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總是到了。

我估計着安宇已經歇下,悄悄出門,走向鎮外山林,在那裏接受劫數試煉。

雖說已經開春,但冬寒尚存。深夜,野地裏風吹得兇。

天雷降下還有一個時辰。

我找了一塊空地,打坐調息。剛閉上眼,卻突然任離之前問我的那句話。

“你要是死了,他怎麽辦呢?”

本來便有份無緣,又能怎麽辦呢?

之前原本想诓安宇說出遠門,每次要開口,卻想到沒有逃過,他又真信了苦等下去怎辦?最後總是将話咽了回去。

心緒一時亂了。我睜開眼,嘆一口氣。低頭一看,醒心玉正系在腰間。

其實這本不是我的,走之前忘了物歸原主。

還有一些時間,我念了個訣,憑着月光,禦風飛回住處。

一進院子便撞見安宇高瘦挺拔的背影立在中間,平日束起的黑發散下,被風一吹,微微飄動。他看起來是站了一段時間了。

我吓了一跳,而後打哈哈道:“阿宇你不睡覺站在院子裏吹什麽冷風?”

“那師兄半夜出去又因何事呢?”安宇語氣淡漠。

“劉老太爺半夜發病,我去看看。”我只得随口胡扯個謊。

安宇轉過身向我走來。月光下眉眼深邃,然而眼神中流露出淡淡威嚴。

我心底閃過一個猜想,卻不敢去細思。見他步步靠近,身子下意識退了一步。

“藥箱呢?”他在離我三步遠時停下。

“藥箱……在……”我張口結舌,心裏暗罵自己扯個謊都不會。

“你從來都不會說謊,”他嘆了口氣,伸手替我理适才被風吹亂的頭發,“還總是喜歡不辭而別,這樣子怎麽做人師兄,泓汐?或者應該叫你寒真?”

剛剛那念頭果然不錯。

我深深吸一口氣,将萬千思緒壓下,一把拍開他撫弄我頭發的手。

“我與你孽緣已盡,千光。”

他微微挑眉。

“若你真想斷,當日便不會收集我的魂元又替我重塑寄體。”

我一時語塞,又想到時間快到,在他面前被天雷劈中實在尴尬至極,得趕緊擺脫掉他才是。

看他這樣子,也是完全覺醒不久,力量還不算強。暫時讓他睡一會兒不是什麽難事。

“還給你。”我把玉往他手裏一塞,趁他低頭分神,手指往他額上一點,施了個昏睡咒。

中咒一瞬,他睜大眼睛,然後失去意識,靠在我胸前。

把他扶回房間床上,替他蓋好被子,我嘆了口氣,又禦風離去。

剛找到落腳地,夜空便被一道電光劈開,緊接着雷聲大作——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劫數就來了?

然後便感到身上一陣陣悶痛,不是傳說中燒灼之痛,倒像被打了好幾棍子一樣。

大約幾十棍子以後,雷電才息了。周圍盡聞到草木燒焦的味道。

我看了看全身,并沒有什麽破損傷處,然而整個人卻再沒力氣行動。現下最重要的是睡他個昏天黑地。

我現在既沒有法力也沒有體力回去,只好就近找個山洞,用最後一點精力布了個結界,然後兩眼一閉,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地底下開始搖搖晃晃。

莫不是地震了?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只見一片昏黃光芒。頭頂是船的篷頂。偏過頭尋找光源,看到木桌上有一支蠟燭。桌邊有個藍衣男子在那兒自斟自飲。他一頭黑發整齊束好,側臉冷峻。

狹路相逢,狹路相逢啊。

他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我趕緊閉上眼睛。

“醒了就別裝了。”他的聲音平靜無波。

十一

我慢慢起來,透過小小的窗望出去。河岸燈火通明,隐隐有笑語傳來。

“已經到永夜城了。”千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一驚,轉身看着他:“這裏是魔界?”

“我既然複蘇,總要回來看看的。再說你睡在那山洞裏誰知道會出什麽事。”千光又喝一杯酒。

“不要你管。”我頂回去。他沒理會我。

“你……怎麽知道寒真是我的?”一個疑問忽然浮上我心頭。

“這一世我跟你長大,言行舉止再熟悉不過。便是易容,也可以由細微之處看出。再說哪個兔子精這麽無聊,布個夢境只是為了問對方心上人是誰的。”他搖了搖酒壺,答道,“這麽快就喝完了——不過你打我一個耳光便跑了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眼力倒是很好。”我道。又望向窗外,看見西天一輪孤單的圓月靜靜遠遠地照着這繁華的魔界都城,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樁舊事。

