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末晚上, 顧家大宅。

顧旸經不住管家周叔一天照三餐提醒他答應了老爺子要回家吃飯的“約定”,最終冷着張臉,趕在開飯前一刻踏入了這扇陌生的大門。

“少爺回來了!”

門口,翹首以盼的周叔一見到人,立馬欣喜的進去通風報信。

屋內,本來在門外都聽得到的熱鬧氛圍,因為那一身吆喝,驟然安靜了下來。

顧旸扯了下唇,單手插兜的走了進去。

中式複古的裝修風格,屋裏熏着清淡的檀香。

雕花沙發上坐着幾個地中海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見到他進來,眉目蹙着停下了話頭。

兩個胳膊快成藕節的小屁孩兒正滿屋子竄, 此時被幾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女人一把拉住, 還戒備的往身後藏了藏。

就連正端着盤子的傭人,也一時頓在原地。

好像他是一個突然的入侵者。

所有人都下意識豎起了盾牌。

看來還是場家族聚會, 沾點親帶點故的,都到了。

但顧旸還真沒幾個認識的。

他看都沒看,徑直進了屋, 只沖坐在上位的顧宗平清淡地喊了聲“爺爺”, 然後饒有興致的打量起今晚的菜色。

“土雞、白菜、肉丸子、鮑魚……”

一桌山珍海味, 硬是讓他念出了種農貿市場搞批發的架勢。

偏偏這還不算完,大少爺報完菜名,似乎有點意興闌珊。

嫌棄的咕哝了句“看着花裏胡哨的,不知道味道怎麽樣”, 就伸手就近撚了只白灼蝦扔進嘴裏。

顧旸反手吮了下指尖,嫌棄的啧了一聲。

“味道一般。”

滿屋子的人就這麽安靜的看着他。

還是沙發上的一個中年男人沉聲打破了僵局,“顧旸!見到長輩喊人都不會?一點家教都沒有!”

顧旸慢條斯理的嚼着嘴裏的蝦肉,聞言掃視了他一眼,“在國外一個人逍遙自在了十幾年,确實沒人教我什麽是家教。”

“而且,這家的戶口本上可沒有我的名字,你确定要我喊人麽,二叔?”

一聲“二叔”挑釁十足。

顧東坤氣的“噌”一下站了起來,腰上的肥肉都顫了幾顫。

“爸——”三個花枝招展的女孩趕緊簇擁過去,安撫自家老父親。

“爸,別氣壞了身子。跟他一般見識什麽。”

“就是,沒人教的野……,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

“真不知道爺爺叫他回來幹什麽……”

幾個叽叽喳喳的人有意克制聲音,可又像是故意的,說的在座的人全都聽得到。

顧旸雙手抱胸的站在原地,聞言回頭以一種“這是你自己要我回來吃飯造成這種局面可不賴我”的表情看向坐在主位的顧老爺子。

滿臉戲谑,像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顧宗平板着臉,表情已經很不好看。

然而還沒等到他開口展現大家長的威嚴,一旁的電梯忽然打開。

一輛輪椅從裏面被推出來。

顧旸擡了下眼,視線又收回。

和他的冷淡不同,輪椅上的人見到他,立馬掙紮着要起來。

還是旁邊候着的傭人眼疾手快的将一副拐杖送到他腋下,人才将将站穩。

“你為什麽在這?!你給我滾!誰讓你進來的!!!”

眼前的人有點歇斯底裏,踉跄着要撲過來。

一旁的人連忙湧過去勸。

顧旸就站在原地,看着或看好戲或滿眼責備或憤恨的眼光,無聲勾唇。

像在觀賞着什麽鬧劇。

滿臉不在乎。

“顧聰!”

忽然,一陣重重的掌風拍在檀木桌上,悶沉一聲,硬是讓桌上的青花瓷碗原地跳了跳。

顧宗平拍完桌子,胸口起伏,指着被旁邊的人攔住的人,滿臉痛心,“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今天顧旸要回來吃飯?你怎麽答應我的?口口聲聲說都聽我的,你就是這麽聽我的?”

顧聰怒目瞪着那道清隽的身影,眼裏的火不滅反升,“我不管!反正這家裏有他沒我!我這條腿都還沒讓他還,他憑什麽可以進顧家?”

“爺爺,我才是顧家的孫子!他不過是一個野種……啊,你要幹什麽……”

顧聰本來正罵的起勁,忽然看到那道清瘦風朗的身影朝自己走過來,才後知後覺半邊肩膀隐隐作痛。

上次被揍的傷,現在還沒養好。

“我還是不是警告過你,別他媽亂說話?”顧旸隔着幾個見情況不對上前欄架的人,活動了下手腕,聲音冰涼刺骨。

“你、你能把我怎麽樣?”顧聰看了眼攔在他面前的人牆,底氣足了一些,咬着牙挑釁,“你還想把我另一條腿也弄瘸不成?來啊,有種你來啊……”

顧旸捏了下手指,擡腳朝前走了幾步。

“顧旸你幹什麽?老爺子在呢,你還想打人怎麽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們見狀,紛紛上前護主。

“就是,你看看自己像什麽樣子!人要有點自知之明,阿聰都沒跟你計較了,你這怎麽還不懂得感恩呢!”

