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朱聰兒是被李朗連拖帶拽拉進屋的。
“你幫我看着他,我去找大夫。哦,不行,還是我看着他,你去幫我找個大夫來。”李朗已經有些語無倫次。
“哎呀,這小哥傷得忒重,都是為了你小子。”朱聰兒也被眼前情況吓到了。
“什麽?”
“你不知道嗎?他今早去縣衙幫你鳴冤,衙門有規矩,擊鼓鳴冤必須先打殺威棍,他被打了四十棍,有二十杖還是幫證人挨的,估計是怕證人被打殘了沒法作證。”朱聰兒不愧是包打聽,消息非常靈通,現下也得知李朗被釋放的消息,過來看看老朋友,不想看到這幅場景。
“……我……他……他什麽都沒跟我說!”
“這小哥也太能忍了吧……不過李朗,你看他肚子上的傷,應該不是在衙門裏弄的。”
“別管怎麽弄的,你快去幫我請大夫,算我求你了!”
“這大夫,恐怕不能請……”朱聰兒皺起了眉頭。
“為什麽?”
“你看他的胸口,這個是奴印。”
“什麽奴印?”
“一些大戶人家,會在自家奴隸身上烙上印記,一來表示是自己的私有財物,二來便于辨認,奴隸如果逃跑,很容易被官府發現抓回。”
“那又如何?就算青銘是奴籍,我也要幫他請大夫看傷。”自己的爹是什麽樣的人,又是怎麽對待手下的暗衛的;被烙上奴印,對一個人來說又是多屈辱呢?身為平民的他,雖無富貴加身,但是自由尚在,可青銘呢?李朗覺得知道的越多,越是感到心疼。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大夫發現了青銘的奴籍,又看到他受傷如此之重,有好事者會向官府報告,到時候官府來查,就會讓你拿出青銘小哥的奴契,如果拿不出,他們很可能會把他當逃奴抓走,到時候你我都沒法子救他了。你有他的奴契嗎?”朱聰兒解釋道。
“……”李朗當即在青銘身上翻了一遍,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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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契不可能讓奴隸自己帶在身上的。”
“不管了,先請大夫,保住命要緊,如果出事我再想辦法。”李朗做出決定,不能再拖了。
“你別急,我朱聰兒是誰,這點事情還是能幫你解決的。”
“什麽辦法,你快說!”
“西街劉大夫和我很熟,老實怕事,一般不愛多事,可以信得過,我去找他來幫小哥看看,到時候你記得多塞點錢給他當封口費。”
“成,那你快去!”
劉大夫來得不算慢,朱聰兒沒有再跟來。李朗在等待期間又試探了好多次青銘的呼吸,還好呼吸雖輕,但似乎有平緩下來的趨勢。
“怎得傷的這麽重!”尤是大夫,看了也有些不忍。
“你去燒些熱水,把他衣服解了,老夫來查看一下傷口。”劉大夫一邊命令,一邊開始把脈。
等李朗端來熱水,劉大夫道,“這小子失血體虛,而且還有內傷,內傷應是多日以前造成,一直沒有休養,傷了肺經,我待會開些固本培元的藥方給他。”
多日以前?那就是來找自己之前受的傷嗎?青銘,你之前經歷了什麽?李朗按下心中疑惑,準備帶青銘醒來以後再問。
他配合劉大夫用熱水将青銘身上被傷口黏住的衣服沾濕,再慢慢揭下,盆中的水漾出層層暗紅,揭下衣服時還是撕下了不少皮肉,昏迷之人肌肉微微的抽搐,可見疼痛入骨。
解開青銘腹部的繃帶,露出了一個洞穿身體的傷口,約莫一寸寬,還在不斷滲血,傷口四周已紅腫發炎。
劉大夫仔細查看了,說道,“這傷口像是劍傷,萬幸的是沒有傷到髒腑,受傷時間和內傷接近,這些日子想必崩裂了多次,一直沒法愈合。你來幫我按住他。”
李朗依言上前,卻覺得不解,又聽劉大夫說,“待會我要給他傷口上藥,你按住他別讓他亂動。”
傷藥撒上傷口,李朗才真正明白劉大夫的意思。
那傷藥想必藥性非常猛烈,落在腹部傷口處後,青銘腹部的肌肉明顯痙攣起來,上身猛的向上挺起,似乎想要逃離這種疼痛,口中發出了一聲苦悶而壓抑的shen吟,然而卻還是沒有醒來。
“大夫,你給他上的什麽藥!”李朗得用力才能按住青銘,手下清晰感受到他肌肉的抽搐。
“喊什麽,這種金創藥對止血愈合效果很好,就是藥性烈了些。”劉大夫示意李朗把青銘翻過身來,準備再往背後上藥。
“等一下,你看看這種藥可以用嗎?”李朗突然想起之前在大牢裏,青銘送給自己的藥,塗在指尖傷口上清清涼涼,毫無痛感,趕快拿出給到劉大夫看。
劉大夫把藥放在鼻下聞了聞,“城南同安堂的尊寶油,止血生肌、化瘀止痛,一兩銀子一瓶,一瓶也就夠給他塗一次的,藥是好藥,你要給他用嗎?”劉大夫往青銘胸口的烙印上看了看。
