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師兄。”

平平淡淡的兩個字,卻像道定身咒,将方拾遺直愣愣地戳在了原地,單手暗暗快掐完的結印一滞,他很要命地怔住了。

身後的聲音是陌生的。

可又有些莫名的親切。

腦子裏的神經遲鈍地撥動了一下,他的指尖微顫,一個想法鑽進腦海。

是小鳴朝?

可是小鳴朝怎麽可能到這兒來?

方拾遺腦子發蒙,下意識地掙了掙,身後的人卻将他摟得更緊,好似帶着經年刻骨的思念,要将他融進骨血才罷休。肩上一沉,那人下颔抵在了他肩上,長長吸了口氣,話音裏含了淺淺笑意與無奈:“這麽危險的地方,師兄怎麽亂跑?叫我好找。”

方拾遺終于回過神,食指與中指一豎,反手在身後人的肘部一敲,環在他腰間的手不受控制地松了松,他立刻逃出轉身,眉梢稍稍挑起:“哪來的小東西,張口閉口師兄,我可沒你這……”

話還沒說完,就滞住了。

身後的人身形消瘦修長,随着微微低頭的動作,幾縷烏黑的長發滑落肩頭,雪白的緞袍袖上飛星環山若隐若現,目光往上,霧氣中露出張有幾分熟悉的臉——如畫的眉目殘存着小時候的過分精致,臉色唇色依舊蒼白,瞧着病歪歪的經不住一陣風,眼眸卻熠熠生輝,染着火光,穿透薄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只一眼,方拾遺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的表情空白下來,孟鳴朝眼裏的笑意深了些,輕聲叫:“師兄。”

師兄……

師兄!

頭皮猛地一炸,方拾遺的臉色瞬間沉下來,一把攥緊了孟鳴朝的手腕,回頭小心看了一眼——後頭那些妖魔鬼怪大抵在開會怎麽打倒人族,紛紛舉爪大喊起來。方拾遺顧不得繼續觀摩這場妖族不知道第幾屆的全體妖族代表大會,見那黑衣人不見了,瞳孔一縮,毫不猶豫地拽着孟鳴朝,飛快遠離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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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走遠了,方拾遺才反手放出隔音結界,又連續下了兩三套陣棋防護,才一把搡開孟鳴朝,壓低的嗓音裏含着滔天怒意:“你怎麽在這兒!”

“好多年不見,師兄見面就問這個?”

孟鳴朝貪婪地看着這張被他在腦海中描摹過千百遍的面容,笑意飄忽起來:“師兄一直不回來,我自然是來尋你的。”

“胡鬧!”

方拾遺肝火大旺,太陽穴突突直跳,好一會兒才壓下火氣,語氣緩下來:“再過些日子師兄就會回去,你來摻和什麽!”

孟鳴朝幽幽道:“這句話,這幾年來,師兄已經說爛了。”

方拾遺自知理虧,氣焰霎時短了一截,含糊地解釋:“那不是,總是抽不出時間……等等,誰跟你說這些了。”險些給糊弄過去,他氣得一厥,“你怎麽會在這裏!”

聽他語氣沉怒,孟鳴朝的嘴角卻勾了勾,那些熟悉的氣息、生動的表情,像流動在血脈裏的血液,滾燙又熱烈,奔騰而過,浸潤了枯竭多年、死氣沉沉的軀體。

他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來之前有多大的怨氣與怒氣,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便都雲煙般散了。

紛亂的念頭似濺濕了枯地的雨點,滋潤得沉寂的心海又翻騰活躍起來,孟鳴朝朝前走了兩步,小心地牽住方拾遺的袖子,像小時候犯了錯那樣,露出讨好的笑容:“太想師兄了,走着走着,忽然就進來了。”

