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微涼的臉頰蹭來,細滑得跟嫩豆腐似的,方拾遺忍不住順着掐了兩把,垂眼看了他半晌,翻臉無情,一巴掌糊他臉上,語氣涼飕飕的:“那你也不該莽莽撞撞跑上來,我皮糙肉厚耐打,你這走三步就喘不上氣的樣,還要不要命了!”
孟鳴朝白皙的臉頰給他掐出幾道紅印子,也不吭聲,只是看着他笑,比自個兒大師兄還沒心沒肺。
這孩子油鹽不進,方拾遺拿他沒辦法,又不能真提起來打一頓,薅了他兩把:“行了,休息會兒,午時出發。”
他打算就地打坐,守着孟鳴朝,孟鳴朝卻可憐兮兮地拽他袖子:“師兄,陪陪我吧。”
方拾遺還沒說話,又聽他說:“你下山後,我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字字戳心窩,方拾遺動作一頓,想象了下小鳴朝單薄一個人在山上這幾年,到底是心疼,便順勢躺下來,伸手将他卷吧卷吧捂懷裏,哄孩子似的,輕輕拍拍他的後背,聲音也柔和下來:“睡吧。”
這兩個字從方拾遺嘴裏吐出來,似乎有什麽奇特的魔力,孟鳴朝唇角含了淺淺笑意,放心地窩在他懷裏,微微蜷縮起來,長長的眼睫一阖,安心地任由意識墜入了黑暗。
方拾遺自然睡不着,他琢磨那個莫名其妙把他拽進去的妖族藏身大陣,深刻反思自己為什麽那麽倒黴缺,一行幾十人,就他被吸進去,想到師父能回來了,又開心起來。漫無邊際想了許久,才記起懷裏的大活人,低頭看去,孟鳴朝睡得很熟,跟小時候過冬時在他懷裏打瞌睡似的。
玉雪團團的小豆丁長大了也還是小,因為受傷,臉色雪白,襯得眼睫驚心動魄的黑,精雕細琢的眉目韻致難言,狐貍變的山精也沒他漂亮。
方拾遺瞧着瞧着,心頭莫名一個咯噔:……好眼熟。
轉瞬又自己一巴掌打散了這個念頭。
廢話,這可是小鳴朝啊,能不眼熟嗎。
亂七八糟的念頭琢磨完了,方拾遺也有些疲憊,攏了攏懷裏的小美人,阖上雙眼。
他本想閉眼入定,豈料這麽一合眼,就不知不覺地睡去了。夢裏起初是一片暗藍的天幕,天空中冷冷清清地綴着幾顆碎星,他似乎在空中飄着,過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從半空中直直掉下去了。
方拾遺想掙紮,手腳卻都難以動彈,艱難地擡起手,那雙持劍掐訣的手卻縮小了好幾個尺寸,像個孩童的。不等他想清楚這是個什麽夢,就“嘭”的一聲,砸進了水裏。
那海水是灰色的,愈到底下,顏色愈深,仿佛光芒都被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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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冰涼黏膩,他呼吸不了,腦子開始迷糊起來,望着朦朦胧胧的水面,腦子裏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我不想死。
老乞丐被人活活打斷了腿,就為給他求一口熱飯,臨終前掐着他的脖子,問他是想死,還是想不辜負他活下去。
溫修越從街上尋到他時,他抱着破碗和老乞丐留下的破扇子,聽到溫修越問“願不願意随我離開”,他的第一反應是問:“管飯嗎?”
天下無敵的劍尊破天荒地露出個啼笑皆非的表情,随即想到什麽似的,表情柔和下來,蹲下來,也不嫌髒,摸摸他半個月沒洗、糾結成一團的亂發:“管。”
然後他就跟着溫修越走了。
他成天笑話孟鳴朝好騙,是被他一顆糖拐走的,原來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一碗飯就給拐走了。
當真是上梁不正、下梁也歪。
艱難地從束縛窒息的夢境裏掙脫出來,方拾遺打了個寒顫,睜開眼,發現就一個夢境的功夫,孟鳴朝居然反客為主,把他給卷在懷裏抱着了。
這孩子身體虛弱,從小到大沒幾天不是咳着病着的,力氣倒是大得驚人,方拾遺掙紮了一下,居然沒掙脫。
豈有此理。
方拾遺悶悶地擡手捏了兩把孟鳴朝的臉:“嗨嗨,小孩兒,醒了。”
孟鳴朝眼睫顫了顫,像兩只翩跹的蝴蝶,慢慢睜開眼,琉璃似的眸子含着層水霧,瞧見方拾遺,迷迷糊糊地沖他笑:“師兄,我夢見你了。”
“……”
這孩子怎麽這麽招人疼。
方拾遺沒忍住,上手又掐了他兩把:“夢見師兄了,想說什麽?”
孟鳴朝倏地一把狠狠抱緊了他,不知為何,氣息顫抖得厲害,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像是怕驚醒了這個夢:“我好恨你。”
方拾遺怔了怔,安撫地給他順了順毛。
“……可是我更想你。”孟鳴朝似乎很疲憊,說完這句後,沉默了很久,“師兄,不要再這樣抛下我了。”
方拾遺心裏酸得厲害,胡亂地嗯嗯幾聲,等孟鳴朝撒完潑了,不好意思地放開他,立刻賤兮兮地挑着他的下颔笑:“哎喲,我們小美人眼眶都紅了,這麽想師兄啊?來給師兄香一個。”
孟鳴朝眸光閃了閃,臉頰耳垂上都有些紅,心底卻悄咪咪期待方拾遺來“香一個”。
可惜方某人嘴大漏風,什麽話都敢往外抖,抖完就算了,翻身坐起來,睡了幾個時辰才想起袖裏的鳥被壓死了沒,連忙瞅了一眼,卻不見那傻鳥。
他低頭整理袍袖,随口問:“怎麽從山上溜下來的?你那大貓呢?”
