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綠水鎮民風果然彪悍,從方拾遺把大胡子拎進屋起,就沒聽他停過罵。
蕭明河方才被罵了半天,也沒聽懂幾個字,聽到熟悉的發音,耳尖微動。他一向有問題就問,與別別扭扭的性子大相徑庭,擡手打住:“剛才那句是什麽意思?”
大胡子忙中抽空,字正腔圓:“幹你老母!”
蕭明河:“……”
蕭明河抱着劍杵在邊上,咬牙切齒地提醒自己不能傷人。大胡子繼續指着方拾遺罵他缺德,罪魁禍首撫摸着破扇笑呵呵的,不為所動。
扇面上沒什麽閑情雅致的山水,單單一個字,盡顯精髓——濃墨重彩的一個“帥”。
等到大胡子罵累了、嗓子渴了,方拾遺也将這狹小的屋子打量了個遍,體貼地給他倒了杯水:“繼續?”
大胡子氣得一抽,重重地薅了把亂糟糟的頭發。也不知多久沒洗了,油膩膩的。
蕭明河退避三尺,捂着口鼻。這屋裏的東西都覆着層日久月長積累的黑色污垢,要不是方拾遺非把他拽進來,他連進都不想進。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大胡子一口幹了水,兇神惡煞,“告訴你們,這鎮子吃人,識相的天亮趕緊走!”
方拾遺動作一頓:“吃人?”
“啧,叫你們別問了。”大胡子往椅子上一坐。吱呀一聲,險險沒坐垮。
蕭明河不知打哪兒摸出面巾戴上,聲音悶悶的:“你知道什麽?”
大胡子不耐煩極了:“看你們會點神通,是哪家修仙門派出來歷練的小輩對吧?別以為有三分道行就什麽屁事都能管,小屁孩就是這樣,本事不大,心倒挺大。”
“我們也可以去問其他人。”方拾遺置若罔聞,輕輕敲着面前瘸了腿的桌子,“這鎮上總該不止你一人知道。方才我同師弟在鎮上轉了轉,聽說這鎮上還有個什麽天師?”
大胡子神色大變,聲色俱厲:“讓你們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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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拾遺笑容一收:“不好意思,我們管定了。”
四目相對,大胡子愣了愣。面前的少年人瞳眸烏黑,澄澈幽邃,似能看透人心。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黑着臉別開頭。
方拾遺認認真真地觀察了他片刻,忽然道:“你也是修士?”
沒等大胡子開口,方拾遺又道:“靈力太微弱了,差點沒發覺。”
“……”大胡子憤怒,“你夠了啊!”
蕭明河的心情糟糕透頂,早沒了耐心:“方拾遺,你還要同他廢話到什麽時候?”
這個脫口而出的名字像是把鑰匙,咔噠一下解了鎖。
大胡子的目光驟然發亮,騰地跳起來,身子猛地朝前傾,腿卻遲疑着往後挪,竟有些手足無措的尴尬激動,說話時聲音都在發抖:“你、你是傳聞裏的方拾遺?”
此話一出,方拾遺就知道要糟。悄悄往旁邊一觑,果然,蕭明河冷笑連連,不再出言。
方拾遺暗暗嘆氣,從容地朝他一點頭:“不是傳聞裏的,在下就是方拾遺。”
得益于“溫修越的大弟子”“傳聞裏的方拾遺”這麽幾個被修仙小報吹響的名號,一切都好說了。
大胡子翻臉比翻書快,熱情地洗幹淨手,給二人倒了熱茶,舔舔幹燥的唇面:“久聞不如一見……我雖只接觸過修行皮毛,但也聽聞過方少俠的大名。”
方拾遺見蕭明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打住:“壯士,先說正事。”
大胡子點點頭,啪叽一下坐回椅上——哐的一聲,所幸椅子堅強,強撐着沒散架。
“我……”大胡子搓搓手,偷瞄着修仙小報上的熱門人物,腆着張熊臉,“我能先要個簽名嗎?”
“……”方拾遺摸了摸腰間的劍,誠懇地道,“你可以選擇自己說出來,或者我打你一頓再說出來。”
蕭明河又冷笑了聲。
大胡子只能老老實實坐好,繼續用火熱的目光盯着方拾遺:“方少俠可能不知,像綠水鎮這樣的,位置偏僻,偏又不在門派世家護佑範圍內的小地方,都會一起出錢,請一位‘天師’來坐鎮。”
方拾遺理解地點點頭。
聊勝于無嘛。
大胡子就是綠水鎮曾經請來的天師。
蕭明河挑了挑細眉,滿眼嘲諷。
大胡子臉皮跟方拾遺一樣厚,假裝沒看到,繼續道:“那個木天師……那個所謂的木天師!”看得出他對這個名字的痛恨,咬着牙狠狠捶了下桌子,寒聲道,“從他來到綠水鎮後,就沒發生過什麽好事!”