方拾遺被他一扯袖子,怒火頓時搖搖欲墜,再一對上那雙漂亮的瞳仁,怒火就很沒骨氣地散了。

分隔幾年,到底有些許生疏,他遲疑着擡起手,後知後覺孟鳴朝只比他矮一點了,神色一陣恍惚,還在猶疑還能不能像年少那般随意揉摸,孟鳴朝已經靠過來,乖巧地低下頭在他手心裏蹭了蹭,像只覓到了主人的貓兒,攤開肚皮撒嬌。

細軟的發絲蹭在掌心裏,方拾遺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少年攬進了懷裏,使勁抱了抱,嘆着氣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孟鳴朝悄然彎了眼角。

抱了會兒,方拾遺放開孟鳴朝,這回打量得仔細了點。

小孩兒迎風長大,不似他擔憂的那樣成個矮豆丁,他身形挺拔,像山海柱上一棵挺秀的青松,被烈風吹出獨特的風姿,已是個端端正正的少年模樣。

都這麽大了。

這真的是他從綠水鎮那口棺材裏抱出來的孩子嗎?

心緒複雜起來,方拾遺一時說不出話,只能又揉了揉孟鳴朝的頭發,輕輕吐出口氣。

孟鳴朝享受了溫存,眼底的冰霜都化盡了,對這危險的地方也毫不在意,略遲疑了下,沒有告訴方拾遺他見到那黑袍人時,心裏湧起股奇怪的感覺。

厭惡,痛恨,排斥,不安……還有絲絲的仿佛牽扯于靈魂上的共感。

“此地不宜久留。”方拾遺沒注意孟鳴朝奇怪的神色,閉眼仔細感受了下血契的聯系,“有個與我同行的藥宗弟子走散了,先去尋他,再找方法出去。”

孟鳴朝沒有異議,笑眯眯地伸出手,要方拾遺牽着走。

這孩子小時候就黏人,長大了……也沒好多少。

方拾遺心裏直犯嘀咕,琢磨是不是自己把他養得太過嬌氣,不過還是握住他微涼的手,裹得緊了緊,眉頭蹙起:“怎麽這麽涼。”

再一看孟鳴朝的臉色,分明是棵迎風搖曳的病松,衣袍空蕩蕩地披在身上,還當真是弱不勝衣。

方拾遺看得心驚膽戰,把孟鳴朝當了泡沫人,唯恐風吹一下他就散了,不由分說地脫下外袍給他裹上,還是不放心,又把出城前摸出的黃符分了一半塞他懷裏,這才解了結界、收了陣棋,一手執劍,一手拉着孟鳴朝,錯開一步,走在前頭,擋着孟鳴朝,朝前開路。

孟鳴朝故意落後兩步,走在方拾遺身後,看着方拾遺的背影,眼底含着笑,另一只手卻毫不留情地朝旁邊的野花叢裏一伸,“咔嚓”一聲輕微骨裂聲響起,方拾遺敏感地回過頭,孟鳴朝無辜地看着他,手從野花叢裏伸出來,揪了朵淡紫色的小花,遞給方拾遺。

方拾遺納悶地掃了眼身後,沒看見什麽影子,也沒感覺到殺氣妖氣,揣摩可能是自己太緊張幻聽了,于是放下心來,欣然接過那朵小花,俯身插進孟鳴朝烏黑的鬓發裏:“少拈花惹草。”

孟鳴朝乖乖的“哦”了聲。

兩人繼續一前一後,循着與鳴鳴的那點聯系穿梭在密林裏。孟鳴朝這次含蓄文雅了許多,指尖吞吐着金色的劍芒,長長的眼睫一阖,便往後彈去幾道。

方拾遺已經做好了三兩步就遇到只妖族的準備,豈料此前還嚷嚷着要吃了他的妖族一只也沒蹦出來,滿頭霧水地揣測了半晌,懷疑可能是有什麽要緊事,那些妖族離開了。

密林裏的濃霧快散完了。

孟鳴朝收回了手——那只手修長、幹淨,泛着玉石般的色澤,瞧着孱弱又無害,鑽回寬大的袖下,不露出分毫端倪。

方拾遺忽然開了腔:“小鳴朝,這幾年怎麽過的?”

