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廉貞眼底一片迷茫和痛苦, 他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自從得知真相以後,再面對臨訣仿佛情深的眼神,廉貞就無時無刻不覺得荒唐和可怖,那些溫柔體貼和款款深情,當真都只是裝出來的?
他對他,可曾有過片刻真心?
一觸及這個問題, 心口就猛地一縮,滿是窒息般的痛楚。廉貞只能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去念, 才能勉強在臨訣面前維持鎮定。
夜愈來愈深,一直到天邊的月漸漸被濃雲遮蔽,空氣中染上幾分風雨欲來的水汽,這繁華都城的夜才漸漸平靜下來。
街上的攤販開始收拾攤子, 提着燈籠的行人慢慢走遠,那飄蕩在河面上的袅袅歌聲, 也漸漸消失……
臨訣和廉貞走出了幽州城。
月色被濃雲遮蔽,只有城牆上随風飄蕩的燈籠能照出一小片光明。
廉貞盡量不去看臨訣的臉,他目光平視前方,在一片寂靜中忽然開口問道:“你覺得何為善惡?”
“善惡?”臨訣的聲音在夜風中似乎泛着幾分涼意, 他坦然道:“對我有利的就是善,對我不利的就是惡。”
廉貞蹙起了眉頭。
臨訣笑道:“怎麽?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廉貞确實無法贊同。
臨訣道:“可我覺得,這便是世間真理。無論天上人間界內界外,哪裏不是弱肉強食适者生存?”
廉貞試圖反駁, 然而沒等他開口,臨訣又接着道:“所謂善惡,不過是大部分人劃分開來維護自己利益的東西。在我眼裏,邪魔和凡人并沒有區別。”
廉貞皺眉道:“邪魔破壞秩序,害人無數,怎麽會和凡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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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訣微微一笑,“你會這麽想,只不過是因為你站在了凡人這一邊。可邪魔對凡人所為,同凡人對牲畜所為又有哪裏不同?牲畜是弱者,所以只能成為凡人的盤中餐,凡人是弱者,所以無法反抗,只能任由邪魔吞吃入腹。如果你是兔子,那吃兔子的狼就是惡,如果你是狼,那吃兔子就是理所應當的事。今日你救了我,你就是善,明日你若害我,你便是惡。其實哪裏有什麽真正的善惡正邪,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他側頭看向廉貞的雙眼中似乎永遠含着幾分笑意,說出口的話卻叫廉貞無力反駁,“如果你是邪魔,你可會将那天庭的衆仙神視作正?而将魔物視作邪?”
廉貞:……
他避開臨訣的目光,片刻後才道:“你說的對。可既然我生而為仙,就注定與邪魔勢不兩立。”也注定與你為敵。
聞言,臨訣又是一笑,似乎完全沒有聽出來廉貞話裏強調的意思。他甚至毫不在意地湊近了一些,伸手牽住廉貞垂在身側的手。
感受到對方掌心傳來的暖意,廉貞目光微微一顫,下意識就擡眼看向了臨訣。
對方的雙眼依舊那麽好看,看向他的目光依舊透出幾分缱绻的溫情,嘴角微微彎着,滿是愉悅的模樣。
以往廉貞面上不顯,心裏卻最喜歡他這副模樣,可如今……若只是為了他體內的心髒,何苦這麽欺騙他?
過往的一切仍歷歷在目,廉貞直視着臨訣的雙目,試圖從中看出一星半點的僞裝,可最終一無所獲。又或許,是這個人演得太好,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無法從表面上看出半點異樣。
思及往日種種,廉貞心頭一片冰冷,他開口,嗓音沙啞無比,“若是我死了,你會如何?”
廉貞面上依舊一片清冷,可他在臨訣面前從來藏不住心事,臨訣只定定看了他兩眼,就意識到廉貞可能已經發現了什麽。
他面上神色不變,笑道:“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跟你一起死。”
臨訣說起這句話時,毫不猶豫,全然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可廉貞如今清楚地知道,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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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囚牢。
燃翠被數名天兵押進了天牢之中。
這一行人穿過衆多仙神府邸走進天牢時,不少仙神都瞧見了,有的面帶厭惡和憤恨,有的露出失望神色,幾個往日和燃翠關系最好的神仙不敢相信平日裏看着溫和甚至有些膽小的翠鳥竟然會入魔,甚至敢在水神殿中行兇,但是當他們親眼探查到燃翠體內流竄的魔氣後,俱都沉默了下來。
一路上燃翠神色癫狂,不住掙紮,很是受了一番折磨,而等到被關進牢裏時,他渾身已是傷痕累累。
如今天庭人手稀缺,許堯這個受封不久的将軍兼領了管轄天牢的職務。
他走進關押燃翠的牢房時,對方雙手雙腳都被厚重的鎖鏈套着,他的神智顯然已經清醒了幾分,見到許堯時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聲淚俱下地連聲道“冤枉”。
“許将軍,我沒有入魔,我是被陷害的!”
