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馨交代完,再次謝過吳臻才離開。

人一走,賀思嘉立馬放下勺子,他實在沒什麽食欲,何況粥菜的味道都不合胃口。

室內沒有窗戶,黴味混雜着食物的味道有點糟心,可賀思嘉半點都不想收拾,幹脆摸出手機登錄微博小號。

不管幾點鐘,首頁永遠熱鬧,賀思嘉看見自家大粉轉了真人秀的預告。

想到拍攝那天發生的事,他轉頭看了眼吳臻,對方半躺在床上,同樣在玩手機,一只耳朵還挂着耳塞。

“不想吃了?”吳臻就跟有感應似地擡起眼。

賀思嘉沒想到對方這麽敏銳,微愣着點了點頭。

“那就扔了吧,屋裏不通風。”

賀思嘉愣是從這淡淡的語氣中聽出點兒漫不經心的嫌棄,冷着臉說:“我待會兒知道扔。”

吳臻倏然一笑,起身走了過來,在賀思嘉詫異的視線下收拾好桌子,拎着垃圾說:“我去抽支煙,賀老師随意。”

K市晝夜溫差很大,吳臻披上羽絨服上天臺。

煙霧缭繞間,他望着高原上廣袤的星空,接通了經紀人打來的電話。

“喂?”

聽筒裏響起一道粗犷的聲音,“今天還順利嗎?”

“封山了,你不是知道嗎?”

那邊安靜了幾秒,“聽阿水說你和賀思嘉住一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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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覺得他怎麽樣?”

吳臻吐出口煙,無聲一笑,“你指哪方面?”

經紀人像是被問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說:“為什麽要推薦他演《玩古》?”

“我好像回答過你這個問題,他哥是我在英國的同學,拜托我的。”

“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好說話?”

“那你認為呢?”

“賀思嘉口碑褒貶不一,但有一點是公認的,他長得好。”

“所以?”

經紀人似沒了耐心兜圈子,直接說:

“從你出道就是我在帶,你喜歡哪樣的我還不清楚?但賀思嘉不行,他來娛樂圈純粹是玩票,當初得罪了星洋娛樂的陳總,他公司照樣捧他。”

“像他這種可以任性無視規則的人,一旦對你上心,完全敢把你倆的私事鬧得人盡皆知你信不信?”

然而他真情切意說了那麽多,卻只聽見吳臻幾聲笑。

“我沒和你開玩笑!”

“嗯,只是有點兒意外你對我這麽有信心,賀思嘉可是直男。再說,”吳臻收了笑,“我也沒興趣伺候少爺。我推薦他,只因為他适合角色,僅此而已。”

挂斷電話,吳臻攏了攏外套,站在原地吹了會兒冷風。月色堆積在他肩頭,為他鍍上一層朦胧的暗光。

一直等身上的煙味差不多散了,吳臻才轉身下樓。

剛一進門,他就聽見浴室裏傳出一聲慘叫。

吳臻快步上前,敲了敲門,“怎麽了?”

門內沒人吭聲,就在吳臻再度擡起手時,門忽然被拉開一條縫。

賀思嘉從門後探出頭,一腦袋的泡沫,他半眯着眼聲音發顫:“我洗澡洗一半熱水沒了!”

“你先拿毛巾包着頭,穿好浴袍去床上等着。”吳臻邊說邊從小行李箱中拎出件厚實的浴衣,遞給賀思嘉,“我下樓問問。”

吳臻回來得很快,手裏還拎着倆開水瓶和一個塑料盆。

見賀思嘉穿着他的浴袍縮在被子裏,可憐巴巴的像只小奶狗,吳臻輕笑了下:“多半是熱水器壞了,先兌點兒熱水将就洗吧,盆是新的。”

賀思嘉長這麽大從沒用過開水瓶洗澡,不甘心地問:“你開玩笑嗎?”

