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阿嚏!”
“師兄?”
“大師兄!”
“師兄怎麽了?”
大風陣陣,黃沙飛揚。方拾遺張口就吃了一嘴沙,呸呸呸了幾聲,對上附近一圈望來的關懷眼神,搖搖頭:“沒事。”琢磨了一下,笑起來,“八成是小鳴朝在念叨我呢,肯定罵我騙子了。”
祁楚扶着他,無奈嘆了口氣:“都受傷了就別耍嘴皮子了,好好養養神吧。”
旁邊一群青衣弟子亦步亦趨,警惕地環視四周,将方拾遺圍在中間。年紀最小的咬緊了牙,眼圈都紅了:“邪修太狡詐陰狠了!居然生生剝了自己的靈脈,裝成凡人來騙我們,幸好師兄反應及時,否則我們今日都得折在這兒……”
方拾遺穿着黑衣,隐約可見從心口到下腹的顏色加深,血蹭了祁楚一身。他臉色蒼白,滿額虛汗,勉強撐着說了兩句俏皮話,聞言又搖搖頭:“怪我不夠謹慎。”說着又偏頭看向領隊的蕭明河——就算是在黃沙之中,蕭小公主依舊纖塵不染,白衣勝雪,戴着面紗,像片飛到了黃土地裏的雪。
“二師弟。”方拾遺懶洋洋地喊了聲,“方才多謝贈藥,你又救了我一次。”
這幾年方拾遺救了他、救了這一行人多少次?
這人似乎只在乎別人給自己的,從不記得自己給別人的。
蕭明河腳步一頓,滿心複雜,沒有回頭。
方拾遺還沒來得及把自個兒的儲備糧鳴鳴串個串兒烤了,就被邪修偷襲,差點一劍把心給串了,瞧着迷迷糊糊,靠着祁楚,意識倒還清醒着:
等到了修整的地方,得給小師弟遞傳音符。
那小孩孤僻,沒有家人朋友,一個人待在山上,除了他,還有誰惦記着呢。
山海門上,攬月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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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過段時間就能回來”的方拾遺果然一整年都沒見影,回來的只有每月兩道的傳音符。
山長水遠,傳音符飛得越來越慢,往往方拾遺已經挪了幾趟地了,孟鳴朝才收到。
飛天而過的傳音符隐沒在雲霧間,附着那騙子身上淡淡的氣息,落入他懷中,才恍惚驚起經年日久、似乎已經隐于平淡的思念,投下的石子敲得心湖圈圈漣漪,又不得不漸漸歸于沉默。
沉默的少年在傳音符的圍繞中慢慢抽條長大。
方拾遺的傳音符沒有斷過。
“……火山下岩漿肆虐,附近有幾個城池村鎮,邪修想引動火山爆發,剛巧三師叔來了,一腳把人全踹進去獻祭,加固了火山封印。山上還有溫泉,據說泡了延年益壽,大抵是凡人信口胡說……唔,往後我帶你來泡一泡。”
院中的花樹又一個輪回過去,轉為了雪白。
“這頭的雪還未化,攬月峰上結下的霜也是北境拂去的風造的,也算是師兄陪你看了場雪……”
大雪覆滿了山頭,又被春風略略吹化了。浮雲閣裏坐了批頑皮活潑的新弟子,易先生依舊被氣得腦袋疼。孟鳴朝點着燈火,面前鋪着竹簡,論文寫到一半,遲遲忘了下筆。
“算起師兄撿回你的日子,小師弟已經十六歲了,可惜師兄來不及趕回,托信使送去支閑時打磨的玉簪。師兄煉器課上都在打瞌睡,這支玉簪只是下品法器,一片心意,莫要嫌棄。唉,師兄不在,也不知道你學會束發了未。”
院中的小樹估摸着孟鳴朝的身高,悄麽聲借着春雨,謹慎地給自己拔高了兩寸。
“……高山峻嶺,有如利劍,比山海柱還氣派。可惜昨日有邪修偷襲,行程匆忙,來不及畫下給你看,傳音符裏也不好多講,等師兄回來了與你細說。”
