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警察?沒打過交道。

倒是她媽, 在他小時候老和警察打交道。

大約三四歲?

幾歲陳再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時候他還穿着他媽給他改的開裆褲,光着屁股蹲院子裏的槐樹邊上, 玩着泥巴和螞蟻, 等他媽回家。

記憶中她媽挺忙的,除了每天白天要出去上班之外, 晚上回來時候偶爾也會帶工作回家。

有一次,他媽又帶了‘工作’回家。

那男人喝的醉醺醺的, 大半個身子都挂在了他媽身上, 嘴裏還不停的嚷嚷湊到他媽臉上亂親。

嘿, 陳再這暴脾氣,瞬間就上來了,邁着小短腿直接上去就開踹, 那人看不見也沒感覺,又摟着他媽往屋裏走。

陳再氣不過,抱着那男人的腿就開始咬,那男人一瞧, 作勢就要踹,他媽連忙将陳再抱了起來,男人沒有倚靠, 搖搖晃晃的絆倒在地上,一爬起來,紅着眼睛罵罵咧咧的,還要打人, 把全院的人都吵醒了。

後來也不知道誰先動手,反正見了血,警察來了,事情才平息下來。

那時候陳再看着一身制服的叔叔把他媽帶走,他就抱着那叔叔的腿死活不撒手,哭着那叫一個傷痛欲絕。

那警察也是耐心,竟然把他抱進屋裏隔壁王叔家哄他,說不會抓他媽,只是讓他媽去玩玩,待會就回來。哄得陳再破涕為笑了就閃人,陳再追出來一瞧,哪裏還有他媽的影子!

再然後他媽消失了十來天,那十來天,他都是住在隔壁王叔家的。

那些天裏,陳再天天搬着小板凳跟着王叔去大街上修車,他就坐板凳上,泥巴也不玩了,就看着大街上人來人往,看見一個制服撲過去抱住大腿不放,眼淚汪汪喊媽媽。

後來長大後陳再知道,大人有很多話都是假的,都是用來騙小孩子的。

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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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再看向林烨和喬蓁,一個面色有愧,一個低頭拭淚,但陳再知道,無論是林烨還是喬蓁,二十幾年,就算養條狗也有感情,更何況還是當親生兒子看待的林亂。

陳再是真心把握不定林烨和喬蓁的心,是會偏向林亂,還是為自己讨回一個公道?

但無論是哪個,陳再莫名覺得,被人纏着……煩。

林老先生拍他後腦,“爺爺在問你話呢,看他們幹什麽,看爺爺。”

陳再收回目光,低頭稍稍想了想,“爺爺,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以後再說?爺爺給你主持公道你不願意。”

“不想爺爺為這種小事操心,都過去了,而且,我自己也能解決。”

林老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酌情考慮着陳再話裏的意思,過了許久,林老先生目光這才放到了喬蓁身上,“林烨,你帶喬蓁去洗把臉。”

林烨看了眼喬蓁臉上淚痕與通紅的眼睛,點頭,扶着喬蓁走了。

陳再心思通透,知道老先生這是要單獨和自己談話了。

“陳再,你老實和爺爺說,你心裏到底怎麽想的。在爺爺這不用怕,告訴爺爺。”

陳再無所謂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我只是覺得不想給爺爺添麻煩,我知道您對我好,您對我好就夠了。”

林老先生暗嘆一聲可惜,又笑着撫着陳再的後腦勺,慈愛道:“傻孩子,爺爺就喜歡你給爺爺添麻煩,不管什麽麻煩,爺爺都替你解決,你是不是擔心林烨和喬蓁,會因為這件事,找你說情?”

這話說的實在是暖心,真戳到他心窩去了。

陳再擡頭,望着林烨和喬蓁沒影了,這才湊到了林老先生耳邊,低聲道:“畢竟林先生和林夫人和林亂也有二十幾年的感情,怎麽可能會看着林亂進警局,與其聽他們在我耳邊說,還不如自己賺個清靜。”

林老先生瞬間被陳再的小動作給逗笑了,“你這小家夥,怎麽還像小時候說悄悄話似的?不過,說這話給爺爺聽,看來你不把爺爺當外人了,那爺爺現在和你保證,在這件事情上,林烨和喬蓁絕不會插手,你願意為自己讨回一個公道嗎?”

陳再擡頭,望着林老先生,有些不太明白。

他媽對他好,那是因為他是他媽的兒子。

隔壁王叔對他好,那是因為王叔喜歡他媽。

顧摯對他好,那是因為……自己臉好看?