一直是他往山海門遞傳音符,他飄忽不定,孟鳴朝沒有回過。

冷不丁聽方拾遺開口,孟鳴朝吓了一跳,還以為被發現了,一道金芒從袖中彈出來,穿破了袖子。他委屈地攏了攏袖口,小聲說:“練劍,畫符,布陣,想師兄。”

最後三個字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咬得很重。方拾遺一陣牙酸,胡亂撓撓頭,幹笑道:“師兄也很想你。”

小美人上前兩步,與他并肩,默默橫過來一眼,含怒帶怨。

當初下山之時,信誓旦旦地說幾月回一次的是他,傳回傳音符後,無數次許諾過幾日就回的也是他。

方拾遺臉皮再厚,被這麽一橫,也不禁心虛起來,讓望舒自個兒轉悠着護在他們身周,摸出破扇子,欲蓋彌彰地扇扇風,帶着點妥協意味的笑:“往後不會了,真的不會了,師兄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師兄嘴裏沒一句真話,還是我自己讨吧。”孟鳴朝的目光在他開開阖阖、形狀優美的薄唇上轉了一圈,慢慢收回目光,不經意地舔了下唇角。

方拾遺的腳步忽然一頓。

話音未落,前方傳來陣雞飛狗跳的怒叱,随即是一連串的“啾啾啾”,間或夾雜着傻鳥驚慌或憤怒時才會暴露出來的“叽叽叽”。

孟鳴朝:“……”

方拾遺破扇子一合:“找着了。”

撥開雜亂繁盛的枝條樹葉,正互啄互打的一人一鳥聽到聲響,齊齊炸毛。虞星右一把攥着胖鳥嗖地往後蹿了一丈遠,擡頭看清是方拾遺,頓時臉色大喜:“方師兄!方才我一腳踏空,摔了個狗啃泥,擡頭你就不見了,慌死我了,幸好你這鳥盤起來有意思……”

他說着,不由看向旁邊的孟鳴朝,目光在兩人牽着的手上逡巡了圈,嘴立刻張圓了:“這位小美人是……方師兄的童養媳?”

方拾遺頭一次碰到這麽嘴豁的,差點給空氣嗆着,哭笑不得地扇了下這口沒遮掩的貨的頭:“怎麽說話的,這是我小師弟。鳴朝,這是藥宗的虞師弟。”

外人在場,孟鳴朝的臉色清冷下來,淡淡看了眼虞星右,覺着這人雖然有些礙眼,不過說話倒也中聽,神色略和緩了些,沖他點點頭便算打招呼了。

虞星右也不介意,啧啧道:“好标志的小美人……”

收到眼刀,立刻轉了口風,“怎麽也沒怎麽聽說過方師兄這位小師弟?”

“鳴朝身子不好,頭一次下山,不知怎麽也進到這兒來了。”方拾遺避重就輕,順便叮囑,“方才我見林中有群妖集會,若有什麽變故,我照顧不周時,煩請虞師弟照料我師弟一二。”

虞星右燦爛地應聲:“自然自然。”

說着,把被盤得頭暈眼花的鳴鳴遞回來。

傻鳥怕了他了,咻地飛回方拾遺袖中,瑟瑟發抖。

人類幼崽真是可怕啾。

“我突然想到,”方拾遺若有所思地摸摸下颔,蹲下來随便撿了跟樹枝,在地上勾勾畫畫,“此處似乎不是一靈君誤入的‘回溯境’,而是另一個地方……說不準是妖族藏身的地方之一。”

