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年快樂。

除夕夜大概是一年中街上最冷清的一晚,向初頂着風,帶大帥在小區裏遛了一圈,好吧,實際上是他被大帥遛。

大帥是他們家養的狗,一只品種不太純的金毛,今年十歲了。

從向初去北京念大學到現在,也剛好是十年,他一年才回家一次,大帥自然不認得他的味道,但這狗天生就人來瘋,每次向初回家,都只會象征性地兇上兩分鐘,然後就開始撒歡似的搖尾巴。

向初一手牽着狗繩,一手拿着手機,趁大帥走的慢,點看朋友圈看了看。

謝時君半小時前發了張照片,是他握着謝怡安的小手,謝怡安握着一支毛筆,在紅紙上寫了個飄逸隽秀的福字。

向初剛想點個贊,就被突然興奮起來的大帥拽了個踉跄,只好先把手機放回口袋,繼續被狗遛。

等到大帥的興奮勁兒過了,向初牽着它往家走。

老式單元房的樓層矮,沒有電梯,向初家住頂樓,他一邊上樓,一邊不自覺地留意着各家的門,好像都貼着嶄新的福字,若不是看到上面的圖案,他都想不起來原來新一年是鼠年。

走到六樓,大帥呼哧呼哧地蹲下來等向初開門,向初翻找鑰匙的時候,心裏有些壓抑。

只有他面前的這一扇防盜門上光禿禿的,這麽多年都沒有貼福字的習慣。

想到這裏,已經勾住鑰匙的手忽然換到另一個口袋,向初拿出手機,給謝時君發了條微信。

-謝老師,可以寫一個福字送給我嗎?

發送成功後,向初深呼吸幾下,開門,走進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媽。”

“回來了啊,快洗手準備幫媽包餃子。”

周文清準備的餃子餡是鲅魚餡,她一邊擀皮一邊念叨:“我記得小許最愛吃這個餡的餃子,可惜今年他沒來,等你回北京的時候,我再包點,你給他帶回去嘗嘗。”

“嗯,到時候再說吧。”

向初拿起一個餃子皮,放上餡,再用手指笨拙地捏合。

周文清瞥見他包好的餃子,拿起一個,說:“你看你包的,等會兒一煮肯定破,小許包的餃子就不一樣,餡多,褶又漂亮。”

向初低着頭嗯了一聲,他還是不想告訴母親他和許懷星分手的事,希望能瞞多久是多久。

他和許懷星在大學畢業那年出櫃,很意外地,周文清并沒有像向初想象中那樣歇斯底裏地大罵,反而表現出了極大的支持。

她說能理解,也會祝福。

“既然相愛,那就好好地在一起。”

向初被這句話感動了很久,可如今他甚至懷疑,如果他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周文清,她一定能找出一百條理由讓他們和好。

以前,向初帶着許懷星回家過年,每每聽到周文清的誇獎,許懷星都會蹭到他旁邊,賤兮兮地說:“小初,你老公厲不厲害,這麽會讨丈母娘的歡心,你晚上要不要獎勵一下。”

那時候覺得多幸福啊,周文清每念一次許懷星的好,向初就覺得自己更愛許懷星一點,愛人被認可的感覺太好了,他幾乎要飄飄然了。

但現在這些話傳到向初耳朵裏,只會讓他感到透不過氣來。

春晚開始了,向初家的年夜飯也上桌了。

沿海城市,飯桌上當然是海鮮居多,向初雖然是海邊長大的孩子,但從小就聞不得海鮮的腥味。

然而他小時候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喜惡,長大後又不好意思拂了母親的心意,周文清便以為他愛吃,還是和往年一樣,準備了一桌子海鮮。

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因為不懂怎麽開口,那就不說了,因為不懂怎麽和人相處,那就躲起來。

周文清一邊給向初剝蝦,一邊念叨,“小許怎麽忙到連過年都要加班,年輕人打拼事業是好事,但也要顧着自己的身體,累病了就不值當了,平時都是他寵着你、遷就你,你啊,也要多關心他。”

“你記住媽媽說的,兩個人談感情,一定要相互體諒,相互扶持,當年我和你爸爸就是因為……”