“真是不識好歹……”

“什麽人啊……”

有人帶了頭兒,夾槍帶棒的指責邊都響了起來。

大概是為了在未來顧家繼承人面前争表現,一個個指着那道單薄清瘦的身影,如臨大敵。

“刺啦——”

一道刺耳的破碎聲驟然炸開。

幾個膽小的女眷被吓了一跳,捂着耳朵尖叫了一聲。

大家回神一看,才發現是老爺子随手砸了一套茶杯。

據說是古董,專門拍賣回來的。

價值幾百萬的碎片就裂在衆人眼前,無聲嘲諷着什麽。

窗外起了風,呼呼的撞擊着窗棂。

樹葉簌簌的搖晃,鬼魅一般,映在雕花玻璃窗上。

偌大的屋內,一時間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秉着呼吸,看向威嚴的大家長。

終于安靜如雞。

顧宗平爬滿皺紋的臉上隐隐抽動,動了動幹涸的嘴唇,視線在衆人精彩紛呈的臉上一一掃過。

最終只指着門口,沉聲罵道:“滾!都給我滾出去!”

……

衆人如洪水般褪去。

顧聰被傭人又推進了那道電梯。

顧旸又捏了下指關節,轉身朝外走。

“等等!你去哪兒?”顧宗平在他身後沉聲問。

顧旸轉身,指了指門口:“聽你的話,滾出去啊。”

“……”

顧宗平看着他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臉,咬着牙閉了下眼睛,“你給我坐下!不是答應陪我吃飯?”

“還吃呢?老爺子你心怎麽這麽大?”顧旸一臉無言的看過去。

顧宗平看着他玩世不恭的樣子,腳步踉跄了一下,跌坐回椅子。

捂着心口,悶聲咳了兩聲。

顧旸:“……”

這怎麽又來?

改明兒一定要把他的體檢報告好好翻翻,不然他都不知道怎麽配合人演出。

顧宗平看着前腳嚷嚷着要滾轉眼又把茶水遞到眼前的人,眼裏的愠色終于退了下去。

記憶裏那個毛頭毛腦會抱着他的腿喊爺爺的小屁孩,一轉眼,長成了現在這幅六親不認的懶散樣子。

少年清傲疏狂。

眉眼間甚至有他英年早逝的長子的影子。

卻再沒了初見時那天真濡慕的眼神。

顧宗平嘆了口氣,半響,只低聲嘆了一句:“羊仔,爺爺相信小聰的腿不是你造成的。”

窗外的風更狂了。

似乎要下雨,漆黑的窗外有沉悶的雷聲。

顧旸單手插兜站在空曠的大廳,擡頭看了眼外面被風裹挾着胡亂搖擺的樹枝,平靜無波的轉過頭:“你真的相信嗎?還是這麽多年了,真相已經不重要。可顧家需要一個看起來正常的接班人?”

顧宗平猛地擡頭看過來。

顧旸扯着唇沖他笑了笑,一臉無所謂。

“您還年輕,努力努力,說不定能給顧家留個正常的接班人。”

踏進狂風清寒的夜裏,顧旸留下這麽一句話。

半響,屋裏爆發出一聲怒吼——

“小兔崽子!!!!!”

雨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顧旸坐在敞篷車裏,迎接着秋雨洗禮的時候,開始産生自我懷疑。

他今天為什麽要開這輛敞篷車?

開就算了,尼瑪敞着的篷關不上又是倒的什麽血黴?

而且,他出于“高速上不能停車反正已經淋透了”的心理,一路忍受着行人和來往車輛看煞筆的眼神就算了,又是為什麽要把車開到這裏呢?

顧旸擡頭看向四樓黑乎乎的窗戶,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他覺得自己可能中邪了。

車子裏的水已經快要漫過腳踝,顧大少爺趴在冰涼的方向盤上,開始思索是先找個盛水的盆兒把水舀一舀還是先找個避雨的地方。

正發着呆,頭頂忽然一黑。

他坐着的半寸空間倏然和雨簾隔開。

顧旸扭頭,看到站在車外的桑榆。

“你、坐在這兒幹嘛呢?”桑榆舉着傘,站在車外問。

顧旸覺得自己從她眼裏看到了疑似看神經病的眼神。

“我迷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亂七八糟找個借口再說。

而且真要讓他認真想。

他也想知道自己在這兒幹嘛啊……

“啊?迷路?”桑榆怎麽也沒想到是這個理由,“那你怎麽開着篷淋雨?”