打了這麽些年,人族總是揪不到妖族的老巢,那些妖族和邪修像是從地裏長出來的,一被追殺,馬上就無影無蹤,像是回饋給後土了。

方拾遺也經歷過幾次,明明被追殺的妖族已經窮途末路,卻在轉眼就消失在眼皮子底下,委實奇怪。

地上畫出個繁雜的陣法,虞星右陣法課上都在打瞌睡,看不大懂,裝得跟個大尾巴狼似的,摸摸下颔當看懂了。

方拾遺耐心有限,畫得潦草,線條淩亂,差不多畫完了,随手在其中一處一點:“我們應當是誤闖了妖族用陣法搭起了一個藏身大陣中,這陣法能回溯時光,将他們藏于過往,城內那些,應當是中洲未亂之前,留下的生人氣息,被大陣滋養着,以為自己是活的……大陣的陣眼,應當就在這個密林裏。”

虞星右傻傻地問:“那我們放把火燒了這林子?”

“你師父怎麽沒先燒了你?”方拾遺略感稀奇,揉了揉這倒黴孩子的腦袋,“一把火燒進來,恐怕先燒出成百上千妖族把咱們仨撕了,況且凡火恐怕燒不動這林子。方才我略略一掃,林子裏都是妖力強悍的大妖怪,他們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行蹤……”

方拾遺一頓,奇怪地蹙起眉頭:“按道理,這裏是他們的地盤,我們一進來就被發現了,又在林子裏轉悠了這麽久,他們怎麽還沒動手?”

難道是他聽錯了,那群妖族說的不是“吃了那倆人族小崽子”,而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安靜站在他身側的孟鳴朝露出溫柔的笑容,雙手背在背後,危險的金芒在指尖吞吐,面上卻乖巧極了。

方拾遺覺得自己以一個正常人族的心思來揣摩一群妖族的心思,有點不太可取,琢磨了會兒,實在猜不出那群千奇百怪的玩意兒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果斷放棄,轉身在另一面地上又畫了個圖。

這回畫得認真了些,虞星右這回能看懂了:“這是咱們在的林子?”

方拾遺點點頭:“若是我沒猜錯,陣眼就在這兒。”說着,他往地上畫的線條裏戳了個點,然後笑容就滞住了。

虞星右于陣法方面實在沒什麽造詣,眼巴巴地看着他。

方拾遺:“……我又想起件事,是關于陣法的,剛才應該沒猜錯,只是還有個可能。”

“什麽?”

孟鳴朝輕輕開口:“上古陣法,不局限于死物,還可刻畫在生靈身上。”

“……”虞星右咽了口唾沫,摁緊了短刀,“啊,小美人師弟的意思是,這缺德陣法可能畫在林子裏某個人……啊不,妖族身上。”

方拾遺補充:“而且十有是此地最厲害的那個。”

說完,他又在地上戳了個點。

虞星右臉色發苦:“方師兄,你在畫什麽?”

“我隐約察覺到靈力波動,算了算,陣眼此刻可能在這兒……”說着,他又拿着樹枝點向另一個點,“動了,現在在這兒。”

“……”

“看開點。”方拾遺站起身,拍拍手,再拍拍虞星右的肩膀,“會動,咱們天降大喜了。”

虞星右更苦了,很想再把鳴鳴借過來盤兩下:“該不會是那位黑袍仁兄吧?我看他好像不太好惹。”

方拾遺盯了地上亂七八糟的兩幅圖片刻,随意抹平,道:“走吧,不管是不是那位,貿然撞上肯定不成。”

其實是成的。

方拾遺看了眼孟鳴朝,後者注意到他的視線,滿懷依戀地沖他笑了笑。

他心裏一嘆,若是孟鳴朝不在,他可以不管不顧拼一把,可是放在心尖上的小師弟來了,他可舍不得讓孟鳴朝受傷,抑或讓孟鳴朝看到他受傷。

明月皎皎、芳華吐露似的漂亮小師弟,就該捧在手心裏,不要讓他沾到一絲血腥氣才對。

“我們去哪……”