吳臻笑容不變,“賀老師也可以不用。”

賀思嘉一噎,滿心煩躁地跳下床,搶過開水瓶和盆子回浴室,關門聲震天響。

快速沖了個戰鬥澡,賀思嘉仍舊手腳冰涼,幾乎是連跑帶跳地鑽進被子,順手将浴袍扔還給吳臻。

他正要躺下,吳臻開口了:“不吹幹頭發容易感冒。”

賀思嘉一頓,見吳臻以眼神示意床頭櫃上插好電的小型吹風筒,“借你用。”

短暫的遲疑後,賀思嘉拿起吹風筒,摁下開關前忽然說:“熱水給你留了一瓶。”

吳臻有些意外,怔了怔便笑了,“謝謝。”

等賀思嘉吹幹頭發,吳臻還待在浴室。

其實睡了一下午,賀思嘉并不覺得困倦,但明天要早起,他只能強迫自己閉眼。

正醞釀睡意間,浴室的門開了,賀思嘉沒有睜眼,他聽見吳臻輕輕走動的聲音,感覺到另一半床塌陷的重量。

吳臻睡在了他身旁。

單人床很窄,他們只能挨擠在一塊兒。

在賀思嘉的記憶裏,還從未和哪個成年男性睡那麽近,一時感覺很奇怪,甚至有種說不上來的壓迫感,以至不自覺繃直背脊。他試圖放松些,暗自深吸口氣,呼吸間不再是特殊的冷香,而是沐浴乳的氣味。

“啪——”

燈關了。

賀思嘉突然轉頭,借着一點月光打量吳臻。

吳臻側撐着上身,垂眸看他:“怎麽?”

“沒怎麽。”

吳臻微微一笑,仰躺下,“晚安。”

一切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賀思嘉終于來了睡意。

當他被鬧鐘叫醒,時間顯示是早晨五點四十八分。

賀思嘉猛一個激靈坐起來,發現房裏亮着一盞暗燈,吳臻已經穿好衣服坐在桌邊,手裏捧着瓷杯。

“你怎麽不叫我?”賀思嘉頂着一頭雞窩似的亂發,理直氣壯質問。

吳臻絲毫不見心虛,反問:“你不是上過鬧鐘?響了三次也沒把你叫醒。”

賀思嘉心頭上火,可時間緊迫,他只好穿上鞋沖進浴室,卻聽見吳臻不慌不忙的聲音:“司機通知七點才允許上山,不用着急。”

“……靠!”

賀思嘉大清早就被氣飽了,飯都沒吃幾口,上車後沉着臉一言不發,任誰跟他說話都愛答不理的。

陸馨只當他起床氣沒消,打開筆記本開始工作。修改完PPT,她擡頭看向窗外,驟然一驚:“怎麽又下雪了,不會還要封山吧?”

司機操/着他口音濃重的普通話安撫:“我們已經上山了,封山也不礙事,只是有可能遇上堵車。”

一語成谶。

原本翻山只需要兩個半小時,可一直到中午,汽車仍堵在半山腰。車龍順着山路蜿蜒而上,窗外一側是懸崖,另一側是白雪高山。

賀思一覺醒來,見車停在原地十來分鐘都沒動,索性下去透透氣。

推開車門,冷風霸道地直往領口裏鑽,折多山上若沒有太陽,哪怕時入五月氣溫也只有幾度。

賀思嘉将外套拉鏈拉高,望着陰沉天色下的壯麗雪山,遠遠可見細雪寒風中飄搖的五彩經幡。

他走到路邊,蹲下/身,手插進雪裏,試圖堆個雪人。

這時,他聽見背後有腳步聲。

賀思嘉轉回頭,就看到一身黑色羽絨服的吳臻,對方發梢肩頭落着幾粒雪碴子,表情像是藏着壞,“折多山一下雪就容易堵車,堵上七八個小時是常事,司機大都不太講究,一旦生理問題憋不住……”

賀思嘉身形一僵,生出不祥的預感。

“他們就會尿在路邊的雪地裏。”

賀思嘉猛地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人也跟着晃了晃。

吳臻趕緊扶住他,等他站穩了才松手,“你真信?山邊的雪随時都在融化,早被新雪替代了。”

賀思嘉無從分辨吳臻話裏的真僞,也不想分辨,他低罵一句“有病”,撞開吳臻回了車裏。

正當他奮力拿濕巾擦手時,車窗被叩響了,見是吳臻的助理阿水,賀思嘉略一猶豫摁下窗戶,語氣微冷:“有事?”