“……這不是涼快麽。”

“……”

編,再接着編。

桑榆無語的瞪着他。

“好吧,其實是車壞了。”

在她以一種确定看神經病的眼神中,顧旸偏開臉,站起身,接過她手裏的雨傘,舉到她的頭頂。

她的傘很小,只容得下一個人。

“你也打啊。”

“沒事,反正從裏到外都濕了。”

桑榆仰頭狐疑地看他:“你真的是迷路了嗎?”

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

迷路正好迷到她家小區樓下?

而且現在導航這麽發達,她一個路癡都能找到東西南北了,一個顯然是老司機的人能這麽迷路?

顧旸眨了下眼睛,抖落睫毛上挂着的雨珠,面對她的質疑,忽然有點氣短。

但從顧家出來,他就一直處于晃神當中。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她家小區外面了。

九十九步都走了,能差這一步嗎?

顧大少爺從來不會委屈自己的想法,于是一腳油門,穩穩當當停在了她家樓下!

結果被撞個正着……

這會兒面對正主,他倒有了幾分罕見的羞赧。

就像是小時候去偷吃隔壁奶奶家的小櫻桃,被當場捉住。

簡直是人贓并獲。

“哎呀,反正就是我正好在附近,然後下雨了。我車又壞了,想着上次送過你,就順路過來避避雨……”顧旸耙梳了把自己的濕發,裝作不耐煩的瞎幾把解釋一通,意圖堵住她叭叭兒亂問的小嘴。

桑榆愣了一下,倒沒再細究他話裏的邏輯,只看了眼大型盛水工具,問道:“那你現在怎麽辦?這應該不能開了吧?再開都能游泳了。”

“……”

顧旸看了眼到腳踝的水位,緊了下腮幫,面無表情的邁開長腿。

一個跨步,從“小船”裏出來。

他今天穿的球鞋,這會兒鞋裏的水早裝滿了。

随着他跨步的動作,嘩啦啦帶起一片水。

而且随着他在車外站定,鞋裏還發出幾聲“叽叽”的聲音。

混在啪啪的雨聲中,份外清晰。

顧旸覺得自己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陰溝裏翻船。

偏偏還是在她面前。

看着她先是怔愣然後抿着唇忍笑的樣子,顧大少爺黑着臉威脅——

“不準笑!再笑我要滅口了!”

“……好,不笑,我沒笑。”

桑榆鼓着臉抿唇,眼裏卻全是笑意。

小區的路燈隔着起霧的雨簾只看得到昏黃的一團。

傘下就更要昏暗,可顧旸一垂頭就能清晰的看到她清亮水汪汪的眼睛。

大概是在家,她今天沒帶那副黑框眼鏡。整個人的小臉瓷白一團,顯得眼睛更加清亮有神。

偏偏小朋友調皮,臉上裝出“我沒笑我好乖”的樣子,眼睛裏卻全是星星。

顧旸很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重重的跳了一下。

從顧家出來時煩躁郁悶的心好像忽然有了着落。

這些日子自己的那些摸不着頭腦的情緒也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我竟然喜歡她

——我竟然才發現自己喜歡她

——我大概是個傻子吧

一瞬間,他的腦子裏萬馬奔騰。

他怔愣了片刻,偏過頭咳了一下。

然後擡手捏上她白乎乎的包子臉,語氣有點咬牙切齒——

“今天就先放過你!”

桑榆:“……”

他動作很快,又一觸即離。

桑榆沒來得及反應,只感到臉上被輕輕一捏,然後留下他指腹微粝的觸感。

很奇怪的,她竟然不覺得抵觸?

這種感覺讓她一時有點慌。

桑榆下意識拿起手機,“這車開不了,先放在這。我幫你打個車吧?”

顧少爺行完兇,心情大好。

而且又意識到自己的心意,簡直恨不得當場表白!

只是礙于現在形象太差,而且他人生的第一次表白怎麽着也不能就這麽黑燈瞎火還淋着雨吧?

所以,走?

那是不可能的。

“我就這麽走嗎?”顧旸将傘穩穩的全部舉在她的頭頂,壓着聲音可憐巴巴的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暗示的明明白白。

桑榆卻一頭霧水。

“不然呢?你還想打包點什麽帶走嗎?”

有。

想把你打包帶回家。

這話在舌尖滾了滾,顧旸咽了下口水,定定的看着她。

“可我全都濕了……”

又是這種可憐兮兮的語氣。

搭配上大少爺裝傻賣乖的神情,殺傷力加倍。

桑榆:“……”

顧旸:“而且我現在好冷。”

桑榆:“……”

顧旸:“好像快感冒了。”

桑榆:“……”

顧旸:“阿qiu——”

桑榆:“那你要上去嗎?”

顧旸:“……!!!!”

作者有話要說:  羊仔:願望實現的太快,好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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