他嘴裏都得變個味兒——但他對着戚陸不敢也沒必要撒謊。

戚陸還是一臉波瀾不驚,對林木白輕輕一點頭,說:“知道了。”

“啊?!”林木白下巴差點兒掉地上,“就沒了?”

戚陸曲起兩指,在鐵門上輕叩兩下,示意林木白可以走了。

“可……”

林木白還想說話,戚陸對着他挑了挑眉,他趕緊把話憋回肚子裏,委委屈屈地耷拉着腦袋。

奇了怪了,戚哥早就下過死命令,村裏的鬼怪不得在人類面前現原形,不得吓唬人類。怎麽這回人類被鬼上身了,他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甚至……還有點兒開心?

林木白邊往回走邊嘀咕:“這下好了,司予喜歡戚哥去了,他本來不是喜歡我的嗎?”

“站住。”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斥,林木白以為戚陸這是要去抓鬼了,驚喜地轉過身,這一下吓得腿都軟了,沒骨頭似的癱軟在地上。

戚陸站在檐下,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林木白,沉聲問:“你說什麽?”

“……”林木白剛說了那麽多話,他眼珠子轉了轉,小心地重複,“司予本來是喜歡我的?”

戚陸忽然就笑了,薄而精致的嘴唇揚起弧度。

“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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