阿水緊張地遞出個小瓶子,“吳臻哥讓我把免洗凝露拿給您,還有……”她從兜裏掏出幾顆心形巧克力,“他說您可能有點低血糖。”

作者:昨天很多朋友問是不是暗戀,甚至有朋友說不是暗戀她單一輩子,那我只有再标下重點,本文先[腎]後心。

☆、第 4 章

臨近五點,汽車終于翻越折多山,抵達八塔縣時天已經黑了。

由于從縣城到劇組所在的伽羅村還有一個多小時車程,而且路況很差,出于安全考慮,他們決定在八塔縣住一晚。

縣城不大,只有幾家賓館,好在沒什麽游客,賀思嘉如願住到了一間還算湊合的大床房。

坐了一天車,他感覺尾椎都快斷了,草草吃過飯就回房,一覺睡到次日早上,下樓時又遇見了吳臻,對方沖他點了下頭當作招呼,兩人一路沉默着走向飯廳。

途徑花園時,賀思嘉突然駐足,仰頭望天。

此時還不到七點,繁星未褪,漫天銀亮,星星近得仿佛觸手可及。

“漂亮嗎?”吳臻同樣停下來,問他。

“嗯。”

“比起烏蘭草原的呢?”

賀思嘉是靠一部武俠劇走紅的,劇中取景地之一就在烏蘭草原,他随口猜測:“難道你看過我的劇?”

“收視率很好,我看過很奇怪嗎?”

“哦,我以為你不會看這種。”

哪怕吳臻知道他扮演的角色名叫“付霖岚”,也應該僅限名字。在賀思嘉心裏,吳臻會喜歡那些晦澀的、燒腦的、有深度內涵的作品,而非快餐式爽片。

“那得看誰演的。”吳臻手揣進衣兜,繼續往前走。

賀思嘉挑眉,“什麽意思?”

吳臻打趣地說:“賀老師難道不知道,你很有觀衆緣嗎?”

“觀衆緣”這種事很玄妙,不需要你有多好的演技,但你得有一張讓觀衆喜歡的臉。而賀思嘉就長着這樣一張臉,不論小學生或是家庭主婦,都很難拒絕他。

賀思嘉心裏得意,臉上也帶了點兒笑,自鳴得意地說:“他們管我這樣的叫初戀臉。”

“嗯,我也是你的觀衆。”

這是賀思嘉印象裏吳臻說過最中聽的一句話,以至他看對方都順眼不少,到了餐廳還主動和吳臻坐一塊兒。

酒店早餐簡單,味道也一般,賀思嘉正喝着粥,忽聽吳臻問:“你真覺得童三民比我适合拿影帝?”

“咳、咳咳——”

賀思嘉忙拿紙巾擦嘴,有點兒跟不上吳臻的思路,怎麽毫無鋪墊就開始翻舊賬了?

童三民,便是與吳臻競争奪影帝的提名者,賀思嘉口中那位無冕之王。

但賀思嘉也不心虛,“又不只有我覺得,很多人說童三民演誰像誰,你演誰都有自己的影子。”

他還真沒胡謅,盡管吳臻影帝榮譽在身,可演技依然被人挑刺,“演誰都像自己”就是批評中最常見的一條。

“其實這種說法也沒錯。”

吳臻神情淡淡,似乎對賀思嘉的評論無動于衷,“都說電影是導演的藝術,演員只是工具,可也不是所有演員都甘心當工具。”

“童老師演技返璞歸真,從不會搶走觀衆對劇情的關注,但許多人只記得他的角色,想不起他本人。”

“相反,多一些自我表達的設計,觀衆不但會記住我的角色,還能記住我本人。”

賀思嘉若有所思。

“當然,還有一類,觀衆只記得他的人,不記得他的角色。這只能叫明星,不能叫演員。”吳臻凝視着他,誘導性地問:“你喜歡哪種?”