“你們想去哪?”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是虞星右的提問,一道是略微低沉磁性的男人嗓音。

方拾遺頭毛一炸,立刻反手将虞星右一拽,側身将兩個師弟擋在了身後,提着劍,望向對面不知站了多久的黑袍人。

男人裹在寬大的黑袍裏,臉龐依舊籠罩在雲霧中,負手而立,那雙一看就知不是人族的妖異眼眸越過方拾遺,直直看向他身後的孟鳴朝,眸子微微一眯。

方拾遺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正好将男人的目光擋住,不冷不熱地開口:“前輩,我家小師弟花容月貌,你也不能一直盯着瞧呀。”

黑袍人淡淡嗤笑了聲:“小輩,別不知好歹。”

方拾遺持着望舒,沖對方溫柔地笑。不知為何,那黑袍人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愣了愣。抓住一瞬的空隙,方拾遺不講道理,提劍就上,準備用行動告訴他,什麽叫不知好歹。

虞星右反應極快,見方拾遺沖上去,還記着叮囑,立刻摸出金色的法寶——看着像個藥缽,反手将孟鳴朝罩了進去,揚着嗓子叫:“小美人,在裏面待好了別出來!”

孟鳴朝本來要随着方拾遺沖上去,被當頭一罩,罕見地愣了愣,露出個見鬼的表情,無奈地收回了伸出的手。

方拾遺已經沖到黑袍人面前,擡劍一刺,淩厲的劍鋒“嚓”地割破了黑袍人的衣物,即将送進他的胸膛時,卻叮地一聲撞上了金石般。

黑袍人反應過來,眸中帶着點點嘲諷,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蚍蜉,不緊不慢地伸出兩指,夾住劍身,微微一撇——沒撇斷。

“……”想象中輕輕松松弄斷劍身的情況沒出現,黑袍人很是丢人,神情空白了下。

方拾遺禮尚往來,也嘲諷地笑了下:“恩師遍尋天下尋的南海沉鐵,當世鑄劍大師白癸耗費九九八十一天所鑄。人族的鑄劍技術,妖族好像不太懂呢。”

他說着,不退反進,劍鋒被擠壓着,彎起個驚心動魄的弧度。黑袍人皺眉看着他,像是不知道怎麽動手好,方拾遺可就沒那麽講道理了,兩人的姿勢近乎擁抱,他湊到對方耳邊,低聲道:“前輩,人族修士還有個智慧,叫符術。”

話畢,他翻身撤開,自視甚高的黑袍人低頭一看,前胸後背,甚至是腿上,全身上下都不知道何時給方拾遺摸了一遍,貼滿了符。

方拾遺雙指并起,抵在唇邊,飛速後退着,從舌尖彈出個字:“爆。”

“轟”的一聲巨響,那堆黃符應聲而爆。

夜色下的密林中一陣火光熠熠,沖破天際。

與此同時,虞星右趁着方拾遺拖延時間,也摸出陣棋,連套了十來個扔上去——可見是個有錢人。

陣棋簡便,只要用靈力催動,不懂陣法的人也能布陣。但威力強大的陣棋極難尋覓,何況虞星右一出手就是十來個威力巨大的。

方拾遺掂了掂自己的百寶囊,咂摸了下嘴裏的酸味,頓時和他沒了同生共死的情義。

火光散去,中間的黑袍人露出來。

方拾遺心底微沉。

近百張靈力充沛的爆破符,竟然沒讓那人的頭發絲亂一點,也沒炸去他臉上那團霧,唯一的效果……就是将黑袍人的衣物炸得破破碎碎,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在剩餘的火光裏,像上乘的玉石,泛着冰冷的光澤。

方拾遺尴尬地想:好在沒把褲.裆那塊炸了。

陣棋符文閃爍,流動着将黑袍人鎖在當中。他放下手,似乎終于被激怒了,眼神冰冷下來,擡手一動,半空中憑空出現了雙手似的,像撕件衣服似的,“刺啦”一聲,便将陣棋給撕破了。

虞星右倒吸了口氣:“我的娘嘞……這是什麽怪物。”

方拾遺道:“還有心情想這個?帶着鳴朝跑!”

