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三

我跟他下船,岸邊已經有一列人馬等着。最前面的是一個着玄色錦衣的青年,容貌與千光有七分相似,但看起來更溫潤一些。是千光的弟弟千陽。當年千光墜崖後,他便成了新的魔君。

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兩百年前呢。

看到千光,千陽拱手行禮。

“拜見王兄。”

“你現在是魔君,不需對我行禮了。”千光拍了拍他的肩膀。

千陽又看向千光旁邊的我,我趕緊行了個禮。

“泓汐公子是王兄身邊之人,不必行禮。”他道,然後又看向千光,“王兄既然回來……”

“我現在只是一個閑人了。”千光答道。

“無妨,這些事情再議。王兄一路勞頓,現下先回宮歇息吧。”千陽側身讓千光先上馬車。

千光牽着我準備登上車,觸到他的手我一時心慌,一把甩開。他回過身看着我,不發一言。

我也自覺衆目睽睽之下此舉有些無禮,低頭賠禮:“我不慣坐馬車,望魔君恕罪。”

“千陽,給我一匹馬吧。我們在後面跟着便是。”千光道。

"不敢如此麻煩,我自己走便行。”我趕緊道。

“魔宮離這裏有十裏路。”千光道。他神色淡然如常,但語氣已是極力忍耐。

侍從牽了一匹馬過來。千光示意我先上馬,我不情願地照做。然後他坐在我後面,兩臂正好輕輕環住我,手裏握着缰繩。

“你坐好。”

這樣簡直跟被抱在懷裏沒什麽區別。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背後的暖意和氣息。很久之前也常有這樣旖旎的時候,那時我可以放心靠在他胸前,而每當他下馬我都會因為背後突然一空而有點反應不過來。而今我只覺得尴尬,拼命繃緊自己的身體并悄悄往前挪一點,盡力避開任何可能的接觸。

“別亂動。”千光沉聲道。

十四

到魔界以來,已經在魔宮住了小半個月了。

我還是一個人住原來的院子——原本安排了服侍的人,但我謝絕了。一切好像和從前一樣——房前的老梅樹,屋內書桌上的白瓷筆洗和碧玉鎮紙,筆筒裏的淨羊毫,書架上擺的《樂府詩集》《南華經》《書譜》……看着這些東西,我不禁常起物是人非之嘆。

千光被封做親王,但仍然住在宮裏。他本只想回宮看看的,千陽以自己即位不久,經驗不足為由将他多留了一段時間。如此一來,千光便得幫着處理一些政事。因此這些日子也只能偶爾在這裏小坐。閑時我讀詩臨帖,千光來的時候我除了為他沏茶,便沉默以對,自顧自看書寫字——從前多是恨事,隔世相逢,又有什麽可說呢?有時我想問一兩句近況,卻對他的事情一無所知,終于無從問起。他在這裏也只是安靜喝茶,喝完便離去了。

強留也無趣,我總是要離開這裏的,只是如何離開卻是個問題。如果有醒心玉的話便會好辦很多。那塊玉有千光的精氣——正因如此他才能完全複蘇——可以用來打開結界。靠我自己硬沖,恐怕有被反噬之虞。不過無論如何也得找個機會試一試。

有一天,我靠在窗邊看夕陽閑閑落下,突然聽見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走到門口去看,一個穿紅襖子的小男孩兒跑過來,一張臉紅彤彤的,看起來約莫七八歲。

他看見我吃了一驚,但并不害怕。

“以前來這兒玩都沒人的,你是誰呀?”他好奇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是那棵梅樹成的精。”我一時玩心大發,笑着答道。

他看看我,又看看院子裏的梅樹。

“唔……那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想了想。

“你可以叫我阿汐。”

“東西南北的西?”

我拉起他的手,在他柔軟的掌心寫了個“汐”字。

“嗯,”小孩子認真地點點頭,“你可以叫我阿恒。”

“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

“今天難得提早下學,但是爹爹還有事要忙。宮裏的人陪着又沒趣,我不要他們跟着。就自己到處轉啦。”

這孩子口中的爹爹大概是千陽。

“你以後沒事可以常來這邊,我一個人也無聊得很呢。”我微微蹲下,摸摸他的頭。

“嗯,冬天的時候這裏的梅花很漂亮,那時候我每天都來的!”

過了三天,千光又到我這裏。喝茶喝到一半,他忽然放下茶杯。

“你讓小恒叫你阿汐?”

