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木天師的脖子細長,占據天然優勢,直接瞥見了棺材內的光景,登時大驚失色:“怎麽會!”
蕭明河眉心一跳,霍然轉身拔劍,劍尖穩穩地遞到了木天師的脖子前。劍鋒鋒銳,僅僅是靠近,木天師的脖子前就多了一線血紅。
四周立時嘩然一片,鎮民們勃然色變,卻顧忌那柄危險的劍,不敢擅自動彈。
他們不知道什麽山海門,只知道木天師是綠水鎮的救星。
方拾遺沒有阻止蕭明河的動作,雙手一撐,大搖大擺地坐到棺材上,笑吟吟地看熱鬧。
“寒酥”是成名的神劍,伴随了蕭家幾代有名的先祖,劍意森寒,哪是凡人能直面的。木天師腿都軟了,生怕蕭明河手不穩,抖一抖就把他的腦袋削下來,聲音抑制不住地發顫:“仙師,仙師……”
蕭明河冷冷地看着他:“解釋?”
“我也不清楚啊。”木天師苦着臉,“半個時辰前,我才與棺裏那位說過話……”
甫一靠近,看清他的臉,蕭明河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木天師的臉瘦長且扁,活像被馬車輪子碾了幾十次的鞋拔子,低眉垂眼的模樣不顯順從,反倒生生透出幾分賊眉鼠眼來,五官不算協調,亦不舒坦,讓人很想再在他臉上碾兩腳,給他胡亂正一正。
……這還不如看方拾遺呢。
“你與棺裏的……鬼。”方拾遺咂咂舌,撐着矮棺晃着腿,伸着脖子插嘴,“說什麽了?”
鎮民們驚懼地看着他的動作,目光與在看個涼透的死人差不多了。
木天師的眼皮子一個勁兒跳:“您,您能挪個地兒嗎?”
“不能。”方拾遺屁股都沒挪一下,斷然拒絕,“不必為我擔心,我問心無愧,不怕鬼敲門。”
“……”誰他娘為你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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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天師暗啐,“這事兒得從半年前說起。”
綠水鎮雖名為綠水,實則山不清水也不秀。鳥都不肯駐足拉屎的破地方,一年也來不了幾個生人,更別說什麽醫術高超的大夫。大抵是風水不好,常有孩子夭折。
日久天長,夭折的幼童多了,就時時出怪事。從半年前始,每到晚上,鎮上會飄蕩起小孩子的聲音,竊竊細細,哀哀低哭,似在耳邊。
膽大的鎮民循聲出去一看,就看到群臉色慘白的小孩兒成群結隊,在長街上跑來跑去。天明前,小孩兒們手牽手,變成了一個,提着紅色的燈籠,消失在長街深處。
鎮內有幾個自稱有幾分道行的“仙人”自告奮勇,抄着家夥去除鬼,結果全給鬼除了。
“仙人”似乎惹怒了童鬼,鎮內開始接連死人。
鎮民驚懼不已,想溜出去求助,結果頭天跑出去的人,第二天屍體就挂在鎮外的枯樹上。
方拾遺稀奇:“這童鬼怨氣還挺大?”
蕭明河眉頭緊皺,張口欲言,就見方拾遺趁着木天師不注意,悄悄朝他眨了下左眼。
師兄弟二人同窗十幾年,雖說不和睦,但多少也有點默契。
看懂方拾遺的意思,蕭明河的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出聲,只是看木天師的眼神又冷了三分:“後來呢?”
病死的人有怨氣,但不該有這麽大的怨氣。尤其是童靈,即使成鬼,基本上也不會是厲鬼,頂多給人添點無足輕重的小麻煩。
綠水鎮裏的,明擺着是個怨氣極重的厲鬼。
天色愈沉,火光中,四周的鎮民無聲無息,臉色忽明忽暗,頗顯得鬼影幢幢。火盆裏的紙錢還未燒完,風一吹,輕飄飄的灰燼飛絮般,在烈烈火光中漫天飛舞。
木天師的眼睛不自覺地垂下:“我曾随一位仙師學過仙術,游歷到此鎮,用仙師教的法子,鎮住了那童鬼,關在這口棺材裏,時時度化。童鬼不甘,哀求我放他一馬。只是不知為何,竟會失蹤……”
蕭明河嘴角譏诮的笑意轉瞬即逝,漠然收了劍。
方拾遺不禁鼓掌:滿口鬼話!