賀思嘉想也不想,“你那種。”

吳臻含蓄一笑,“所以影帝是我,不是別人。”

賀思嘉這才明白,吳臻不是要翻舊賬,而是在反擊他當初的言論。對方看似理性地分析原因,實則是在強硬表态:我的影帝實至名歸。

他輕輕一笑,語帶戲谑,“吳老師很在意啊。”

“不是在意。”

吳臻将盤中煎蛋切成兩半,撥開其中一半說:

“是分享經驗。我始終認為演員不能輕易放棄自己本性裏的東西,賀老師在鏡頭下天生引人注目,餘導一定會盡力消減你的星光,讓你成為他作品中的道具。”

餘導,全名餘楓,今年四十,已拿過數次最佳導演獎。但向來只拍文藝片,《玩古》是他執導的第一部商業片。

餘楓的電影完成度很高,可從未捧出過影帝影後,在他的作品裏,演員都沒什麽存在感。

賀思嘉曾聽陸馨說過,餘楓對“流量”很排斥,如果不是遇上商業轉型,絕對不會向資本低頭。

“想不到吳老師還挺樂于助人。”賀思嘉知道吳臻在教他。

吳臻淺淺一笑,“因為你是我弟弟。”

在電影中,賀思嘉和吳臻飾演的角色,正是一對兄弟。

八點,衆人準時出發,一路颠簸到伽羅村。

副導演和村長領着幾個人等在村口,由于村裏都是土路,他們還貼心地安排了牛車。

賀思嘉頭回坐牛車,雖然有點兒晃,但比悶在汽車裏舒服多了。

“好多年沒坐過牛車了……”

同輛車的梅慶感嘆,年紀大了總愛憶往昔,他講起當年援藏的經歷,以及那個年代特有的故事。

“那時候真苦啊,拍戲苦,幹啥都苦。”

梅慶口中說苦,臉上卻在笑着:

“現在條件好多了,這麽短的路還有牛車來接。你們年輕人路子也廣,不喜歡拍戲還可以參加綜藝,去國外走紅毯看秀,只要有話題度,怎樣都能紅。”

“但如果真想朝演員這條路發展,還得立足于作品。”

賀思嘉聽得很認真,他喜歡聽梅慶講話,對方身上的軍人氣質總能讓他想到自己外公,于是格外乖巧地點點頭。

陸馨也立刻捧場,“您說得是,作品才是根基。”

“哈哈,人老了就啰嗦,見了小年輕總忍不住說教,別嫌我煩。”

“哪會啊,還盼着您多教教我們思嘉。”陸馨滿面笑容,餘光瞟見吳臻,忙補充:“吳老師也是。”

忽然,牛車猛颠了下,賀思嘉沒坐穩往前一撲,幸而被吳臻扶住,後者唇角輕揚:“倒也不必現在就拜師。”

賀思嘉:“……”

牛車走得很慢,二十來分鐘後才到了片場。

導演餘楓正在給兩位演員說戲,見了幾位主演忙笑着招呼。

一陣寒暄後,餘楓說:“大家路上辛苦了,先去休息吧。吳臻和思嘉注意調整下狀态,今晚有你們的夜戲。”

其實本不是夜戲,但他們遲來一天半,統籌只好臨時調整了通告單。

盡管馬上就要進入正式拍攝,賀思嘉依舊沒什麽緊張感,回到房間後甚至還有心情打游戲。

等陸馨幫忙收拾完行李,見他還在玩,皺了下眉說:“你要不想休息就去看劇本,都什麽時候了?”

“我又不需要背臺詞,有必要翻來覆去看劇本嗎?”