向初夾了一個餃子到周文清碗裏,打斷她即将發表的長篇大論。

“媽,吃飯吧,餃子都要涼了。”

周文清始終沒能走出婚姻失敗的陰影,這些年來愈發敏感,好像再也見不得誰的感情破裂,她有無數關于經營感情的大道理,向初聽了這麽多年,你要和他好好的,你要對他好,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些都是空話。

“哎,只要你能過得好,媽媽也就放心了。”

氣氛始終不冷不熱,兩個人的年夜飯很快草草收場,周文清睡得早,看了一會兒春晚就回了卧室。

和她道完晚安後,向初總算松了一口氣,他不想回自己的房間,還是呆在客廳,偶爾剝幾個花生喂給趴在他腳邊搖尾巴的大帥。

春晚是肯定看不進去的,他想給謝時君打電話,已經想了一晚上了。

向初糾結了半天,索性關掉電視,走到陽臺上透透氣,大帥搖着尾巴跟在他後面,十分殷勤,向初彎腰點了點它的鼻子,“你倒是挺黏人。”

“許懷星以前也和你一樣黏人,特別聽我的話,可是他不要我了,大帥,你會不會也背叛我?”

大帥瞪着圓溜溜的黑眼睛,一臉無辜,向初笑着揉揉它的頭,“算了,大過年的,我們不說他了。”

向初一直糾結到快十二點,電話也沒打出去。

市區不讓燃放煙花爆竹,但遠處的天空中,還是有煙花一朵一朵綻開。

就快到除夕夜的高潮了,向初撐着下巴,他猜這會兒,所有人的手機應該都很熱鬧吧,在群裏在搶紅包,給親朋好友群發祝福。

他是收不到什麽祝福的,因為不習慣親密關系,害怕和生人說話,從小到大都沒什麽朋友,和所有人都保持着生疏的社交距離,不管是生日還是過年過節,手機都和平時一樣安靜。

他又忍不住想,謝老師除夕夜一定很忙吧,要做年夜飯,要陪母親看春晚,要哄孩子睡覺,要回複朋友的祝福短信,哦對了,還有學生的……

向初蹲下來,捋了捋大帥的耳朵,捧着它的頭,一本正經地問:“你說,我現在給謝老師打電話,他會接嗎?我覺得很有可能是正在通話中。”

“要是沒打通,那我多沒面子啊,大帥你說是不是?”

“可是我想跟他說新年快樂,大帥,你說我到底要不要主動打電話啊?我有點緊張,我怕我會結巴。”

大帥被他弄的很是不耐煩,叫了兩聲表示拒絕,掙開他的手,挪到一邊瘋狂甩耳朵。

時間從23:59跳到0:00時,向初的手指還停在“謝老師”三個字上方,遲疑着要不要按下去,這時屏幕上方彈出來一條短信提示。

是一個陌生號發來的。

-小初,新年快樂,萬事勝意。

向初知道這個陌生號的主人是誰,除了許懷星,沒人會叫他小初,也沒人會趕在零點給他發消息,但他早就把許懷星拉黑了,許懷星必須換一個新號才能給他發短信。

他想都沒想,直接左劃,将那條短信删了。

接着又點開通訊錄,毫不猶豫地撥通了謝時君的電話,好在忙音只響了一聲,電話就被接起來了。

“新年快樂,小初。”

向初一怔,差點忘了,現在不只是許懷星會叫他小初了,這個認知讓他有了一瞬間的得意,他輕快地說:“謝老師,你是今年第一個和我說新年快樂的人。”

謝時君說:“那太好了,你也是第一個和我說新年快樂的人。”

向初故意擡高語調,懷疑地說:“是嗎,我可不信。”

謝時君爽朗地笑了,“為什麽不信,我沒接別人的電話,一直在等你。”

向初突然說不出話來了,就算謝時君是在騙他,他也很知足了。

他還在發呆,就聽到謝時君問他這幾天開不開心。

其實不開心本來就是向初的常态,都這麽大的人了,他也沒有什麽好委屈的,但是猛然被人關心,而且這個人又是謝時君,就會很想得到安慰。

向初将手機換到另一邊耳朵,貼近了一些,說:“不太開心,想聽您哄哄我。”

他最近不怎麽稱呼謝時君“您”,突然這樣一說,賣乖的意味非常明顯。

謝時君像是預先演練過了一樣,說的很流暢,聲音聽起來比平時還要溫柔,“乖,給你的福字已經寫好了,還有你的新年禮物也準備好了,再堅持一下,多陪陪家人,多笑一笑,好嗎?”