虞星右激靈了下,一句“那你怎麽辦”還沒滾出喉嚨,方拾遺已經攜着劍旋風般沖了上去。這次他不再耍沒用的小花招,迎着撕開陣法走出來的黑袍人,劍身一顫,挽出幾道虛影,劍花亂顫,沖着黑袍人的七竅便去。

黑袍人不再被動挨打,憑借一雙肉掌,竟然擋住了劍招,對被劍鋒刺出的深一道淺一道傷痕渾不在意,裹挾着怒意,沖方拾遺揮出一掌。

兩人的目光相撞,方拾遺的瞳眸黝黑,像最幽深的寒潭,清澈卻冷冽,帶着股不要命的狠勁與執着。

黑袍人又莫名愣了愣,掌風淩厲地削去了方拾遺一縷頭發,卻将力道收了不少。即使如此,方拾遺還是被這一掌打得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了血。

實力懸殊太他娘的大,他費盡心機半天才在人家身上劃出幾道輕描淡寫的痕跡,人家一掌就差點把他打飛了。

方拾遺心裏抱怨,卻沒有後退一步。他深知自己不能後退,後面有虞星右,有他的小師弟。

大師兄的職責本來就是保護他們。

他難耐地喘了口氣,平複翻湧的氣血,咽下那口血,露出個笑:“前輩為何頻頻留情?舍不得殺了我?”

“不知死活。”

“那前輩便請下殺手吧。”方拾遺劍身一橫,格擋在兩人中間。

黑袍人漠然道:“找死。”

“我是不是見過前輩?”方拾遺絲毫不懼,甚至笑意盈盈,薄唇微動,吐出幾個字,“在攬月峰,抑或……綠水鎮?”

黑袍人微微眯起眼。

“綠水鎮那一遭,前輩用神通模糊了我的部分記憶吧。”

夜風從林子深處席卷而來,吹起衣角,拂過長發,方拾遺歪着頭,沖黑袍人眨眨眼:“我只記得在綠水鎮的高牆上見過一人,卻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不過我記憶深刻,想來前輩應當也是個美人。”

黑袍人:“……”

這小子居然還敢調戲他!

他冷漠地盯着方拾遺片刻,驀然伸出另一只手,擋住方拾遺賊頭賊腦的動作:“同一招用兩次,恐怕不妥。”

方拾遺的手被他攥住,手中的符紛紛掉到地上,被風刮遠。他額上生了層薄薄的汗,力有不逮,劍上承受的壓力愈大,他幾乎要被壓迫得吐血,心肺都在擠壓中陣陣作痛,就在他決定拼命相搏的瞬息,黑袍人身後兩道寒刃一閃。

方拾遺簡直跪了:“你們來添什麽亂!”

黑袍人反應極快,立刻放開方拾遺,反手一揮,兇猛的力道将虞星右擊飛出去,另一邊的孟鳴朝卻靈活地一躲,擲出手中短刀。噌的一聲,短刀劃破虛空,黑袍人側身想躲,卻還是被一刀紮進了肩膀,破碎的衣物下,血湧了出來。

方拾遺來不及去思考憑什麽他要死要活都戳不破這黑袍人金身而孟鳴朝一擲短刀就成了的這種操蛋問題,看見孟鳴朝的瞬間,他幾乎肝膽俱裂,尤其在黑袍人轉瞬撲向孟鳴朝後。

方拾遺滿頭冷汗,動作從未這麽快過,他撲上去,趕在黑袍人一掌遞到之前,折身擋在孟鳴朝身前。黑袍人動作一滞,孟鳴朝接住方拾遺,緊緊抱着他,在半空中一個騰挪,毫不遲疑地換成了他擋方拾遺。

擋來擋去實在消磨時間,黑袍人一掌已至,孟鳴朝身子一震,嗆咳了聲,險險吐血。

方拾遺大腦空白,後背撞到大樹上,卻穩穩抱着孟鳴朝。可是他的指尖都在顫抖,甚至忘了敵人就在當前,慌忙去摸孟鳴朝的脈搏:“師弟!鳴朝!”