《玩古》是部犯罪劇情電影,講述了一對擅長僞造文物的兄弟與一位老公安鬥智鬥勇的較量。

賀思嘉在電影裏的角色叫金小寒,是名藝術天賦極高的自閉症患者,全劇只有一句臺詞。而吳臻飾演的金立夏,以及梅慶飾演的老公安都有現實原型,唯有金小寒是為了豐滿劇情所虛構的。

“梅老戲份比你少,劇本卻厚厚一大疊,全是自己準備的資料,他還寫了人物小傳。”陸馨沒好氣道:“梅老都這麽認真,你呢?”

“劇組不是有給主要角色寫小傳嗎?而且我能和梅老比嗎?”

“不和梅老比,那吳臻呢,他——”

“好了好了!我馬上就看,姐你別再念了。”

賀思嘉說幹就幹,找出劇本随意翻着,作為男二號他戲份僅有吳臻的三分之一,可通讀下來也需要不少時間。

讀到一半,他有點兒餓了,拿上房卡去了餐廳。

他們住的地方是劇組臨時搭建的板房,不過內裏裝修都是按照酒店标準布置的。除此之外,還有餐廳、酒吧、健身房等配套設施,條件盡可能做到了最好。

到了餐廳,賀思嘉并沒見到熟人,等他點完一份餐坐下後卻有人來搭讪,對方叫葉聞飛,飾演的角色是梅老徒弟,一名初出茅廬的小警察。

兩人歲數差不多,很有共同語言,正聊得興起,賀思嘉突然接到陸馨的電話,說餘導找他。

餘楓約的地點在化妝間,見賀思嘉來了,和善地請他坐。

“你劇本看得如何了?”餘楓問。

賀思嘉謹慎回答:“還行。”

“有做角色體驗嗎?”

“我有去特殊學校觀察學習。”雖然只有一天。

餘楓微微颔首,又問:“對這個角色有什麽感想?”

賀思嘉心說都自閉了還能有什麽感想?他答不上來,便将病症特征背了一遍。

餘楓眼中帶了幾分審視,片刻後問:“知道我為什麽選你來演金小寒嗎?”

這回,賀思嘉很自信地點了下頭,“知道。”

“哦?”

“因為我是帶資進組的關系戶。”

作者:餘楓:過于誠實

麽麽噠!

☆、第 5 章

帶資進組,沒錯。

賀思嘉所在的公司的确是《玩古》六大資方之一。

關系戶,也沒錯。

賀思嘉是吳臻親自推薦的。

但,未免也太實事求是了。

餘楓莫名想到早年租的一本偵探懸疑小說,第三頁某個人名被圈了出來,旁邊用彩筆标注着“這就是兇手”。

雖然兩件事毫無關聯,但帶給他的震驚和憋屈是一樣的,或許還有一點憤怒。

餘楓眉宇間擠出了滄桑的刻痕,好半晌才說:“确實有這些因素,但同樣背景的還有別人,我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你的綜合條件最符合角色。”

賀思嘉愣了愣,他和自閉症患者很相符嗎?

“金小寒這個角色需要讓觀衆産生疼惜之情,所以他必須是精致的、纖瘦的、脆弱的,這也是我先前要求你減掉十斤的原因。”

餘楓耐人尋味地看了眼賀思嘉,話鋒一轉:“盡管我們對自閉症做了一定美化,某些方面更近似于阿斯伯格綜合征,可它終究是一類疾病。”

“按照角色設計,金小寒智力低下,有明顯的交流溝通障礙,并且暴躁易怒,這些都需要誇張的肢體語言和面部神态來表現。”

“我看過你的戲,恕我直言,演技還很青澀,但你敢于釋放天性,演戲沒有包袱。”

賀思嘉了悟,就是說他長得精致,表演放得開呗。

“你有你的優勢,但如果無法達到我的要求,哪怕你公司投入再多成本,找再多人為你說情,我一樣會換掉你。”

餘楓長相本就嚴肅,此時沉下臉,更有一種迫人的壓力,“三天內,在不耽誤拍攝的前提下,不論你用什麽方法,給我再減掉兩斤!”