見兩人似乎信了自己,木天師悄然卸了一肩壓力,冷汗浸濕後背。
好在只是兩個涉世未深的小輩。
方拾遺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坐下的棺材,若有所思:“我還有問題——有外來人需禀告給你,是什麽意思?這棺材釘寸寸釘到底,你當真想度化他?”
蕭明河難得配合,二話不說,寒酥再次遞到木天師脖子前。
木天師才放心地軟了腳,一口氣沒松到底,見他又來,險些被嗆死,終于惱了:“仙師這是什麽意思?我見兩位仙師師出名門,才以禮相待,處處忍讓。可兩位仙師上來如此,劍不指向作惡的妖孽,反而指向我這一介凡……道士!仙師若是不想驅除妖邪,就請離吧!”
鎮民們與他一心,見勢不對,嘩啦啦擁了來。
凡人不懂厲害,反而更無畏,叫罵着去奪蕭明河手中的劍,磕磕碰碰,好在蕭明河手穩,否則劍尖一晃,早捅進了木天師的脖子。
蕭明河猝不及防被一群人圍住,下意識收起劍,皺着眉道:“這個人不對勁……”
話未說完,就被狠狠推了一把:“木天師是綠水鎮的恩人!”
蕭明河一個趔趄,額上青筋直蹦:“你們這群……他說的話前後矛盾!”
回應他的是個湊近了的大黃牙,面對面的幾乎噴出口水:“俺們不懂什麽名門,名門就能随便欺負誣陷人?”
其餘鎮民紛紛點頭,護着木天師,指着他罵。鄉野俚語,很多聽不懂,但隐約能感覺到不是什麽好話。
剩下的是些夾着髒話的大吼,直接蓋過了蕭明河的解釋:
“……個小毛孩莫名其妙出現打斷祭禮!”
“童鬼沒了,再出事老婆子一頭撞死在你們師門下!格老子……”
“木天師心善仁慈,才信了你們鬼話,小小年紀不學好出來騙人!”
“滾出綠水鎮!”
場面大亂,喧鬧嘈雜,唾沫橫飛,臭鞋亂扇。
蕭明河臉都綠了,偏不能動手傷人。平時再盛氣淩人,到底年紀小,頭一次經歷這種事,直接懵了。衣物被扯得淩亂,束得整齊的頭發也不知被誰抓了一把,狼狽地垂下幾縷。
他整個人呆了片刻,氣得渾身顫抖:“……不知好歹!”
木天師溜到人群後,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由人扶着坐下,含笑看着這一幕。
世家專注風花雪月,沒來得及教蕭明河罵人,對着一群愚民,他打又打不得,罵也罵不過,束手束腳,氣得頭腦發昏也沒法,下意識回頭去看方拾遺。
這一回頭才發現,姓方的王八蛋見勢不對,竟然已經先溜了!
方拾遺腳底抹油,溜得果斷又從容。
他悠閑地走出那條暗巷,施展輕身術,腳尖一踮,躍到矮屋之上,趁着蕭明河在吸引注意,大搖大擺地轉悠了遍這小鎮子。
綠水鎮格局頗為怪異,房屋整體偏矮小,似乎是怕照見陽光,壓抑逼仄。長期居此,心性必遭磨損。
方拾遺直走到盡頭,竟碰上面高牆。
他心生疑窦,轉而走向另一面,剛念叨着“這邊不會也有一堵牆”,果真又遇到了堵牆。
“……”
這什麽破風俗?