孟鳴朝練完劍,抱着那把已經不符合身高的木劍,坐在山海柱的松林下,側耳聽着傳音符裏傳出的聲音,聽到最後,沒什麽表情、卻似有預料地張口,與方拾遺的話音重疊在一起:“師兄不日便會歸來。”
說完,他反倒氣笑了。
大貓伏在邊上,驕矜地搖着九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懷疑孟鳴朝可能是氣傻了。
山海柱上烈風如刀,孟鳴朝穿得單薄,起身時不由晃了晃,蹙着眉尖低低咳了幾聲,俯身抱起團成一小團的貓兒,走在方拾遺牽着他走過無數次的小道上,半晌,才輕聲說:“我好想師兄。”
蛋蛋用尾巴翹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快五年了。”修長的手指在懷中白貓水滑的皮毛上緩緩撫過,孟鳴朝聲音愈低,語氣清冷,難辨喜怒,“我的耐心要告罄了。”
大貓嬌氣地喵了聲,表示自己也很想那只傻鳥。
穿過這條走過千百次的青石長階,回到院中,天色已暗。方拾遺雖然不在,但飛來的傳音符裏總是督促着孟鳴朝喝藥,絮絮叨叨的,像個操心的老父親。
孟鳴朝一個人待着時表情很冷,不言不語,安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他坐在桌邊,修長的手指翻過從藏書閣借來的古書的最後一頁——他翻看了方拾遺借書的書目,列了單子,方拾遺看什麽,他就看什麽。
方拾遺看書雜,陣法符箓煉器煉丹均有研究,名山大川妖魔鬼怪也有涉獵……還有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小黃本。
這是最後一本了。
喝了藥,孟鳴朝又練了會兒畫符,練完一沓黃符,外頭夜色已深,姓方的影子都沒一個。
孟鳴朝捏捏額角,覺得再想可能會忍不住下山去逮人,勉勉強強合衣睡了。
他很少做夢,即使做夢,也不會如自己所願,夢到方拾遺來接他。
他只會夢到一片見不到底的、沒有邊際的黑暗。
周遭黑沉死寂,沒有一點聲音,連風也沒有。整個天地被黑暗籠罩……似乎再待一會兒,就會被這片黑暗侵吞蠶食。
孟鳴朝忽然睜開了眼。
屋內熄了燈火,蛋蛋趴在床尾睡着,床頭立着一道颀長的身影。
那人正俯身來,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給他掖掖被角。
孟鳴朝額上浮着層冷汗,沒忍住握拳抵在唇下,重重地咳了幾聲,驚動了床尾那只蠢蛋。屋內的燭火亮了,床頭立着的人清晰落入眼簾——溫柔多情的桃花眼,抿着笑意的唇角,似是漫不經心又好似傾注關切的神色。昏黃的燈光灑在那張俊美的面容上,對方低眉看來,笑意更明顯了:“小鳴朝,長大了。”
“……師兄?”孟鳴朝神情恍惚。
“才幾年不見就不記得師兄了?”人影飄了飄,坐到床頭,“小白眼狼。”
孟鳴朝擡起眼,目光裏似乎帶着貪婪的鈎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将這個浸在燈光下的青年掃了一遍,深刻在腦海裏,随即朝他笑了笑,溫柔地伸出手,掐住了床頭的“方拾遺”的脖子。
“你不是師兄。”
薄唇微動,吐出這幾個字的同時,床頭的人一癟,變成了張薄薄的符紙——上頭畫着方拾遺,洋洋灑灑幾筆,勾勒出熟悉的眉眼。
是方拾遺琢磨出來的那個“萬物有靈”符術。
孟鳴朝攥緊了符紙,深深地吸了口氣,咬着牙,仿佛恨極了畫上的人,每個字都是從牙縫間磨出來的:“師兄……你有這個心思,怎麽就不回來……”