賀思嘉驚呆了,只差兩斤都能看出來?他知道餘楓并非在危言聳聽,對方确實幹過中途換角的事,當時主演已經拍一半了,所有資方都反對換人,餘楓态度堅決,最終得償所願。

見賀思嘉不吭聲,餘楓只當鎮住他了,自認為和氣地笑了笑,“你也不必壓力太大,我會幫助你完成角色,畢竟換人很麻煩。”

賀思嘉總感覺餘楓笑得有點兒像奸計得逞的反派,頓了頓說:“好的。”

談話快結束時,餘楓抛出最後一個問題,“你認為在金小寒心中,哥哥意味着什麽?”

“親人?”

“是唯一的依賴。”

餘楓提點說:“他的智商只有四五歲,你可以想象小時候對父母的依賴,哪怕你還懵懂,但潛意識卻知道,他們愛你,永遠不會傷害你。”

賀思嘉表情微變,迅速垂下眼,“我明白了。”

有了換角的緊箍咒,賀思嘉态度認真了些,倒不是害怕被換,而是覺得丢人。

下午,他安安分分在房間裏又過了遍劇本,等開拍時信心十足,然而效果并不理想。

《玩古》的外景地主要集中在伽羅村和C市,主角金立夏是農村人,家裏只有母親和一個身患自閉症的弟弟。九八年高考結束,他成為村裏唯一的大學生,能夠去省城讀書。

報道當天,金立夏第一次見識到大城市的繁華,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他努力學習、打工,希望通過奮鬥改變自身階層,但大三上學期,他母親得了癌症,帶着全部存款和無法獨自生存的金小寒來到省城。

為了給母親籌集手術費,金立夏機緣巧合下學會了倒賣古董,可惜母親的手術還是失敗了。

送走母親,金立夏面臨的是巨債和需要他照顧一輩子的弟弟,他辦理了休學專心賺錢,無意中發現僞造文物獲利巨大,開始铤而走險。

在制作假文物期間,金立夏注意到弟弟驚人的美術天賦,對方能完美還原唐三彩的塑形、施釉,以及彩繪工藝。

兩兄弟通力合作,攻克一道道難關,所造文物以假亂真,騙過無數專家的眼睛,甚至在流向市場後被數家博物館搶救性收購。

零五年,華人富商花費三百萬英鎊,在海外拍得一件唐三彩鳳首壺,并捐贈給首都博物院,沒想到轉運時發生意外,導致鳳首壺出現破損。

博物院組建專家團隊進行修複的過程中,發現鳳首壺竟是件贗品,由此牽扯出建國以來最大的文物造假案。

此案驚動了高層,上面嚴令徹查,金立夏敏銳地察覺到風聲不對,在騙過警方盤查後,帶上金小寒逃回了老家。

今晚要拍攝的,就是金家兄弟剛逃回村這一幕。

由于連日趕路,金小寒相當疲憊,不肯再多走一步。

金立夏同樣精疲力竭,壓力巨大,一氣之下将金小寒扔在路邊,轉頭又後悔了,折回去拉金小寒,卻遭到對方拳打腳踢。

賀思嘉從未拍過如此激烈的肢體戲,他認為自己演得很逼真了,可餘楓總不滿意,嫌他情緒和動作都不夠真實。哪怕吳臻讓他真打,賀思嘉動手時也總會收力,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身體反應。

連續拍了十來條,賀思嘉早就出汗了,補妝都補了兩三回。

餘楓讓他休息會兒,把吳臻叫到了身邊。兩人低聲說着什麽,賀思嘉見吳臻蹙了下眉,又點了點頭。他以為導演給了吳臻什麽指示,但重新開拍後,吳臻并未說什麽,表演方式也沒有太大變化。

又卡了四條,賀思嘉精神狀态越來越差,體力也消耗巨大,他懷疑再拍個通宵都不一定能過。恍神間,他不慎打到了吳臻的臉,只聽“啪”的一聲響,淡紅的巴掌印在燈照下漸漸明顯,賀思嘉當即愣住了。

幾秒鐘的安靜後,導演喊卡。

“對不——”

“為什麽不繼續演?”

