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方拾遺懷揣着一份隐秘的惴惴不安,半是悠哉半是緊繃地回歸了練劍打坐打師弟的日子。

順便給孟鳴朝物色佩劍,又把最後一壇“一江春水”送去了岑先生那兒,以謝老頭兒在他不在的這幾年照顧孟鳴朝之恩。

幾年不見,岑老頭依舊精神矍铄,守着他那一畝三分地,誰來呲誰。見這對師兄弟來了,當即拉下老臉,老大不高興:“你們來幹啥啊。”

方拾遺還沒說話,老頭兒就瞪了眼他身後安靜垂立的孟鳴朝:“你家小孩兒每次來,我家藤兒就打一次結!不就是扒你一次褲子嗎,恁壞!”

方拾遺挑挑眉,轉頭看小師弟。

小師弟回他一個無害的表情,無辜圓睜的雙眸清澈如水洗的琉璃,別提多幹淨了。

方拾遺側側身,擋住小師弟:“小師弟說他沒動手。”

岑老頭賞了他一個翻到底的白眼,一腳踹過來:“滾!”

見方拾遺聽話地真要滾了,連忙又喊:“酒留下!”

方拾遺把酒壇抛過去,提着小師弟麻溜地滾了。

可惜好日子沒過半月,易先生那邊就通知該上早課了——給他們這群外出幾年,漏了課的弟子特地補課。

方拾遺沒想法了,郁郁不平,躺倒裝死:“我殺妖族,斬邪修,辛辛苦苦回了家,憑什麽還要遭這份罪!”

蕭明河見他這蔫樣兒也白眼:“方拾遺,你丢不丢人?懂不懂什麽叫以身作則?”

新課第一天,易先生板着臉坐在上首,見方拾遺要死不活地給祁楚和孟鳴朝拖來了,恨鐵不成鋼:“收收你那一臉衰樣兒!”

方拾遺慢吞吞地爬到最後一排坐好了,低頭見到自己少年時無聊在桌案上畫的塗鴉,眼角飛出笑意,托着下颔掃了一遍,津津有味地看完,忽然想起什麽,轉頭一看,原先緊挨着的矮桌已經被拆了。

孟鳴朝小時候就坐在旁邊的矮桌前,他聽課打瞌睡,孟鳴朝習字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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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峰的師弟師妹們好奇來偷看,他擔心孟鳴朝害怕,全部收拾回去,一下課提起孩子就跑。

現在孟鳴朝已經坐到他前面去了。

坐得端端正正,背影清瘦挺直,浮雲閣漏風,幾許寒風灌進來,他才忍不住微微彎下腰,握拳抵唇輕咳幾聲。

說不上是遺憾還是什麽,方拾遺趴在桌上盯了會兒孟鳴朝的背影,伸指戳了戳:“小鳴朝。”

孟鳴朝悄悄地轉過頭來。

方拾遺聚音成線:“擋着點,師兄睡會兒。”

孟鳴朝:“……”

孟鳴朝默然,脊背更挺直了。

方拾遺眯着眼,嘴角彎了彎,食指按在唇上,小聲念了咒,無形的屏障将孟鳴朝裹了進去,原本随風飄動的發絲與衣袍靜立下來。

孩子長大了,還是有點用的嘛。

他想着,放心地趴在桌上阖上眼。

溫修越是又隔了半月才回來的。

院中的紫英已經掉滿了院子,方拾遺還是沒給孟鳴朝尋到趁手的劍,蕭明河沉迷在藏書閣內,祁楚去了後山獨自練劍。

師兄弟倆商量着今晚吃什麽,推開院門,就見溫修越坐在已經顯出枯敗之色的花樹下,石桌上奉着三盞冒着縷縷熱氣的茶。

溫修越當着外人的面時,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雖然收斂了鋒銳,依舊讓人不敢忽視,也不敢親近。當着弟子時,便脫下一層皮,換上了另外一層——是屬于師父的、長輩的,溫和親厚,也嚴厲。

不知為何,方拾遺見到師父的瞬間,心底陡然漏了一拍。

分明溫修越與素日無甚分別,他卻覺得,溫修越像是他背後那棵枯樹……即将凋零似的。

方拾遺心底微寒,轉瞬又安慰自己:這樹生命力旺盛,也就枯這倆月,等到冬雪降臨時,就是它重新盛開之日。

師父天下無雙,怎麽可能出事。

溫修越擡眉看過來:“小拾遺,杵在那兒做什麽?”

方拾遺笑了笑,緩步走到樹下,坐到他對面:“師父不是先行一步嗎,怎麽才回來?”

“連年在外,拜會了幾位老友,多叨擾了幾日。”溫修越一生未結道侶,也無子嗣,待方拾遺如親子,随意說完,目光落到站在方拾遺背後的孟鳴朝。

清清冷冷的少年懷裏抱着毛團子,烏黑的發襯得面容冰雪似的,眸色淺淡,又添幾分清寒。

他瞧着,溫潤的眉目卻染了笑意:“鳴朝也坐吧,為師不稱職,當初收下你時,只給澄兒傳了傳音符知會,便将你丢給了還是個孩子的拾遺。”

孟鳴朝放下見了溫修越就僵成一團的蛋蛋,依言坐下,餘光觑到方拾遺在看自己,才露出個不鹹不淡的笑:“師父是為天下蒼生,師兄很照顧我,不必自責。”

溫修越點了點面前淺碧色的茶盞:“不如趁着今日補上這杯拜師茶。”

孟鳴朝動作一頓,掠起眼波,與溫修越撞上,仿若一場無聲的交鋒。方拾遺正低頭喝茶,喝出是自己最喜歡的天澤山雪芽,心情好了幾分,琢磨着些有的沒的,半晌沒聽到孟鳴朝應答,才納悶地擡頭:“怎麽了?”