我正在抄《古詩十九首》,被這突然一問分神,“涉江采芙蓉”的“采”字最後一筆沒收好,眼看一張好字就這樣廢了。

“那又如何?”我将字紙撕碎揉成一團。

“我從前想叫你阿汐你可不許。”

從前?

“在山上的時候。”看我疑惑的樣子,千光解釋道。

仔細想想好像是有這麽件事。那時他作為安宇還只有八歲,與我住在一起。一天外面下小雨,我在房中配藥,他在一旁安靜讀書。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我去開門,是八師兄。

“我就說今天下雨阿汐你應該不會出去。”他爽朗地笑道,遞給我一個木盒子,“下山的時候經過一個村子發現的,說這草是很好的藥材。想想我們中只有你懂醫術,也許你會用到,便帶給你啦。”

我趕緊道謝,請他去屋裏喝口茶,他笑笑擺擺手,說還要去向掌門師兄複命,便離去了。我默默記下,回到屋內,打開盒子細細研究這藥草,确實可做很好的藥引。

“阿汐。”屋內的小孩忽然開口。

“嗯?”我擡起頭,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也能叫你阿汐嗎?”他看着我認真地問道。

我心裏暗暗警覺,但面上卻作不在乎,擡手給了他一個爆栗。

“沒大沒小的,他是我師兄。”

安宇又低下頭看書,不再說話。想到他此時畢竟只是個孩子,也許并沒那麽多想法,我嘆了口氣。

“你可以叫我阿汐師兄。”

“太麻煩了,還不如直接叫師兄。”他頭也不擡。

從那以後他果然一般只叫我師兄。

“難道現在你還要與自己侄子計較?”我心裏有點好笑,卻不能表現出來。

“你八師兄也可以這麽叫你。”

“八師兄看着我長大,我小時他便這麽叫了。”

千光不答。

我拿一張紙準備重新抄詩。千光忽然走過來,遞給我一塊玉佩。我看了一眼,質地與醒心玉相同,卻只有一半大小。

“我以前說過,給出去的東西從不收回。這玉你我一人一半。”

十五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彼時我想要強行離開魔界,千光冷着臉将玉佩給我。從魔界孤身回到人間後,我一直想歸還,只是一直不得其法。某夜在院裏對着玉佩發呆時,玉佩突然散出淡藍色的光芒,緊接着千光便一身藍衣站在我面前。

“你……”

“玉佩有我的精氣,你意念足夠強烈我可以感應得到。”

我勉力定了定神,将系在腰間的玉佩解下遞給他。他沒有接。

“我給出去的東西沒有拿回的道理。”

也對,他尊為魔君,這樣是駁了他的面子。我拿着玉佩,尴尬地與他相對而立。

“泓汐只是個小小的醫仙而已,受不起這樣重的東西。”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與魔君不過是機緣巧合,一朝相逢……”

“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你自己?”千光忽然開口打斷。

這一問問得我啞口無言。我怔了一會兒,也不知該說什麽。便幹脆轉身回房。才轉身一個溫暖的身軀便擁了上來,不知為何,我竟怕得掙紮起來。

“如果你不信言語,”千光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吹氣弄得耳朵□□,“心跳總不會騙人吧。”

我愣住,不自覺停下了掙紮,聽到背後傳來撲通撲通的心跳,有力又有點急促,連我自己的心跳也跟着越發快了。

“這麽晚了,大夫不留我這個病人麽?”千光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了些。

我臉上一陣發燙,任由他把我抱到房內。

也是少有的纏綿溫存了。

知道他的性子,我只得接過眼前這塊更小巧的玉佩。觸到上面似乎有刻什麽東西,端詳一番,一面刻了個“汐”字。一看便知是千光的筆跡,但細節處又有些像我。

“寫了很多次,總是寫得不及你漂亮。”他道,語氣裏難得帶點遺憾。

我撫摸着上面刻的字,心潮起伏,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寫個光字吧。”他道。

我知他用意,想要不理會,繼續重新抄詩,拿起紙筆卻忽然心軟。千光在一旁安靜地注視着。我待要下筆,卻因他的目光心猿意馬——明明從前習以為常。

“我寫字不喜歡旁邊有人看着。”

千光走回外廳繼續喝茶。

心意稍安,我凝神用筆,寫了一個楷書的光字。等墨跡幹透,将那張字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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