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聽說有偶遇
不知是不是葉臨風的錯覺,岳沉潭似乎愣神了那麽一小下,像是被天邊的風景迷住了。
“岳公子?”
聽到這一聲喚,他才緩緩轉身,回過頭來,臉上依舊是溫溫和和的微笑,卻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了。
然後他帶着低沉的笑音念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這一聲與其說是在交談,不如說是自言自語,葉臨風沒聽清。
他困惑地看向岳沉潭,剛還誇耀了自己的五感敏銳,實在不好意思詢問剛才他是否說了什麽。面如谪仙氣質超然的岳公子站在他近處,忽然折起的扇子掩去了唇角弧度,背後是忽明忽暗不斷炸開的燦爛色彩,将他的輪廓暈染得更加不真實。
他瞧着岳沉潭,是微微逆光的,覺着那些煙花真是好看,離得那麽遠也色彩斑斓,應和着天邊的雲霞。
岳沉潭瞧着他,看向面前這個聰明到像在騙人的少年,眼前卻還殘留着被煙花和雲霞晃到的餘韻,明明暗暗地閃着,視線模糊時看着就像是少年的臉頰染上緋色,又轉瞬即逝。
心莫名跳快了一拍,岳沉潭閉了閉眼,将某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壓下,表情這才淡了下來。
“這位小公子說得是。”
這麽說是信了這說法了?
忽悠成功,糊弄成功,可喜可賀,嘿嘿嘿。
葉臨風笑得更開心了,平日裏總被家裏說成沒有出息的‘小聰明、‘花花腸子,果然還是能派上大用場的不是?
要真換作平時,讓他在短短幾息的相處裏,就從一個人身上看出種種跡象,判斷出對方是誰、去了哪兒、做了什麽,那是萬萬做不到的。要說實話,他也沒那個本事聞出什麽精怪血腥氣和豬狗牛羊血腥氣的區別,更看不出什麽若有若無的魔氣殘留,還說得像今天這麽頭頭是道。
可好就好在,他提前看了本神書,本就知道真相如何,将結果和過程反過來,要從岳沉潭身上找出去過途丘鎮的痕跡、解決了事件的證據,難度就大大降低了許多。
誰還管他究竟有沒有這麽靈敏的五感、能不能看出這麽曲折複雜的真相?
此時他瞧見岳沉潭種種不自然神情,也暗自挪開了視線,偷偷握拳,心想他這麽欲言又止、還拿折扇掩唇,肯定是被我隔應到了,真的不高興了,耶!
神書誠不欺我,果然用這個單槍匹馬解決掉九尺蛇妖的名頭誇他,是岳沉潭最不喜歡的恭維,以後得多多看多多研究。
以前怎麽就沒想到呢,黑白分明如岳沉潭這樣的修士,最不屑一顧的就是不切實際的虛名,最看不慣的就是掩蓋真相的謊言和被冤枉的好人(好妖?),這簡直就是世風日下嘛,更何況自己還成了造成這種事的一員。
這麽一想,這個岳沉潭也挺倒黴?
具體的其中曲折,葉臨風還沒來得及在神書中詳看,就只記得是蚯蚓精被當成蛇妖,無辜得頂罪還被打,岳沉潭的師門傳話讓他對所有人隐瞞真相,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這麽不由分說把他變成了救了整個鎮的仙君。
正想着呢,岳沉潭又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了,“途丘鎮的百姓……自從、從蛇妖被除那日起,就在每天傍晚慶祝至今?”
葉臨風想着書上的內容,點點頭,“是啊。”
這些被謊言蒙蔽了的傻老百姓啊!就這樣天天地窮開心,還天天拜你稱頌你呢。
岳沉潭略停頓,帶着些嘆息的語調,“走了這麽些天,我竟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想必,途丘鎮的百姓們此時此刻,都是在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和安心吧。”
葉臨風看他這馬上就要傷春悲秋的架勢,差點沒忍住同情起來了,忍了忍,繼續回答順便補刀,“畢竟是那只九尺蛇妖讓他們接連多日夜不能寐提心吊膽,如今岳公子您為民除害,可不要興高采烈嗎?”
若放在不久之前,岳沉潭沒任何準備改變時,乍一聽這樣幾句話,的确是要心情急轉直下的,不但如此,還要掉頭就走,再好的教養脾氣,也不是用來面對不識趣的自來熟的。
至于為什麽是不識趣的自來熟,而不是輕信謠言的自來熟——廢話,能短短幾眼就敏銳發覺他身上精怪血腥氣、以及殘留魔氣等諸多痕跡的人,怎麽會真的只推斷出那種用來糊弄普通凡人的說法?