無聲的交鋒春風化雨似的,消弭得也迅速,不露端倪。

溫修越含着淡淡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孟鳴朝。

孟鳴朝無奈地眄了眼方拾遺,想:這是師兄最尊崇的人。

這個想法落定心海,他站起身,端起石桌上的茶盞,舉杯齊眉,躬身将那盞茶敬給了溫修越。

方拾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着這終于正式見面的師徒倆氣氛有些怪怪的。

一場簡陋的拜師禮匆匆而過,溫修越飲下茶水,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劍,遞給孟鳴朝:“你既敬我茶,我便贈你劍吧。”

方拾遺頭疼了好久,見此雙眼一亮:“鳴朝,快試試!”

孟鳴朝只得接過,觸及此劍的瞬間,一縷訝色飛快閃過眼底。他沉吟一下,劍身出鞘,劍光雪亮。

溫修越慢悠悠道:“此間名為‘聽風’,用鑄完拾遺那把佩劍餘下的南海沉鐵,加上妖王身上的幾片鱗片鑄成。”

大妖即是妖王。

方拾遺忍不住湊過去看:“那可厲害了,小鳴朝鎮得住嗎?”

妖王渾身是毒,也渾身是寶,但不是誰都消受得起的,他有些擔憂。

孟鳴朝的眼角有些陰翳,握住這柄劍的瞬息,些許殘餘的熟悉感便掠過了心頭,他很快收起了那抹神色,修長的指尖在冷刃上輕輕抹動。

見方拾遺好奇地湊過來,閑不住地伸手想摸,他立刻收劍入鞘,才敢讓方拾遺摸了摸,然後笑了一下:“多謝師父。”

“客氣。”溫修越款款一傾身,站起身來,“拾遺,過幾日我要閉關,你繼續看着師弟們吧。”

心底的不安像惡毒的火苗,猛地蹿上了幾尺高,舔舐着心頭。

加了傳聞中大妖鱗片的劍被丢到腦後,方拾遺下意識蹙起眉:“才剛回來又閉關?”

默然一瞬,趁着溫修越還未走,方拾遺輕吸了口氣:“師父,我《山海劍訣》練到了第十重,有些地方不太懂,您閉關前指點指點我吧。”

“好啊。”溫修越欣然颔首。

“現在便去山海柱吧。”方拾遺微微一笑,按住想跟着黏過來的孟鳴朝,哄他,“将将才出了熱汗吹過涼風,快去沐浴更衣,再把昨日釣的魚熬了湯,我跟師父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孟鳴朝不情不願地點點頭,抱起蛋蛋,悄悄揪了把它的毛。

大貓敢怒不敢喵。

方拾遺又跟着溫修越一起踏上了那條熟悉的青石長階。

小時候他總覺得這條路很長很長,仿佛看不到盡頭,練完劍渾身疲憊,走得雙腿酸痛,大汗淋漓,有時會在心底埋怨溫修越太嚴格,總是走在前頭,不肯回頭看看他。

唯一一次背他從山海柱回來,還是因為他練劍太急,傷到自己,被訓斥了一頓,回來時蕭明河跟在身側,他被背着,覺得有些丢人。

那時一擡頭,就能看到師父令人心安的背影,他總會生出許多力氣,咬着牙将這條路走到盡頭。

可是走着走着,冬去秋來,這條路好似變短了。

他從仰望,到平視,能與溫修越并肩而立了。

方拾遺沉默地抱緊了劍,走在溫修越身後半步。

兩人縮地成寸,不比平日慢悠悠的,不多久便到山海柱,前方青松如蓋,裸.露的岩石上錯雜的劍痕無數。

溫修越側頭看他:“小拾遺,平日不是嘴閑不住嗎,怎麽今日這麽安靜?為師倒不太習慣了。”

方拾遺從小話就多,只要還剩一口氣,就能嘀嘀咕咕個不停,溫修越喜靜,經常給他吵得臉色麻木,頭疼不已,甚至敬佩起那個未曾謀面的老乞丐來。

聽到師父這麽說了,方拾遺才擠出個笑:“師父,我只是想……”

“想什麽?”

方拾遺又搖搖頭,到了平日練劍的地方,盯緊了溫修越腰間的佩劍。

可是溫修越沒有解下知禍,只是閑閑地往一棵松樹下一站,笑意溫和:“練一遍我看看,是哪兒不懂?”

方拾遺聽話地拔出劍,一板一眼地将第十重練了一遍。

溫修越輕聲說:“你是我門下最有靈氣的,明河心浮氣躁,祁楚太過刻板,何故今日學了他們倆,劍意虛浮,劍式古板?”

方拾遺擡起發沉的眉目:“因為以往無論如何,師父都會拔出劍,與我對招,在實戰中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而不是讓他演練一遍,口頭授予。

為何從上次重逢起,溫修越便不再用劍?

随着方拾遺的話音落下,溫修越臉上一直存在的笑意漸漸消弭,望着方拾遺的眼中,不知為何含了點點歉意與欣慰。

“小拾遺長大了。”風似乎嗆着了人,他輕咳幾聲,擡袖掩唇,放下手時,唇角染了血,嗓音微啞,“瞞不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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