吳臻打斷了賀思嘉的道歉,語氣前所未有的冷:

“挨打的是我,我都沒有停下,你為什麽要停?從九點到現在,拍了十八條,餘導親自為你拆戲講戲,我也盡力給你喂戲,但你始終進入不了情緒。”

“賀思嘉,你在浪費所有人時間,浪費劇組資源。”

賀思嘉簡直被說懵了,除他之外,片場裏每個人都被吳臻的驟然爆發給驚呆了。在他們印象中,吳臻總是說話有餘地,行事留退路的,哪怕對某個人或某件事有意見,也不會公然發火。

但此刻,吳臻居然當着鏡頭指責賀思嘉……

衆目睽睽下,吳臻往前一步,逼近賀思嘉,在親密的距離間,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是你哥讓我推薦你的,但你似乎并不在意這個機會。”

“如果你不想演,可以及時止損,餘導其實早就有屬意的新人,如今就在片場,給你當替身。”

他盯着賀思嘉,眼睛裏透着高高在上的輕視與嘲諷,“我想哪怕換成新人,也不會比你表現更糟了。”

“操!”

賀思嘉猛地推開吳臻,眼中怒火噴薄欲出:“誰讓你推薦的你找誰去啊!當我願意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嗎?”

他這一聲吼,可算把周圍的人都震醒了,眼見賀思嘉已攥住了吳臻衣領,陸馨心急如焚地跑上前,和幾位工作人員一起隔開兩人。

但賀思嘉并不配合,只想找吳臻理論,掙動間胳膊肘不慎撞到陸馨,後者倒吸口氣,賀思嘉聽見了,稍稍一頓,表情難看地停下手。

發生這種意外,餘楓也沒發火,只讓賀思嘉和吳臻各自去休息。

陸馨拉着賀思嘉到了角落,幾名助理匆忙遞上衣服和水,晚上氣溫很低,但賀思嘉此刻身上熱心頭更是冒火,錯開身不理人。

助理們不知所措,可也不害怕,她們跟着賀思嘉至少一年,深知老大脾氣捉摸不定卻從不罵身邊的人,于是都安靜站在一旁,眼裏隐含擔憂。

“怎麽忽然就吵起來了?”陸馨輕聲問。

“誰知道他發什麽病,他就是有病!”賀思嘉眼眶微紅,像是在委屈,可他純粹就是給氣的。

陸馨有些心疼,雖說她總管着賀思嘉,又嫌他是個“麻煩精”,可她帶過那麽多藝人,最親近的也是賀思嘉,在她心裏,一直将賀思嘉當做弟弟。

她轉頭看了眼吳臻,對方背對着她,遠隔人群,獨自站在夜幕中。

即便知道不該感情用事,可陸馨還是在這一瞬對吳臻生出些許不滿,就在她軟語安慰賀思嘉時,餘楓走了過來。

“思嘉還沒消火呢?”餘楓拍了拍賀思嘉的背。

賀思嘉脾氣上來了誰的面子都不給,臭着臉不說話,但餘楓并不介意。

“是不是覺得吳臻很讨厭?

賀思嘉微擡起眼。

“想不想揍他?”