孟鳴朝幽幽地盯了會兒這言而無信的人片刻,見他确實沒有反省補償的念頭,忍着氣,避重就輕:“我騎蛋蛋過來的。”
“蛋呢?”方拾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沒跟着我進入那個大陣,應該就在附近。”
孟鳴朝還坐在床上,方拾遺整理完了,轉頭一看,稀奇道:“我說祖宗,您老今年十七快有了吧,該學會自個兒動手穿衣束發了吧?”
孟鳴朝沖他眨眨霧蒙蒙的眼。
方拾遺敗了,當他還是小時候,邊給他穿衣,邊又絮絮叨叨地發作了回馊氣:“先說好,之前那事不算完,回去給我抄一百遍門規呈上來,多大了還不給我省點心,不給你吃點教訓下回還那麽沖動毛躁。”
孟鳴朝溫溫柔柔地應了聲好。
方拾遺沒怎麽擺過大師兄架子,說完就忘,伺候這少爺穿好衣袍了,推門而出。
外頭日光正烈,空城內依舊死氣沉沉,到處都蒙着層灰色,檐角的土著民蜘蛛被吓得縮成一團裝死,九條尾巴的大貓正追着毛茸茸的黃毛胖鳥玩兒。
“哎,蛋蛋。”方拾遺饒有興致,“來給我揉揉。”
大貓腳步一轉,輕盈地一躍而起,跳到他懷裏,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下颔。大貓舔得正歡,背後陡然一僵,餘光注意到正走出屋、似乎很和善看來的孟鳴朝,哆哆嗦嗦地收回了薄薄的小舌頭,打算這幾天都不再吐舌頭,以免被趁機拔了。
鳴鳴也落到了方拾遺頭頂,指着大貓叽叽喳喳地笑。
方拾遺給它吵得耳朵疼,把鳥扔給孟鳴朝玩兒:“随便盤。”
其餘弟子早修整好了,見方拾遺帶着孟鳴朝下來了,紛紛湊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大師兄受傷了沒,小師兄怎麽會在這兒,妖族大陣是怎麽回事,裏頭兇不兇險……一堆問題鋪天蓋地地來,方拾遺更頭疼了,決計一個都不回:“列隊,準備回程。”
蕭明河發出聲冷笑。
祁楚擔憂地捂住他的嘴:“二師兄,謹言慎行。”
大貓修煉這幾年,已經有了踏雲飛天的神通,方拾遺把孟鳴朝抱上去坐着,讓大貓跟緊,一行人禦劍而起,沖着山海門的方向飛去。
避免再發生類似的事,除非是碰到妖族邪修作亂,一行人不再在路上多做停留。
奇怪的是,随着北境人族告捷,魔族被擊退出北海關,妖族和邪修的動靜也開始慢慢變小,一點一點銷聲匿跡。
回到山海門時,秋色已經遍染山頭。
經過最近的一座人族城池時,已經看不到妖族的影子了。
方拾遺心裏直犯嘀咕,并不覺得這些“非我族類”那麽識趣,恐怕是與人族糾纏了這好幾年,又躲起來休養生息了。
但不論怎麽樣,總算是給了正道修士與凡人一個安生喘氣的空隙。
風塵仆仆、在生死中掙紮了幾年的弟子們在看到雲霧中朦胧的浮雲峰時,都顧不上還有師長在場,齊齊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甕澄也不管,笑吟吟地按住想發作的蕭凜,橫了他一記眼刀,可算是把蕭長老即将出口的刻薄話給壓了回去,領着其他長老一齊離開,留方拾遺帶着剩餘弟子上山。
剛回來的弟子們喜氣洋洋,一上山,便迎來漫山遍野的師兄弟,抹着眼淚大喊:“諸位師兄師姐……回來就好!”
方拾遺被人群簇擁着,一時沒機會去管孟鳴朝,無奈地被擁着上山。蕭明河本來冷臉看着,猝不及防也被人圍起來,臉上閃過可疑的薄紅,冷哼一聲,不拿正眼看人。
孟鳴朝慢慢地跟在後面,盯着方拾遺的背影看了會兒,先回了攬月居。
剛回山海門,忙的事情還多,方拾遺跟着幾位長老跑前跑後,好容易喘了口氣,雙腿利索地走在熟悉的青石長階上,回到攬月居時,已經過了三日。
小祖宗不會又生氣吧?
方拾遺惴惴不安地想着,準備好了把攢了好幾年的雞零狗碎的小玩意挨個拿出來哄孩子,結果打開院門,就見到花樹之下,孟鳴朝搬了張桌子,拿着筆,在寫着什麽。
他還沒走到近前,孟鳴朝就收了筆,輕聲道:“好了。”
方拾遺納悶地上前:“祖宗,跟花兒比美呢?”
孟鳴朝回頭看了他一眼,彎眼笑了笑,寬大的袖子無風而動,他輕描淡寫地一揮手,無數紙張翩跹着從屋內飛出,枯葉似的在空中盤旋,霎時整個院子都被陰雲遮蓋了般,溢滿了墨香,紙張上白紙黑字,一筆一劃寫得從容且認真。
“一百遍門規。”孟鳴朝衣袖翻飛,聲音隐沒在嘩啦啦的紙張聲後,“師兄不跟我生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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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