木天師是半年前來到綠水鎮的。
從木天師到來起,綠水鎮頻發怪事。大胡子就三腳貓功夫,着實有心無力,威望日漸下降。而每每到事情不可收拾前,木天師就從天而降,仙風道骨地一掐指,解決完問題,又飄然而去。
大胡子想挽救自己的形象地位,可惜無從下手,眼睜睜看着鎮民們越來越信任那個來歷不明的鞋拔子臉。
直到鎮外掩埋夭折的孩子的墳地出了問題。
木天師給方拾遺的說道七分假,三分真。綠水鎮的确窮山惡水,孩童經常夭折,鎮外的墳地占地頗廣,死氣沉沉,平日裏鎮民們都不會過去。
半年前的一天夜裏,忽然來了幾個摸金校尉,很沒眼力地摸到鎮外,還以為這是個什麽古老小鎮,一鏟子下去,挖出了事情。
七八個活生生的人被吸幹血肉,只剩皮骨。小孩兒的屍骨曝在日光下,竟是鮮血淋漓的。
此後怪事頻出,鎮內外晚上常有凄厲的啼哭聲。不多久,鎮內就死了人,人人自危,內心惶惶。
大胡子實在摸不出頭緒,鎮民們覺得自己掏錢請了個吃白飯的,加之木天師威望漸高,幹脆一腳把他踹了下來,哭着去請了木天師。
大胡子從鎮內最好的居所,被趕到這漏風的破房子裏,委屈極了,覺得木天師有點古怪,偷偷尾随木天師出了鎮,想看他如何解決這事。
這一去不得了,他躲在樹後,看到木天師跪在墳地裏的一口血紅的小棺材前,神色恭敬地聆聽着什麽。
大胡子掐指一算,這不就是恐怖話本子裏的場景嗎,唯恐自己再往前幾步,聽到什麽不該聽的被殺,毫不猶豫地轉身拔腿就跑。
方拾遺聽到這兒,不禁鼓掌:“有勇有謀。”
大胡子露出個羞澀的表情。
蕭明河面無表情:“……”
見到那一幕,大胡子隐隐猜出鎮內頻發的怪事都與木天師有關,尋了鎮長想說明此事,可惜非但沒能取信,反而被一堆人吐着唾沫追打出來。
木天師果真順利解決了怪事,回來聽鎮民告狀,非常大度地揮揮手:“呵呵,張兄必是對我有怨,都是我的錯,大家不必為我生氣。”
大胡子氣得一口血差點嘔出來。
蕭明河冷冷道:“這些愚民就是如此,不會分辨真假。”
“原來貴姓張。”方拾遺的關注點在另一個方面,“張壯士,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離開綠水鎮?”
大胡子咽了口唾沫,一瞬間面色慘白,眼底彌漫着恐懼,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我不是不想離開……是沒法離開。”
他忍不住湊近了方拾遺一點,微微發抖,“這半年裏,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我想走,還沒邁出鎮子,就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盯着我……好像只要我再往外走一步,立刻就會沒命。有次我半夜收拾好東西想跑,剛出門沒幾步,那種感覺又上來了。我大着膽子回頭一看,發現……幾百個戴着白面具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靜悄悄的站在了我後頭,全都盯着我,像在看死人,我他娘的滲得,差點吓昏過去!”
蕭明河的臉色頓時就不好了,悄然無聲地往方拾遺身邊挪了挪。方拾遺若有所思,轉頭盯着個窗外:“難怪我一直覺得有人盯着我們……呀!”
前一句已經把人吓得夠嗆,後一聲出來,大胡子一個激靈,差點跳進他懷裏。
蕭明河幾乎崩潰,整個人都炸了:“你吼那麽大聲幹嘛呀!”
方拾遺指了指這寒舍破洞的窗口,一本正經:“方才窗外有東西盯着我們。”
大胡子瑟瑟發抖:“……”
蕭明河身體僵硬:“……”
兩人一時成了木雕,都不敢回頭。
見他們倆這模樣,方拾遺莞爾:“別緊張,騙你們的。”
才怪。
蕭明河狠狠剜了他一眼,吸了口氣,從百寶囊內摸出一打符箓,食指中指并撚,低低念了句咒,随手一抛。符箓貼到牆上,四面牆壁上泛起淡淡金光。
大胡子雖只懂皮毛,但也明白這是蕭明河臨時下了個符陣,邪祟暫時無法靠近此屋了。
他松了口氣,擦擦冷汗:“方少俠,咱就不開玩笑了吧。”
方拾遺但笑不語。
“……發現離不開鎮子,我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待着了。”大胡子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重新鎮定下來,“好在那東西對我的命不太感興趣。”
綠水鎮雖小,但還是會有人來的。
修仙之人,大多會雲游四方,降妖除魔。半年內,綠水鎮來過兩個散修,大胡子以為抓到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告知此事。散修大手一揮,提劍就上,本以為困局可解,豈料隔天屍體就在大街上被發現,死狀凄慘,被四分五裂。
第二個散修到臨時,大胡子又告知他此事,那散修去找了木天師,再未出現過。
大胡子說着,嘆了口氣:“所以我見到你們時,才催你們趕緊走,想着你們還沒被那些瘋了的鎮民發現……”
方拾遺抓到關鍵詞:“瘋了?”