許堯靜靜地看着他。
燃翠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甚至不顧傷痕累累的身體,扒開衣服就伸手往丹田處一劃,血肉瞬間被破開,露出其內金華閃閃的仙根,那上面沾染着幾縷魔氣,卻依舊能看出其中仙氣流轉,若是此刻還有任何一個神仙出現在燃翠面前,一定能看明白,燃翠此時的情況不是入了魔,而是被外來的魔氣侵蝕了。只是方才在外面時燃翠神智癫狂,周身魔氣外洩,才致使那些仙神沒有更進一步查探。再者,若是沒有燃翠允許,就算是天帝也沒法輕易探進一位仙人的仙根內,因而外面的那些神仙,竟沒有一個發現燃翠是被冤枉的。
看着站在面前的骨将軍,燃翠有些恍惚的神智又稍稍清醒了幾分,他控訴道:“許将軍你看,我分明是被陷害的!入魔的不是我!是那極樂山神!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瞞住了自己的身份,還用魔氣污染了我的仙體,他才是真正的魔!您快去諸位星君和水神娘娘,千萬別叫他們被那入了魔的山神騙了!”這燃翠也是倒黴,他當時只是路過水神殿,順便去拜訪水神曲素心,誰料剛剛進門就被山神脅迫灌入魔氣,毫無防備的他當場就被污染了仙體,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許堯知道燃翠說的是事實,因為極樂山神身上的魔氣就是他幫忙遮掩過去的。
那人的确是曾經的極樂山神,但他寄身的一整座極樂山都被臨訣煉化成了法器,以臨訣的心性,又怎麽可能任由真正的山神好好地留在極樂山中?還讓他安然無恙逃到天庭來告狀?
對着眼前趴在牢房仙障前、殷切望着他的燃翠,許堯道:“你說的不錯,那極樂山神的确入了魔。”
燃翠以為許堯相信了他的話,眼中不由亮起了光。然而下一刻,許堯的話語卻将他陡然從天庭打入了地獄。
許堯:“你有沒有想過,這極樂山神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上了天庭?偏偏是在天庭對臨訣起疑,打算進步一試探的這個時候?”
燃翠朦胧地意識到幾分不妙,不由往後退了一步。他想起了在水神殿時破門而入的許堯,想起極樂山神當時分明已經露出了魔相,卻在許堯進來後極快地恢複了原狀,而那時為他療傷的許堯,卻沒有發現山神的真面目。他是真的沒有發現?還是利用療傷的借口,替山神掩飾身上的魔氣?
燃翠的前身雖只是只翠鳥,但他能修煉成仙,也絕不是個蠢笨的。前後一聯系,立刻就發現了許堯身上的蹊跷。頓時後心發涼,看向許堯的目光再不複方才的信賴。
“你……難道你也是魔?”
許堯搖頭,看着燃翠的目光冰冷得毫無情緒,“我是鬼仙。”他伸手,輕而易舉就探進了面前困住燃翠的屏障中,掌心發力,掐住了燃翠的脖頸。
燃翠拼命掙紮,可他一身力量被鎖鏈封印,根本無力反抗……
懸浮在天庭西側的天牢內忽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魔氣波動,附近的仙神都被驚動,那些受命守在外頭的天兵神色一變,立刻沖進了天牢內。
只見那原本關押燃翠的牢房中一片狼藉,滿是爆炸後留下的痕跡,裏頭的燃翠已經消失了,沖在前頭的幾個天兵甚至被其中濃郁的魔氣沖得眼前一黑。
“将軍,這是怎麽回事?”
許堯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牢房,道:“方才我正審問,可這翠鳥不願開口,自爆了。真是可惜了,我原還以為能逼問出他那些同黨的下落。”
進來的天兵聞言,面上皆露出幾分可惜,好不容易活捉了一個奸細,竟然自爆了。這些常年守衛天庭的天兵跟翠鳥并無交情,知道他死了也毫無同情心,只恨沒有在他死前逼問出更多邪魔的下落。而對于許堯所言,自然是沒有半分懷疑。
這時,外面傳來副将的聲音,“将軍,喜事啊!”許堯的副将原先是管理天庭一支巡邏小隊的隊長,後來許堯受封,将他提拔上來做副将,他心中感激,對許堯自然十分忠心。
許堯看向牢房門口,揚聲問道:“何事?”
副将快步進來,喜道:“将軍,水神娘娘方才從文曲星君那兒出來,交代屬下同您說一聲,說是請您去囚宮一趟。”
天庭上沒有哪個仙神不知道囚宮是什麽地方,但凡有機會入囚宮的,都是天庭中備受重用的,是在天帝前留了名的。除了千年前留下來的諸位上神,這數百年來飛升到天庭的,沒有一個有機會接觸到囚宮,而如今許堯能得到入囚宮的機會,豈不就說明他未來必将得到重用,而他們這些跟随将軍的,也能跟着飛黃騰達、更進一步!
許堯看着為他高興的下屬們,面上也露出幾分喜悅,他整了整衣襟,看上去對此行無比重視,随後端正了神色對面前的下屬道:“如今局勢嚴峻,爾等更要嚴于律己,不得松懈。”
“是!”
看着眼前的下屬們紛紛端正了臉色,他點了點頭,轉身大步朝着囚宮走去。
這百年來,他在人間帶着鬼兵四處掃蕩魔物、守衛人間,早已被天庭看在眼中,但天庭畢竟高高在上,若不是實在缺乏人手,而許堯的戰力又高,他絕不會這麽快就受封将軍。
上了天庭後,他也從不松懈,而是帶着天兵四處征戰,盡可能地剿滅已知的魔穴,這赫赫戰功令他在天庭迅速站穩了跟腳,同時将手底下那些兵将徹底收服。
但許堯心知文曲等上位星君并未徹底信任他,否則以他表現出來的戰力,他們絕不會禁止他接近囚宮。畢竟為了封印囚宮裏的那位,他們不惜從人間結界上抽取力量,可想而知,對力量的需要有多迫切。
所以才有了今天這一幕。
無論是上來告狀的極樂山神,還是被陷害的燃翠,都只是許堯得到天庭信任的棋子。
燃翠無辜麽?不,誰讓他屬于天庭陣營?許堯默默想到,當年臨訣被活生生挖出心髒的時候,又有誰想過他是否無辜?
戰場上,兩國交戰,血流漂橹,哪個兵士是真正窮兇極惡活該千刀萬剮的?可沒有哪一個是無辜的。
只有勝者,才有資格宣揚正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