但對于林老先生,初次相見,就對他掏心掏肺,是因為血緣嗎?

那為什麽老先生談及林烨甚至是林文宣都是無比冷淡呢?唯獨自己?

陳再有些茫然,“爺爺,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林老先生拿起桌上一顆糖,拆開了包裝遞給他,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你是個好孩子,是爺爺的乖孫,爺爺不對你好,對誰好?這件事情你既然為難,那就交給爺爺來辦吧,你就負責吃爺爺給你的糖,好不好?”

陳再含着那顆糖在嘴裏,糖融化在他舌尖上的感覺,好甜。

“爺爺您打算怎麽辦?”

“爺爺神通廣大,有的是辦法。”

陳再有些疑惑,“我不明白,您怎麽會不喜歡林亂呢?他看起來機靈活潑又懂事。”

林老先生搖頭,慈愛的目光瞬間莫名變得有些陰涼與冷漠,甚至帶了些不屑一顧的語氣,“那孩子,看上去就不老實,一看他眼睛我就知道他心裏不安分。”

“您還會看眼識人?”

林老爺子看他還像看小孩子,“爺爺我看過的人比你吃的鹽還多,你還小,等你看的人多了,你也會了。”

陳再笑了笑,沒有回話。

林烨和喬蓁離開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陳再和林老先生在小花園裏聊天,聊到了中午,喬蓁這才過來喊他們吃飯。

陳再看着喬蓁滿臉笑容,眼睛也不腫不紅了,應該是好了,扶着林老先生,徐徐往飯廳走去。

飯廳裏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林烨正把菜端上桌。

飯桌上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喬蓁笑道:“都是一些家常菜,嘗嘗看。”

林老先生坐在首位看着一桌子的菜,擡頭問她,“都是你做的?”

林烨給他盛了一碗湯,“爸,這湯清淡,您嘗嘗?”

林老先生接過,悄悄瞥了一眼陳再,不置一詞。

喬蓁給陳再盛湯,陳再禮貌的接過,用湯勺舀了幾勺,但也只是幾勺,他也就不喝了。

飯桌上一時間除了碗筷聲再也沒其他聲音,陳再看着喬蓁不斷給自己夾過來的菜快把飯碗堆滿了,苦笑着默默夾菜一點點咀嚼吞咽。

飯吃到一半,顧摯來了。

雷厲風行往飯廳走,林老先生一瞧,一改昨晚的淩厲,對顧摯慈愛笑道:“你這鼻子是聞着飯香來的吧,吃飯沒?”

顧摯脫下身上西裝外套交給趙傳,捋了袖子坐在陳再下手,“剛好沒吃,可趕上了。”

“趙傳,給顧摯添一幅碗筷。”

“好的。”

顧摯笑道:“林叔可別嫌棄我。”

“你能來,我就高興。”

顧摯和林烨與喬蓁打了個招呼,最後視線落到陳再身上。

“顧先生好。”

林老先生一皺眉,“什麽顧先生,這是你顧叔叔!”

陳再一愣,不可思議的望着顧摯,“顧叔叔?”

顧摯臉色難看,忍了半響咬牙切齒吐出個字,“嗯。”

見顧摯回答,陳再又失笑着喊了聲,“顧叔叔好。”

“明天就讓你顧叔叔把你送回影視城,以後有什麽人欺負你,你就告訴你顧叔叔,有你顧叔叔給你撐腰,咱不怕。”

陳再驚訝,“明天?”

林老先生笑着逗他,“怎麽?不舍得爺爺?是不是想多留幾天?”

陳再撓頭,“我也想多陪陪爺爺。”

林老先生哈哈一笑,“行了,爺爺知道你喜歡演戲,就不留你,不過你可得答應爺爺,以後得演些爺爺喜歡看的,像那個鐵道突擊隊,就很好看!爺爺喜歡!”

陳再應承下來,“行,我演給爺爺看。”

“來,再吃個雞腿。”林老先生笑着給他夾了個雞腿。

喬蓁也往他碗裏夾菜,“陳再,還喜歡吃什麽,告訴我,以後我給你做。”

陳再搖頭,感覺胃已經飽了,甚至還有些脹痛。

“再吃塊小排,這排骨我炖了好幾個小時,很嫩了。”

陳再笑着禮貌用碗接過,夾進嘴裏慢慢咀嚼。

顧摯一直瞥眼瞧着他,見他臉色不太好,“怎麽了?”