給個假的有什麽用。
他坐在床頭,攥着符紙看了許久,轉過頭來,盯着茫然的蛋蛋:“我要去見他。”
蛋蛋喵了聲:那就去呗。
方拾遺完全不知道自己特地給孟鳴朝準備的“大驚喜”惹了禍。
掐指一算,符紙該到了山海門幾日了,他樂津津地跑到祁楚和蕭明河面前嘚瑟:“等回去了,小師弟只記得我,都不記得你們。”
祁楚斟酌着道:“師兄,我有不好的預感……”
蕭明河面無表情:“幼稚。”
游歷幾年,他們正往回趕,路途中仍舊在斬妖除魔,此時一行人休憩在一座空城裏——貨真價實的空城。
自魔族突破北境前線,妖族與邪修作亂之後,中洲許多沒有修士護持的城池已經人去樓空,不複繁榮。
滿地瘡痍,凡人流離失所,有修仙者護持的城池也容納不下那麽多人,許多凡人只能裹着薄衣,瑟縮着躲在城門外,借着一點庇佑,護得一條小命。
這座城池在中洲未亂之前,是凡人最繁榮的城池之一,地處蕭家、明家的交界處,這兩大世家作風都頗為驕矜蠻橫,不肯退讓,兩家明裏暗裏争鬥了好幾年,也沒掙出什麽結果來,幹脆就不管這座城池。
于是這座城成了唯一一座明明離修仙世家最近、卻在發生大亂後最快變空的城池。
蕭明河看不慣家裏的行徑,覺得面上無光,到了這空城後心情不太好。
領隊的變成了四長老甕澄,女長老作風比蕭凜要果決利落,待人卻很親善,不擺架子,其餘弟子心情都很好。
方拾遺琢磨着,安慰地拍了拍蕭明河的肩膀:“師弟,別總那麽苦大仇深,開心點,過幾日就能經過你家了。”
蕭明河冷漠地拍開他的手。
方拾遺笑眯眯的,也不在意。他心裏惦記着孟鳴朝,也不知道那小豆丁這幾年長得多大了……可別還是個矮豆丁,雖然他不嫌棄,但未來不好尋道侶啊。
他琢磨來琢磨去,回了自己的房間,盤腿而坐,疲憊地阖上眼。
夜漸漸深了,窗外沒有一絲聲音,月光傾漏進屋中,風聲也悄悄的。
打坐到半夜,方拾遺忽然聽到一陣似乎很遠、又似乎近在耳畔的聲音,嘈雜難明,隐隐約約,有笑有鬧,簡直像有一堆人在他腦子裏趕集會。他睜開眼,摸出羅盤,羅盤上的銅針瘋狂打轉,指不出方向。
方拾遺頓了頓,收起羅盤摸出劍,起身走出屋門,正想去通知甕澄有異,走了兩步,眼前陡然一黑,一時他頭重腳輕,幾乎栽倒,連忙扶住房門,晃了晃腦袋,等視線漸漸清晰起來,不由一愣。
——眼前還是他們寄住的客棧,卻換了番模樣。
布滿蜘蛛網的檐角煥然一新,挂了只八角燈籠,灑出朦胧燈輝。四周嘈雜聲漸漸清晰,他忍不住閉了閉眼,再睜開,神色微變。
早就人去樓空的空城,此時街上竟擠滿了人,挑擔叫賣的小販、街角擺攤的江湖騙子、街頭賣燒餅的鋪子、賣藝的戲班子……全都出現了。
附近幾個屋裏亮着燈,方拾遺握緊了劍,沉着眉目轉身,一把推開了旁邊那扇屬于祁楚的屋門。
屋內正在地上你起我伏翻滾着的野鴛鴦驚聲尖叫,方拾遺眼尖,還看清了兩個都是男人,太陽穴忍不住突突地跳起來,禮貌地點了點頭:“失禮了,請繼續。”
再輕輕合上門。
其餘的房間不必看了。
鼎沸的人聲從街上随着風而來,灌入耳中,再清晰不過的告訴方拾遺,這是一座繁華熱鬧的城池。
但是,怎麽可能?
這是幻境,還是夢境?
方拾遺有些摸不着頭腦,蹙眉想了想,把趴在他頭頂的胖鳥抓下來,眯着眼細細打量。
鳴鳴忽然被抓醒,歪着脖子眨眨黑豆眼:“啾啾啾?”
小輩,打擾你爺爺做什麽?
方拾遺又試了試手感——胖得很真實,應當不是假的。
那這到底是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