“……”

在餘楓近似煽動的勸說下,賀思嘉再次回到鏡頭前。

吳臻臉上的印子已經被化妝品遮住了,也抹掉了賀思嘉僅存的愧疚。

當場記的板子打下來,吳臻像之前一樣,拉着賀思嘉走在坑窪的土路上,他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抗拒,連阻力都大了很多。

吳臻的步子越來越快,下死力扯着身後的人,眼底醞釀着風暴。七八天的倉惶奔逃,戰戰兢兢,已讓他身心俱疲。為了隐匿行蹤,他不敢自己開車,不敢坐飛機火車,只能一路搭便車,不停更換交通方式。

他必須消除所有風險,絕不能被抓住。

金立夏不怕坐牢,只怕弟弟沒人照顧,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的良知、他的根系,也是他的逆鱗。

但金小寒永遠也無法理解他。

負面情緒已累積到臨界點,在安全回到老家,在金小寒無知的任性下,金立夏維持理智的弦崩斷了,他猝然停步,猛地松開手。

慣性間,金小寒一屁/股摔在地上。

金立夏心髒被刺了下,但在滅頂的煩躁和憤怒之中,顯得那麽微不足道。他扭頭就走,人生中頭一次扔下弟弟,可沒走多遠後腦勺就被砸中。

泥塊四碎,金立夏竟奇跡般地冷靜下來——金小寒和正常人不同,哪怕二十歲了仍只是個孩子,他為何要指望一個孩子懂他的苦衷。

悔意漸漸滋生,金立夏轉過身,見金小寒還坐在地上,忙跑回去拉住對方胳膊。

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哪怕金小寒心智不全,力量卻是屬于成年人的。金立夏沒有退避,用力抱緊弟弟,強硬地将人禁锢在懷中。

“卡,OK!”

賀思嘉聽見餘楓的聲音,視線轉向監視器的位置,見導演沖他們豎了個拇指。

餘楓的确很滿意,事實上,不論是賀思嘉摔倒,還是他砸向吳臻那塊泥巴,都是劇本上沒有的,但這些偶然的發生卻讓表演更豐滿,也更符合行為邏輯。

考慮到景別和角度,還需要換機位多拍幾條,餘楓說:“演員休息一下,攝影師燈光調機位,換中景。”

等整場戲拍完,餘楓看了會兒監視器,把賀思嘉叫了過去。

當時吳臻就站在導演身旁,靜靜看着賀思嘉,然而後者連一個眼神都沒給,繞過他站到另一邊。

“你來看看。”餘楓讓了讓身。

賀思嘉俯下/身,專注盯着鏡頭,哪怕他經驗不足,也能看出這段戲裏的他格外靈動有張力,和吳臻這位影帝對戲也沒有被壓制得很明顯。

“怎麽樣?”餘楓問。

賀思嘉矜持一笑,“挺好的。”

好是好,可就是不太像他。

賀思嘉想到了吳臻曾說過的,餘楓會在拍攝中削弱他自身的氣質,讓他成為電影裏的道具。

他斜目看了吳臻一眼,後者回應他的視線,微微笑了笑。

“思嘉也別怪我們吳老師了,是我交代他找機會跟你吵一架的。”餘楓注意到兩人的眼神交鋒,突然說。

賀思嘉一怔,滿臉寫着不信。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這場戲安排在開頭嗎?”

這個問題并不難答,許多導演都會将情緒激烈的戲或者親密戲放在開場,賀思嘉在圈裏待了一年多,也有所耳聞:“是想要通過肢體磨合,最快速度增強演員的默契?”

“對,之前進展不順利,就是因為你倆缺乏信任感和默契度。”

餘楓說:“吳臻經驗豐富,這點對他影響不大,可你就顧慮太多,擔心打重了、留下痕跡了,或者別的什麽。其實就算你真打,吳臻也有足夠的肢體技巧避開,并且騙過鏡頭。”

“總之,雜念過多就會反饋到表演上,影響最終成效,現在吵一架是不是松弛多了?”

餘楓解釋完,随口感嘆:“如果不是另一個辦法用不了,我也不至于讓吳老師當惡人。”

賀思嘉仔細回想,好像拍攝期間他真的沒怎麽打到過吳臻,難道起初那一巴掌是對方故意的?

他懷疑地看向吳臻,就聽對方說:“不好意思,剛才說了很過分的話。”

賀思嘉想起吳臻那些指責,心裏還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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