陳再硬扯出幾分笑容,但聲音有些抖,“沒事。”

喬蓁看着他,急聲道:“是不是病了?哪不舒服?”

陳再搖搖頭,望着碗裏的菜,暗嘆一聲,你只要不給我繼續夾菜就好了。

“真要不舒服就去醫院,不然,讓醫生來家裏看看?”

“爺爺真不用,我真沒事。”

顧摯凝眉,沉聲道:“不舒服要說話。”

陳再望着自己碗裏的菜,胃裏幾乎在翻湧,手捂着胃,額頭上漸漸有了些冷汗。

實在是撐不住了,陳再苦着臉,“真沒事,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喬蓁驚愕,“就吃飽了?你沒吃多少啊。”

“我胃口不大,減肥習慣了。”

“這麽瘦還要減肥?”

陳再置之一笑,娛樂圈裏的人一個個都是人精,為了減肥一天吃幾片白菜的都有,他要是吃胖了,上鏡還了得!

陳再離席,快步走出飯廳,拐角的地方沿着牆壁靠下,一張嘴,就将剛才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吐了舒服之後從自己兜裏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粒藥,送進嘴裏嚼。

娛樂圈這一行,有胃病很正常,早幾年他為了演戲而減肥,弄壞了胃。

胃一抽一抽的痙攣,疼的他額上青筋都在跳。

陳再想起他媽得胃癌死的,突然有些慌,自己不會有一天也得胃癌吧。

這娛樂圈還真不是人混的,早點賺些錢回歸山林養老得了。

陳再坐地上胡思亂想半天,手一直緊緊捂着胃部,終于好受了些,這才站了起來,一轉身,就瞧見顧摯站在他不遠處,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陳再後背倚着牆,若無其事的喊了聲顧叔叔。

顧摯朝他走近,一走動,他就看見了被顧摯擋住了視線的喬蓁,臉色蒼白的站在那,再也走不動一步。

陳再低着頭,有點委屈,“我沒事。”

顧摯一手撫着他,一手覆在他胃部,嘆了口氣,“走,去醫院。”

說完,也不容的他拒絕,半摟着他往外走。

林老先生看陳再臉色蒼白,連忙告訴顧摯要好好檢查檢查,全身上下都要檢查一遍,顧摯應了。

一上車,顧摯讓他側躺在後座,讓他将頭枕在自己大腿上,吩咐司機盡快開車,陳再先是疼的喘不過氣來,顧摯不停地給他揉着胃,“好點了嗎?”

陳再實在沒力氣講話,眯着眼睛瞧他,背上全是汗,大約是過了好一會,醫院都到了,陳再蹭得一下坐了起來,眯着眼狡黠對着顧摯笑了笑,“謝謝顧叔叔送我來醫院。”

顧摯望着他笑得像個小狐貍似的,“醫院來都來了,去做個檢查。”

“我不疼了,”陳再無所謂撇撇嘴,就是不下車,“就一點點痛而已,而且我吃過藥了,早不疼了。”

顧摯伸手順了一把小崽子的毛,語氣堅定,“下車。”

“不下!”

顧摯二話不說,直接提人下車。

全套檢查做下來陳再半條命都快折騰沒了,沒個正形靠在顧摯身上,“顧叔叔,我沒什麽病吧。”

顧摯将檢車結果細細看了一遍,“除了胃,其他都還好。”

陳再打了個還欠,若無其事道:“顧叔叔,我都聽你的做檢查了,你能不能帶我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陳再靠在他肩頭,悶聲道:“我想去看我媽,我想問她件事。”

當初陳可死的時候,陳再給她買了個大師口中說的‘風水寶地’,那地方離這不是很遠,陳再和顧摯到那的時候,天還沒黑。

陳再就站在墓碑前,給他媽送上一束花,小雛菊,之後站在那,好久,一句話也沒問。

顧摯靜靜的站在他身後,點燃了一支煙,看着天邊絢爛黃昏,又把煙給滅了。

“天黑了,該回去了。”

陳再沒有動靜。

“陳再。”

陳再埋眼,抿嘴,“顧叔叔,我好像沒有以前那樣想我媽了。”

削瘦的背影筆直站在黃昏與黑暗的交界裏,孤單寂寞,無依無靠的模樣讓顧摯忍不住想上前抱着他,想讓他向前世那樣在自己懷裏痛哭一場。

可是不行。

顧摯看着身後不遠處的地方,生生克制了自己的沖動。

良久,陳再給他媽鞠了個躬,“媽,我以後再來看您。”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驚喜的聲音,“陳再?”