“嗯,我會乖的,你要等我回來。”

“好。”

這個話題結束後,他們很久沒有說話,靜靜聽着對方那邊的聲音。

隔着一千多公裏的距離,向初在電話裏,聽到了謝時君那邊電視傳來的《難忘今宵》,聽到謝怡安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爸爸,我要壓歲錢。”聽到很多人的笑聲混在一起。

好像就這樣走進了他的世界。

謝時君的世界多遙不可及啊,遠不止一千公裏那麽遠,以這樣的方式分給他一點點溫度,已經足夠點亮他的除夕夜了。

挂斷電話後,向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其實他是抗拒的,因為這裏也處處布滿了過敏源,絲毫不輸給北京的那間出租屋。

書架上都是高中課本,随便翻開一本都可能致敏,床底下有個鐵盒子,裏面滿滿當當的,全是許懷星那時寫給他的情詩小紙條,他每一張都留着。

向初坐在書桌邊,随手拉開離自己最近的抽屜,看到書本下壓着一個相框,相框裏是一張中規中矩的海景照,向初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要放這麽一張照片。

他拆開相框,好幾張大頭貼掉了出來。

是十年前拍的,照片的邊邊角角都泛黃了,可照片中的他和許懷星還是少年的模樣,穿着實驗中學土氣的校服,在花裏胡哨的卡通邊框裏,親密地貼在一起,做着各種幼稚的表情。

有一張,是許懷星吻他的側臉,還有一張,是許懷星把他抱起來,還有一張,幹脆直接是在接吻。

向初明白了,怪不得要把這些藏在海景照後面。

看到這些,不可能沒有波動,但向初發現自己最大的波動是來自于,他忽然想起,謝時君的書房裏也有一個相框,是冉秋意那一屆學生的畢業照。

謝時君每天都能看到那張照片,他心裏會是什麽感覺?

懷念嗎?心酸嗎?還是後悔?

這是向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在嫉妒。

他在嫉妒冉秋意,嫉妒冉秋意是唯一一個擁有過謝時君全部溫柔的人,嫉妒冉秋意能讓謝時君念念不忘那麽多年……

心裏很亂,急需要一劑鎮靜藥物。

幸運的是,向初這次偷偷帶了一瓶指甲油,豆沙紅色的。

這個顏色很溫柔,和他喜歡的大紅色相差甚遠,不過他最近的焦慮不是很嚴重,有那麽一點點紅色的意思就足夠了。

向初只開了一盞小臺燈,屈膝靠在床頭,仔仔細細地在腳趾甲上塗指甲油。

大帥今晚吃了不少向初喂的花生,格外地粘他,趴在他床邊,張着嘴,十分殷勤地對着他哼哧哼哧,身後的尾巴也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搖。

向初好笑地看着它,“幹嘛,你也想塗啊?”

“過來,給你的爪子上塗一點。”

大帥看主人對自己攤開了掌心,以為是要握手,立刻伸出一只爪子,搭在上面。

向初捏着它爪子上的肉墊,撥開毛,露出年前剛去寵物店修剪過的指甲,用指甲油細細地刷了一層,他看着美甲後的大帥,笑倒在床上,而大帥全程歪着頭不明所以。

不再折騰無辜的大帥,向初專心給自己塗,等待晾幹的時間裏,擡起手在燈下端詳了好一陣。

他的手很白,十指纖細,指關節也沒有過分的突出,再加上修剪的幹淨整齊,塗上女性化的指甲油也并不顯得突兀。

不知怎麽,向初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謝時君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被他家小公主當成畫布,指甲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水彩筆痕跡,更止不住笑了。

大帥趴在角落的墊子上,剛睡着就被向初悶在被子裏的笑聲吵醒,警惕地豎起耳朵,“汪!”

向初伸出一只手關了燈,還是蒙在被子裏,發了一條微信。

-謝老師,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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