“對,他們瘋了。”大胡子揉揉額角,“那鞋拔子不知道會什麽蠱惑人心的妖術,把鄉親們耍得團團轉。他說那具血紅的骷髅是死去的孩子的怨靈合體,那些孩子不甘心自己折了,想要鎮內的人陪自己一起死。要鎮住怨靈,得将其關在棺材內,時時舉行祭禮度化,但那治标不治本,最終還得……”
“還得什麽?”
“還得,還得找人……替命。”
方拾遺的眉心突地跳了跳:“替命,指的是?”
大胡子苦笑:“方少俠那麽聰明,不會聽不出來。沒錯,就是當替死鬼。鞋拔子說鎮裏每個人都欠童鬼一條命,只要讓外人替自己死了,就能保命。”
這鎮子僻小,跟個村子差不多,從街頭到街尾,沒幾個不是親戚的。
誰也不想死,那就同氣連枝,騙外來人進鎮,代替自己死。
打的好算盤。
方拾遺隐約有了個猜測,臉色沉了下來:“若是找到替死鬼,是不是會舉行個祭禮,一群人戴着面具,圍着個血紅的小棺材哭喪?”
大胡子點點頭,舔了舔唇:“戴面具是怕童鬼認出自己,您和這位少俠今晚應該見着了,這次被抓去當替死鬼的,是個流浪到此的小孩兒……恐怕已經沒命了。”
方拾遺霍然起身:“人在哪兒?”
“就在舉行祭禮的廟中。”大胡子讪讪的,“那孩子大抵已經涼透了。”
方拾遺顧不上罵什麽,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出。
蕭明河三兩步跟上來,臉色也不好看:“來晚了。”
方拾遺抿着唇,沒吭聲,朝着那廟的方向飛速掠去。
這鎮子小,前腳跟碰後腳跟的,三兩步就能到。
此時天色已深,祭禮被破壞,鎮民們已經回去歇息,木天師不知所蹤,棺材也沒了影。廟前的火盆火光幽微,廟內點着香燭,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燭光搖曳着,似乎散發着微微的血色。門大大開着,像張血盆大口,靜候着獵物自投羅網。
方拾遺握住劍柄,望着前方透露着不祥氣息的小廟:“我進廟,你去逮木天師。萬一有危險,我截住那邪祟,你去護住鎮內其他人,通知師叔伯來相助。”
蕭明河眉頭緊蹙,臉色嫌惡:“一群貪生怕死的愚民,保護他們作甚!”
方拾遺平靜地看他一眼:“我是大師兄,聽我的。”
同窗十來年,蕭明河對方拾遺“截胡”一事怨氣不絕,方拾遺也識趣,從不拿師兄的身份壓人。
這還是第一次說這種話。
蕭明河微微一怔,方拾遺已經走進了廟裏。
踏進小廟的瞬間,天旋地轉。廟內自有乾坤,比外頭看起來大了不知多少。前頭有供臺香燭、線香紙錢,供着個牌位,上頭只按着個血手印。
除了供臺,這廟內只有……棺材。
幾十個棺材,像是用鮮血上的色,散發着些微血腥氣,靜靜地躺在四下。
方拾遺猜到裏頭都是什麽人,無言上前,用劍尖一一挑開。
果真都是些死去已久的人。
男女老少皆有,臉色青黑,神情扭曲,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上方,或是翻了白。方拾遺走了兩步,發現那些人的都無聲無息側了過來,靜幽幽地盯着他,忍不住啧了聲:“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了你們,可別這樣看我了。”
他又不是缺心眼兒,當然瘆得慌。
緩緩翻到最後一口棺,方拾遺深吸口氣,謹慎地挑開棺材釘,翻開棺蓋。
燭光跳動,撲進狹長的血色中。
裏頭靜靜地躺着個半大的孩子。
比起前頭那些死得統一凄慘的,這孩子就體面多了。
他雙手乖巧地交握在腹上,神情安寧,臉頰病态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卻掩飾不住五官的精巧,漂亮得像個山野精怪。烏黑淩亂的額發下,隐約有個血紅的火焰紋印,似乎在随着燭光跳動。
方拾遺不免一頓。
這是……大胡子說的那個孩子?
這麽漂亮的孩子,當真可惜了。
方拾遺對漂亮的東西抱有天生的好感,瞧着這孩子幼嫩的面孔,強壓着的心緒到底還是波動起來,緩緩吐出口氣,準備将這孩子抱出來。
豈料俯身的瞬間,雪亮的刀光驀然一閃,迅疾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