孟鳴朝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靠在他懷裏,血色染着唇角,那副天生的禍水面容添了幾分妖異。他軟乎乎地笑了笑,擡手在方拾遺臉頰上蹭了蹭,嗓音啞啞的:“師兄……沒受傷,就好。”

方拾遺的眼眶紅了。

他握着劍,昂首看向一步步走近的黑袍人,眸中染着幽暗的怒火。

黑袍人輕慢地笑:“兄弟情深的戲碼結束了,還有什麽本事拿出來我瞧瞧?”

不知何處忽然響起聲劍鳴。

下一刻,空間似乎被撕裂了,平地升起飓風,飛沙走石,方拾遺連忙抱緊了孟鳴朝,就聽前方響起熟悉的嗓音:“師徒情深的戲碼,閣下覺得怎樣?”

月白色的身影憑空出現,擋在了方拾遺與孟鳴朝身前。不見得有多偉岸高大,卻如山岳般沉穩,單手持着劍,那把劍名為“知禍”……兇名在外的神劍,被方拾遺小時候偷來串過山雞。

方拾遺恍惚了一下:“……師父?”

溫修越微微側身,沖他颔首。

方拾遺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氣沉下去,徹底松懈下來,連忙摸出丹藥,喂給孟鳴朝。他在這兒忙活半天,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方師兄,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虞星右一瘸一拐地爬來,看着像快咽氣了似的。

方拾遺慚愧,把手中的藥遞過去,虞星右伸長脖子看了眼,嫌棄地搖搖頭:“什麽破藥,沒用得很。”

方拾遺:“……”

虞星右自己摸出個玉瓶,倒出兩粒丹藥,遞給方拾遺一粒,另一粒自己嚼吧嚼吧吃了,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我師父親自起爐煉的,說我愛闖禍遲早給人打得半死,只要還有一口氣都吊得回來,吃吧吃吧。”

說着說着,神色看起來似乎已經好了不少。

方拾遺心想起死回生的神藥是這麽給你用的嗎,手上卻不耽擱,給孟鳴朝喂了藥。

幾個小輩放心地在溫修越身後忙活,黑袍人看起來也頗為忌憚溫修越,對峙了片刻,眼神古怪地笑了起來:“門主,何必掙紮?”

溫修越不言不語,又往前走了一步,氣勢如山如海,浩大磅礴,充滿威壓。

黑袍人嘴上那麽說着,見溫修越還在沖自己走,越過他看了眼樹下的方拾遺和孟鳴朝,不再廢話,化作一團黑霧,随着飓風,消失在天際。

虞星右的藥效果立現,孟鳴朝死人似的臉色好了不少,只是難受得直哼哼,往方拾遺懷裏蹭。他已經不是那個可以被方拾遺随意抱在懷裏手上的小豆丁了,方拾遺只得一手越過膝彎,一手橫在背後,将他打橫抱了起來。

虞星右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沖溫修越行了一禮:“溫師叔!”