也是一個有圓月的晚上,我從山下小鎮回山,看到千光——或者叫安宇——那時候十五歲,坐在我房間的屋頂上,抱着個小酒壇子,劍擱在一邊。

“阿宇,你不睡覺跑房頂上做什麽?”我問道——從他十二歲起便跟着師父和掌門師兄學習,而且有了自己的廂房,不過他仍時常過來幫我配藥,或者只是聽我彈奏一曲。

他瞧見我,“嘿嘿”一笑,很有幾分少年張揚的意氣,然後拿着劍從房頂上一躍而下。

“師兄我要跟你比劍。”他清朗的少年聲音中帶了幾分醉意。

“大半夜的比什麽比,快回去休息了。還有,以後不許喝那麽多酒。”我無奈道。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變得獨來獨往,而且開始喜歡飲酒。

“就十五招,如果十五招之內沒有比出勝負便也算我輸。”他把酒壇放在一邊,然後折了根樹枝,把劍遞給我,“你是師兄,我不拿真劍比試。我用樹枝,你用我的劍。”

“阿宇……”我還想再勸,卻被打斷。

“輸了的人要替贏了的人做一件事。”他道。

“十五招之後無論勝敗你都得回去休息了。”我認真地看着他。他笑了一笑。

我開頭想,這幾年安宇進步神速,極佳的天賦也顯露出來,在同輩弟子中可說沒有敵手,可是要在十五招內勝過我卻未必。開始時我未出全力。這時才發現自己太小瞧他,他出手迅捷如電,幾乎令我防備不住,一開始自己便落了下風。比到第十三招的時候,他一把将我手中的劍打落,然後樹枝一轉直對我的眉心。

“阿宇進步神速啊。”我尴尬地笑笑。

“你一開始便沒有認真。”他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悅。

“輸了便是輸了。”我沒多的話可講,“你快回去休息吧,那一件事我記着。”

“不必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将樹枝丢到一邊,拾起劍和酒壇便大步離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發現他居然已經快長成一個挺拔的青年。

嗯,還欠了一件事。

“我從前和你比劍輸了,得替你做一件事。”我轉過頭去看着千光。

“你并沒認真,我贏了也不算數。”

“我答應過便一定做到。”

他走到我面前,從懷裏摸出那個黑木匣子。

“你收下它。”

“我不要——除了收下你的東西,其他事都行。”

“那我也沒有其他事了。”說完,千光便走出船艙。

十二

我之前睡了很久,也沒有睡意,只望着外面。夜越來越深,燈火越來越少,人聲越來越稀,然後永夜城完全浸在夜色中。

以前和千光夜游過幾次永夜城。這城到了晚上竟比白天還熱鬧,像過節一樣。雜耍,燈謎,小貨攤,玲琅滿目。人也比白天多,大家摩肩接踵。我因不識路,千光一直緊緊牽着我的手。

“魔界晝短夜長,大家都想找樂子打發這漫漫長夜。”他解釋道。

“你也常常出來咯?”我好奇道。

“從前常常出來喝酒,成為魔君了事情多便很少出來了。”

“宮裏不也有酒嗎?”

“有時候不想在宮裏待着,就偷偷騎馬跑出來。”

一路聊着,一陣微風吹過,飄來淡淡的脂粉香氣,這才發現走到了城中最繁華的花街。耳邊不時傳來陣陣佳人輕笑。

“你從前喝花酒嗎?”我開玩笑道。

“你覺得呢?”他笑笑。

“就算來過也是很正常的事……”話還沒說完腦袋便被輕輕拍了一下。

“瞎想什麽,回去了。”千光無奈道。

我一面跟着千光,一面想着他深夜在一家小酒館獨自飲酒的樣子。他一定坐在一個靠窗的僻靜角落——說不定是樓上,一邊飲酒一邊望着外面的千樹銀花萬家燈火。昏暗的燭光照得他側臉淡漠又有點疲倦。

忽然覺得我并不那麽懂他。

他這樣的身份,即使有人陪着也難免孤獨的吧?我……我又能在他身邊多久呢?思及此處,不禁有點感傷。

“怎麽不說話了?”他忽然轉過頭來問我,“是倦了?”

“啊……”一開口發現自己有些哽咽,我趕緊假裝咳嗽清了清嗓子,“是啊,今天玩得太盡興了。”

千光只是拉着我的手,默默加快了回宮的步子,一直把我送到住的別院門口。

“你好好歇息。”他替我整整頭發,轉身欲走。我鬼使神差拉住他的衣服,他回過頭。

“今天……玩得很開心,謝謝你。”我低下頭,不敢看他。

他似乎愣了一下。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呢?”然後他輕輕答道,吻了一下我的額頭,“好了,快去歇息。”

這些事情回憶起來,仿佛遠如隔世,又仿佛近在昨日。

天邊露出第一道紅霞的時候,千光又走了進來。

“我們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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