岳沉潭從一開始相信的,就不是葉臨風表面上的那套說辭,而是将眼前的少年當做了看透自己的秘密卻溫柔地不捅破不說破的人。
也正是這樣一個奇妙的人,三言兩語便點破了他心中困惑煩擾之事,讓他逐漸明白了師門的安排用意,看到了自己的局限。
從前只知是非對錯,只知真相要勝過謊言,無辜和有罪不能混淆。所以他不願承擔這份斬殺九尺蛇妖拯救途丘鎮的虛名,所以這一路上寧可步行,也不願禦劍回歸師門複命,就是想拖延些時間,好在路上多想想清楚。
如今他明白,師門要他斬殺的,不是什麽裝模作樣給百姓看的虛假蛇妖,更是盤踞在途丘鎮每個人心中許多日夜的恐懼根源。
如今那蛇妖,或者說被錯當成蛇妖的蚯蚓精,已經離開途丘鎮不會再回,而鬧出許多人命的那戶人家,也已經因為錯煉邪術自食惡果,一個個成了死不瞑目的屍體,被當成因蛇妖而死的被害者一同葬下。
如果一切真相大白……那些百姓,還會像今夜這般大肆慶祝嗎?還是在不久之後,仍然日日擔憂着精怪侵襲,無論發生什麽,都下意識地恐懼是否是那九尺長的妖精害人了,惶惶不可終日?
當真,就能因為一份‘清白無辜’就不再忌憚恐懼那只修煉百年的妖了嗎?
随着心中釋然,岳沉潭松了一口又一口的氣。
仍有許多事情未想清楚,師門的安排,仍然無法叫他全然認同,但是……
原來自己想要的,也不是與師門的安排争個好壞高下,而是需要一份解釋,想要守住心中的那份敬重罷了。一旦理解了師門的門主與長老們,如此安排也是為了途丘鎮的百姓考慮,也是想求更好的結果,心中郁結便就此散去。
“是我短淺了,多謝……閣下提點。”在葉臨風茫然的注視下,岳沉潭忽然又是誇又是道謝的,而後在人回應之前拐了話題,“說了這麽多,還未請教公子名諱。”
葉臨風差點沒反應過來。
奇怪,這個岳沉潭,怎麽好像心情比剛才更好了?
葉臨風暗自納悶,難道是這個岳沉潭已經厲害到讓人完全開不出喜怒了?
不管怎樣,第一印象嘛,越糟糕越好,保險起見還是再加一把力吧。
這便報上了身份姓名,“聖天門,洛門主直系親傳徒,葉家葉臨風。”
接下來那岳沉潭的表情眼色,就很直接了,從微微訝然到恍然大悟,而後是意料之中的淡然,幾乎就差說上一句‘原來是聖天門啊怪不得’了。
聖天門,聽着不怎麽仙氣,甚至在還是個小門派的時候曾經被人誤認成邪門歪道,如今卻能跻身三大修真門派之一。與其他門派不同,聖天門的人員是最為混雜,什麽仙修魔修妖修全都有,收徒養徒跟不要錢似的,人口也是最多,還是最不計較資質天賦這種其它門派最看重的東西的一個特別門派。
也是最特立獨行的一個。
當初其它門派一個塞着一個擺高姿态裝逼耍帥的時候,聖天門就開始到處收攏撿走那些其它人不肯收的徒弟,別的門派還在仙魔不兩立精怪都是蠢的時候,聖天門已經開始仙魔精怪是一家和諧靠大家,靠着各種雙修和通婚化幹戈為玉帛了。
岳沉潭再這麽一看眼前的葉家公子,就覺得這人的确最适合聖天門——資質平平、天賦還行、修為也不突出,但就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本事和大智慧。
放在以前,聖天門是思想超前的門派,放在現在,聖天門也算是最為特別的門派。等到整個修真界都不計較仙魔之分,也不成天打打殺殺專注修行了,這個曾經最積極修行,巴不得幫每個門徒都改善體質超越天賦限制的門派,卻開始熱衷于賺錢種田了。
再看葉臨風,一身白衣看似尋常,卻鑲着金蠶絲繡出的暗紋,只在陽光下隐隐泛光,自帶護體靈氣,擱在尋常人家都能當傳家寶供起來。手裏的酒葫蘆看似破爛,裏面散發的酒香卻不似人為釀造的任何酒液,而是千金難求的天然竹酒,再有錢但人品不好的,都不可能有緣分嘗到一口,他卻當泉水似的喝來解渴。再看他挂在身後的那柄斷劍……
修為這麽尋常,卻能把這麽一把好劍用斷的,就好比手無縛雞之力卻不小心砸破了金剛石的小夥子,這葉臨風,也算是個萬裏挑一的人才了。
當真是個有趣之人。
相比之下,岳沉潭的師門就是衆人心目中名門正派的典範了,拜師門檻高,輕易不收徒,一旦收了那都是品行心性天賦根骨修為成就都數一數二的高徒,可謂名聲在外。
像這種歷史悠久的大門派,往往最不對付的,就是聖天門這種不務正業的了。
葉臨風在心裏得意,就盼着岳沉潭趕緊對自己産生更多偏見和鄙夷,最好自此一別再不願碰面。
“那我們就算是認識了,葉公子,”岳沉潭朝着他微微一笑,“我看天色已晚,不如先……”
先就此別過吧!
葉臨風在心裏頭搶答了後面的話,腳尖已經調了方向,準備下一秒就撒丫子離開,嘴上忙不疊地點頭應出聲道,“好啊好啊。”
岳沉潭又是一愣,“你答應了?”
葉臨風剛擡腿邁出去一步,回頭看他,一臉的茫然,“答應了……什麽?”
“嗯……一起走走,共同尋一處可遮風避雨的地方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