“就用這個。”李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如果早想起這瓶藥,青銘剛才也不用受那個苦了。
“呵呵,讓人傷成這樣,又不給休養,現在又用好藥來治,罷了罷了,老夫就拿錢看病。”劉大夫話帶譏諷,李朗也不解釋。
終于給青銘上完藥、包紮好,拿了藥方,給足診金,送走了大夫。
夜色降臨,西郊小院,竈內爐火昏黃,竈頭藥罐咕嘟作響,苦澀的氣味彌漫進屋內。
此時的青銘,被李朗安置俯卧在床上,腰間搭着薄被,胸口用枕頭墊高,只有這個姿勢,才能避開他腹背兩處的傷口。
傷藥煎好,涼到溫熱,李朗小心的把青銘扶起,讓他靠在床頭,一手扶正他的頭,一手端着藥往他嘴裏送,喂藥實在困難,滴滴落落灑出大半。李朗心下焦急,在青銘耳邊輕喚,“青銘,快把藥咽下去……”幾次三番,青銘在昏迷中有所配合,終于喝了下去了一些。
李朗放下藥碗,想扶青銘重新睡好,卻看到他緊閉雙眼,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些什麽。李朗貼下耳朵細聽,青銘說的是“屬下知罪……”
屬下知罪。
又回到了大少爺遇刺的那天。
衆暗衛中了迷藥行動遲緩,眼見一把利劍刺向祁昀軒,青銘來不及出招,只能以身擋劍,利用僅剩的力氣堪堪避開髒腑,把這劍擋了下來,緊接着胸口就中了一掌,劍被殺手就勢抽出,鮮血噴湧而出,他支持不住向地上倒去,眼中倒映出大少爺被殺手圍攻的身影。
那身影恍惚間開始變換,是小時候流落街頭時路人的冷眼;是被祁家暗堂選中,烙下奴印時,暗堂掌事冷漠的面孔;是認大少爺為主時,大少爺審視的眼神,那是在看一柄劍、一把刀,看它鋒不鋒利,好不好用,而不是看它是否有血有肉。
是了,自己只要做好一柄劍、一把刀就行,可卻沒有護好它的主人,這是犯錯的刑罰嗎?身體就像墜入烘爐地獄,灼熱難耐,想要掙紮,卻手腳無力,動彈不得。如是刑罰,也是自己該得的。
這痛苦本該無盡無絕,卻開始出現一股涼意,如瓊脂甘露,順着手腳四肢而來,把自己救出火海。
李朗用藥酒不斷擦拭着青銘的身體。
如劉大夫斷言,因為傷口炎症,半夜青銘發起了高燒。臉色由蒼白燒得通紅,身上溫度灼人。
李朗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脫下,用藥酒擦拭他的全身。燭光下,青銘汗濕的身體反射出點點光暈,他胸膛寬闊,四肢修長,因長年練武,腰線收得極緊,胸前腹部未被繃帶纏繞的地方,肌肉随着呼吸起伏,更顯肌理分明。李朗看到他小麥色的皮膚上很多晦暗的疤痕,有像鞭傷的,有像利器劃出的,他擦到那些疤痕時,明知已是舊疤,手上卻不禁放輕了力道。
擦完上身,來到下身,避開讓人尴尬的關鍵部位,李朗把他腿上、腳上全部擦到。李朗之前從沒做過這等周全的伺候人之事,現下做起,卻完全沒覺變扭反感,只想讓人散熱退燒,莫要燒壞了身體。
天邊放曉。
床上趴着的人睫毛微顫,睜開了雙眼。
“青銘,你醒了!”耳邊傳來李朗的聲音,記憶逐漸湧回大腦,青銘側頭看去,李朗就趴在床邊,此時眼眶虛青、滿臉倦容,那雙眼角微翹的眼睛布滿血絲,飽含情緒,有擔憂有激動,在破曉的晨光中,有如染露的桃花,只為一人盛開。這一眼看去,青銘心底“噼剝”一聲,某處牆壁好像裂開了一道細縫。
“你總算醒了,感覺怎麽樣?身上還疼嗎?”一夜的照料總算救醒了青銘,李朗心頭生出一股成就感。
青銘緩緩搖了搖頭,撐着身子慢慢坐起,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着寸縷,頓感窘迫,不由伸手拉了拉還搭在腰間的被。
李朗本想伸手扶他,看他窘迫的樣子,一下子明白過來,頓時也覺得有些尴尬,硬咳了一聲道,“昨天為了給你療傷,所以把你衣服全脫了。也沒什麽啦,反正我們都是男子,被看光也不會少塊肉吧。”
“……”青銘咬了咬牙,起身下地,腳剛觸地,就覺得發軟無力,他順勢跪下。
“哎,你別亂動啊。”李朗想去扶他,又怕碰到他的傷口,一時不知手往哪裏放。
“屬下已無大礙,害小少爺擔心操勞,屬下罪咎難當。”這種時候,身為奴仆,理應請罪。
“你……”李朗覺得還沒遇到過這麽氣人的事情,明明想好好照顧這人,這人卻偏偏毫不領情,自己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
就在這時,小院外面傳來叫門的聲音,“李朗,李先生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