陳再轉身,瞧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

老人家捧着一束小雛菊走近,邊走邊嘆氣,“我是住你家隔壁二十幾年的王叔。”

陳再恍然大悟,面色不改的喊了聲,“王叔好。”

王叔将小雛菊放到墓碑前,蹲了下來,一朵一朵的将小雛菊擺在墓碑前,無比落寞道:“今天是你媽生日,她最喜歡小雛菊了,難得你還記得,我還以為……”

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

陳再見他蹲下,起來時候竟然有些吃力,連忙上去扶了一把,王叔看着他,“好孩子。”

陳再瞧着王叔實在比幾個月前蒼老了許多,鬓角白發,臉上皺紋,忍不住問道:“王叔您最近過的怎麽樣?”

“還行,我家那小子買了輛車,就是他載我來的,車還在外面停着。”

“那挺好的。”

“你呢?”

陳再笑道:“我也挺好的。”倏然想起了什麽,遲疑問道:“王叔,您能和我說說我媽嗎?”

“你媽?”

“對,您不是在我媽病床前陪了些日子嗎?我想知道我媽都說過些什麽。”

王叔看着他,又将目光望向遠方,眉心皺起,神色有些糾結。

“王叔,您就告訴我吧,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其實也沒什麽,都過去了。”

陳再目光真摯的望着王叔。

顧摯看着這目光,心上一片柔軟,眼淚汪汪的小崽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你,眼底盡是祈求,這模樣是最讓人無法拒絕了。

王叔躊躇片刻,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你媽當年确實是做錯了,她啊,在病床上的那幾年,一直都在內疚後悔。”

“後悔?”

“其實當母親的都是這樣,為了自己孩子自私,她呢,當年窮,有了身孕還以為那個男人會負責,可是沒想到,預産期只剩下一兩個月了,男人沒擔當跑了,你媽在醫院胎檢的時候發現孩子可能有先天性心髒病,這治療得需要錢啊,你媽不忍心,所以才将你和那個孩子……”

陳再一時無語,顧摯在他不遠處,凝眉,語氣不善,問道:“故意的?”

王叔這才注意到顧摯,還剛想問是誰,陳再笑道:“顧叔叔,您先去車那裏等我吧,我馬上就來。”

顧摯臉色特別難看,手心攥得死緊,最終把視線落在陳可的墓碑上,猛地轉身離開。

“這是……”

陳再解釋道:“這是我一個叔叔,認的,脾氣不太好,您別介意,時候也不早了,您也回去吧,我和我媽說說話。”

“行,你說吧,早點回家。”

陳再低眉苦笑了一聲,點頭。

直到王叔離開沒了身影,陳再望着墓碑看了一會,突然道:“媽,王叔說的都是真的嗎?”

顧摯在不遠處喊他,“陳再。”

陳再轉身高聲道:“诶,就來。”

繼而繼續看着他媽的照片,蹲了下來,指尖滑過墓碑上他媽的照片,眉眼與笑容,嘴角與下颚,他竟然,從來不記得他媽長什麽樣,唯一的标識與記憶,只是大紅唇而已。

“媽媽,您真的後悔嗎?”

沒人會再回答他。

陳再低頭,啪嗒一滴淚,砸在花葉上。

低聲哽咽道:“您這些年照顧我,我真的很感謝您。”

“陳再!”

“來啦!”陳再眼淚一抹,起身,看着他媽的照片,大紅唇以及那個大大的微笑,想到了他媽和他吵吵鬧鬧對罵的日子,陳再擡頭望着天空,已經黑了。

——再兒,記得,天黑了就該回家了。

原來自己終其一生,從未被愛過。

“陳阿姨,天黑了,我要回家了。”

我還有個家,一個小公寓,在四環。

“以後……我就不來看您了,您自己保重。”

轉身,有風吹過,墓碑前擺放整齊的小雛菊被吹得七零八落,嗚咽之聲夾着風聲而來,吹得身上有些涼,陳再攏了攏身上外套,再也沒有回頭,只是看着倚在車邊打火點煙的顧摯,笑了笑。

“顧叔叔,我們回家吧。”

顧摯看他踽踽獨行,緩緩而來。

熄煙,朝他伸出了手。

“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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