再轉去小鎮西面,果不其然,夜色之下,光影朦胧,一堵高牆豎立。三面合圍,這鎮子竟然只有一個出口。
夜風從遠處襲來,附近的孤零零的老樹被吹得沙沙作響。方拾遺蹙了蹙眉,剛欲離開,冥冥中忽然生出種莫名的感覺,眯了眯眼,手按到了劍柄上,仰起頭。
方才還空無一物的高牆之上,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遠遠的,只瞧見那人的身形極為高挑修長,夜風呼呼,他黑色的衣袍卻靜靜垂立,分毫不受影響。似乎是感受到方拾遺的目光,那人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望下來。
那是張漂亮極了的臉,神情清冷,仿佛神明俯視人間,狹長的眸子竟染着淡淡金色,容顏俊美昳麗至極,不似人類,活像個吸人精氣的山野妖精。
方拾遺正待不要命地上去打個招呼,平地無端起風波,衣物長發被吹得飛舞,眼睛被沙子迷到,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再望去,人影已經消失。
望舒噌然而出,然而四下卻只餘風聲。
方拾遺揉了揉太陽穴,明明是幾息前才見過的臉,卻不知為何,漸漸在腦海裏模糊起來,記不清模樣特征,只記得一襲黑衣,在夜風裏靜靜的,磐石般毫無動搖。
他額上的冷汗冒了出來,知道自己是中了對方的神通,拍拍望舒,喃喃道:“看來是遇到厲害的了……不過我記得他長得很漂亮,那麽漂亮的人,應該不是壞人。”
望舒才剛安慰地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聞聲“啪”地清脆一聲,狠狠給了他一下。
方拾遺這才又賤兮兮地笑起來,收回面前的劍,走之前,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高牆。
身後空空蕩蕩。
等到蕭明河逃出來,找到坐在鎮內最高的樓樓頂的方拾遺時,天色已經徹底黑沉。
綠水鎮窮山惡水,老天不給面子,幾顆碎星也吝啬施舍,夜幕一片漆黑,瞧着就頗為不祥。
蕭明河鬼沒除成,反而差點給人除了,滿身狼狽。
方拾遺喟嘆:“師弟,苦了你了。”
蕭明河火大:“方拾遺,你故意看我出醜?!”
“哪來的話。”方拾遺一本正經,“師弟漂亮着呢。”
見蕭明河要拔劍,方拾遺連忙道:“師弟,這鎮子的确有古怪。”
要事在前,蕭明河壓住怒意,冷聲道:“廢話,我眼睛不瞎。”
“方才趁師弟吸引那群人的視線……”方拾遺見他又要發作,趕緊加快語速,略掉了遇到神秘人的事,“我四處看了看,發現這鎮子格局奇怪,東西南北,只有咱們進鎮的東面有路,其他地方,皆豎起高牆,封了退路。”
這是要叫誰無路可退?
蕭明河也沒多疑,思索起來:“這鎮子處處透着股邪氣,羅盤也指引不出方向。”
“咱倆惹得群情激奮,去問那些鎮民,八成問不出什麽。”
蕭明河沉着臉道:“你管他呢,直接找出邪祟,鏟除了就回去。這破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不清楚緣由便出劍,不符合師父的教誨。”方拾遺拍拍手,站起身,“劍出有因。”
蕭明河脫下被印了髒手印的外袍,眼也不眨地扔了,從百寶囊中取出件新的披上,冷笑:“不愧是師父最心愛的大弟子,對師父的教誨記得這麽清楚。”
“師弟肯定記得比我清楚。”方拾遺誠懇說完,偷偷看了眼蕭明河的百寶囊,好奇他在裏頭裝了多少花裏胡哨的新衣服,“不說這個了,随我去問個人吧。”
“你不是說那群人問不出什麽嗎?”蕭明河狐疑看他,“難道你會什麽攝魂之術?”
“那種鬼蜮伎倆,我就是會,也不敢用啊。”方拾遺似真似假地笑了笑,領着蕭明河下樓,輕車熟路地帶他去目的地。
小鎮巷子多,七拐八拐,才到了地兒。蕭明河站定,擡頭一看。
竟是剛進鎮時,暗中偷窺他們的那戶人家。
方拾遺摸出破扇子,往門上一點,門就開了。
屋內昏暗,門邊趴着個人,猝不及防摔到在地,肝膽俱裂地大叫起來:“你是誰!你們是誰!你做了什麽?為什麽我适才一直動不了!”
那人仰起臉,赫然是個橫眉怒目的大胡子。
方拾遺用扇子拍拍他的臉,垂眸一笑:“我們是——你未來的恩人。這位壯士,進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