“師父,剛才……”方拾遺欲言又止。

深林裏傳來了無數野獸咆哮似的低吼,聲浪不絕于耳。溫修越搖搖頭,随意在空中一劃,割裂了陣法:“先離開此處。”

方拾遺點點頭,抱着孟鳴朝,随着他跨了出去。天旋地轉,眼前再度清晰起來,他們回到了那個客棧的屋子裏。

滿屋子的山海門弟子蹲在門外,眼巴巴等着。甕澄與一個少婦坐在一起,旁邊立着幾個少年,見方拾遺一行人出來了,其中一個少年立刻不聲不響地沖過來。

方拾遺轉身将孟鳴朝放到床上,轉頭一看,皺着眉頭抱着虞星右那個少年,居然同他生得一模一樣。

虞星右嘿嘿笑:“沒事啦沒事啦,左辰。”

虞左辰皺皺眉,輕輕捶了下他的胸口。

與甕澄坐起一起的少婦這才起身,神色嚴肅,沖着溫修越斂衽一禮:“多謝劍尊出手相助。”

溫修越平和地搖搖頭:“鹿夫人,言重了。”

屋內外一時吵吵嚷嚷,外面的小弟子們松了口氣,歡呼雀躍。祁楚顧不上什麽禮不禮的,上前幾步,臉色緊張:“師兄,你沒事吧?怎麽……”他看了眼床上似乎昏睡過去的孟鳴朝,錯愕,“怎麽小師弟也在?”

方拾遺無奈:“說來話長,之後再說。”

“你倒是命大。”蕭明河也走過來,扔給方拾遺一個錦盒,說話依舊不好聽,“給你家小祖宗續個命吧。”

方拾遺收了錦盒,沒有打開,只道:“多謝。”

随即便起身,沖藥宗的長老問了禮,轉眸看向另一個藥宗弟子。那人看着滿臉病态,安靜如盛開在幽谷的蘭花,見方拾遺看過來,微微一笑,輕聲道:“在下洛知微,多謝方兄在陣中護我師弟。”

傳聞洛知微生下帶病,這才進了藥宗。方拾遺打了主意要與他結交,可惜現下不太方便。

一陣兵荒馬亂後,藥宗的人領着虞星右離開,少年已經從半死不活恢複到精力充沛,臨走前還沖方拾遺揮揮手:“方師兄,有空來藥谷玩啊!”

小弟子們也被甕澄領着回去了,屋裏清淨下來,天色已然微亮,東方天空竄上了薄紅。

方拾遺頭昏腦漲,自己都忘了自己也受了傷,察覺胸口發悶,才吞了顆丹藥,緩過氣了,急急問溫修越:“師父,您怎麽會在此?”

溫修越伸手在他肩上一按,溫和的靈力送入方拾遺體內,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魔族被打回了北海關外,多年勞頓,暫時掀不起風浪了。”

“那個黑袍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溫修越:“與你小師弟有些淵源。”

這不是等于沒說嗎。

方拾遺有點無奈:“那師父要同我們回山海門嗎?”

“我得先行一步。”溫修越笑了笑,“拾遺,長大了。”

方拾遺有些不好意思,被黑袍人處處壓制,還害孟鳴朝受傷,他非常不甘,又滿心愧疚。

溫修越洞穿了他的心思,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沉聲道:“拾遺,山海門人,既要貪生,亦要不怕死,你都做到了。那人有千年道行,你敵不過很正常。”

溫修越像小時候方拾遺練完劍後給他講解一般,語速不疾不徐,很快讓方拾遺的心定了下來。再吩咐了兩句,他便推門離開,屋裏只剩了方拾遺和孟鳴朝。

小孩兒不知什麽時候醒了,睜着琉璃似的眸子,靜靜地看着方拾遺。

方拾遺想起黑袍人的那一掌就後怕,心拔涼拔涼的,當即臉色微沉,坐到床邊:“不是叫你和虞星右離開嗎,上來湊什麽熱鬧?”

“師兄。”孟鳴朝小小的叫了聲。

方拾遺面無表情地彎下腰,将手遞過去:“嗯?”

孟鳴朝笑了笑,眷戀地在他手心裏蹭了下:“叫我獨自離開,眼睜睜看着你受傷……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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