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方拾遺:“……”
區區平生, 第一次禦劍飛天的刺激都沒這個大。
師兄弟倆沉默相對片刻,方拾遺的喉結滾了滾,上前幾步,輕輕握住了孟鳴朝的手。
漫天飛飄的紙張倏然朝同一方向飛轉,逐一相疊,落到桌上。他低下頭,無可奈何地捏了把孟鳴朝的臉:“這幾天都在抄門規?”
孟鳴朝乖乖點頭,伸出沾了墨汁的手給他看。
“不過随口一句,怎麽還當真了?”方拾遺好笑不已,神情溫柔下來,“小傻子。”
花樹在微風中搖曳,抖下紛紛揚揚的細碎花瓣。
方拾遺垂着眼,一片花瓣看準機會,飄飄飄忽忽落到他眼睫上,細細癢癢的。他剛想眨眨眼抖落下去,孟鳴朝忽然沖他笑了笑,擡手為他摘下了那片花瓣。
指尖拂過眼睫,帶來微微的涼意,還有似乎已經浸進了骨子裏的淡淡藥香。方拾遺愣了愣,心底驀地生出股怪異的感覺,還來不及細察,院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祁楚的聲音傳來:“大師兄,小師弟,你們在做什麽?怎麽滿院子墨汁味兒?”
方拾遺猝然回神,不太自在地收回手。
蕭明河跟在後頭走過來,看到桌上堆滿的一疊疊門規,愕然地挑挑眉:“你讓小師弟代你抄門規?”
“才回來幾天,還沒回去上易先生的課,師兄又怎麽惹毛他了?”
“啧,”方拾遺忽略了那股怪異感,摸出破扇子,似模似樣地扇了扇,“我是那種人嗎?”
祁楚想念他的幾尾紅鯉,跑到池子旁,趴在池邊的怪石上,邊看邊笑:“大師兄,您以前框我抄《山海門經史》的事兒忘了?”
蕭明河配合地嘲笑了聲。
聽着祁楚和蕭明河的配合打趣,孟鳴朝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拾遺的背影,指尖撚着那瓣細小的花瓣,稍一用力,便碾碎了,沾了滿指花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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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了,這人還是不太修邊幅,長發用一根發帶束着便算完,潑墨似的瀉了滿肩。
他輕輕一笑,低下頭,伸出紅紅的舌尖,舔了舔指尖澀苦的花汁。
方拾遺沒注意孟鳴朝的動作,幹咳兩聲,一揮袖,滿桌滿地的紙張便被收納進了百寶囊,桌上出現幾個圓滾滾的酒壇,外頭貼的紅紙上沒寫酒名,只有寥寥幾筆畫出的桃枝與春水……畫技着實一言難盡,好比小兒瞎塗,又有獨特氣韻,旁人模仿不來。
祁楚雙眼一亮:“白玉樓三年出一壇的‘一江春水’?”
方拾遺沖他擠眉弄眼:“師弟好眼光。”
蕭明河也稀奇地湊過來:“你怎麽弄來這麽多的?白玉京自成方圓,不歸門派世家管,五大門派也只是派弟子去維護秩序。白玉樓的樓主是個散修,脾氣硬得很,連蕭家的面子也不吃。”
說完又覺得掉了面子,板起臉來。
“你們大師兄的本事大着呢。”方拾遺也不臉紅,吹完自己,笑眯眯的拎起一壇,“趁着師父還未回來,今兒咱不醉不歸。”
夜色籠罩下來,陰雲也似被凜冽山風吹散,圓盤似的明月剛爬過浮雲峰,繞到這邊山頭來,師兄弟幾人爬上了屋頂。
蕭明河這個嬌生慣養、嫌這嫌那的居然沒鬧什麽意見,仔仔細細鋪了巾子,一撩下擺,也跟着坐在了屋脊上。
師兄弟幾人人手一壇子酒——除了孟鳴朝。
方拾遺拍了泥封,還未揭開,便有絲絲說不出的酒香随着風溢出,勾着人的饞蟲。孟鳴朝眼巴巴瞧着,方拾遺也不看他,扣扣索索地摸出來個小玉杯,吝啬地給他倒了一小杯。
“……”孟鳴朝用眼神控訴他,“師兄。”
方拾遺知道一和他對上就會心軟,不吃那套,悠閑地翹起腿:“你身子不好,這酒據說能醉倒大能,少沾點。”
孟鳴朝抿了一口,“一江春水”的名副其實,入口微辣,一股清涼滾下喉頭,餘下滿口桃花流水般的風流清甜餘香,後勁十足。
師兄弟幾人敞開話匣子,說說中洲,說說山海門,說說魔族妖族與邪修,還有那些無端受妄的凡人。
連自視甚高的蕭明河也跟着說了不少,被風沙與殺戮磨砺了幾年,蕭公主那嘴也沒那麽讨人嫌了:“這幾日我回了趟家。”
“唔?想爹娘了?”
蕭明河控制着沒翻白眼:“妖族暫且安生,但還有不少凡人流離失所,尤其是那座空城的……”他沉默了下,抱着酒壇,望向當空那輪明月,“我讓我父親派出外姓弟子,收攏了下那些凡人,接到蕭家的地界,給他們一處居所。”
這幾年來,幾人大多時候都是站在長老們身後的,行動前後莫不與同門同行,歇腳處常常是空下來的城池村鎮,抑或有修士護持的城池。那些無力自保的凡人無論酷暑嚴寒,都擠在方寸之地,縮在城門之下,渴盼着城中布施幾口粥,抑或餓死凍死,也沒人在意。
光彩照人的名門弟子們飛過或走過時,那些人仰頭看着他們,痛苦到麻木的臉上便會生出幾分希冀。
那是一種很脆弱又堅韌的神情。
說不清是什麽,總教人動容心酸。
祁楚歪頭看蕭明河:“二師兄不是向來最瞧不起那些沒靈根的凡人嗎?”
凡人一生短暫,命如草芥,修仙世家高傲,最是瞧不起這些人。
按蕭明河的脾氣,平時定會反唇相譏,這下不知是給酒液醉了舌根還是什麽,沉默着沒回答。
方拾遺仰頭灌了口酒,玉白的臉頰上泛起淡淡薄紅,多情的雙眼彎了起來,像是也含了一江春水:“說起凡人,今兒啊,按凡人的習俗,是團圓的日子,叫仲秋節。”
祁楚和蕭明河沒聽說過這些,被轉移了注意力,饒有興致地轉過頭來。
方拾遺慢吞吞地從百寶囊中又摸出三個小玩意——三盞花燈,看得出是自個兒做的,手工意外的精巧,三盞花燈上丹青妙筆,幼鹿、青松、霜花,栩栩如生。
循着順序,他一一遞給三位師弟。
“凡人過這個節時,家裏的孩子都會有盞燈玩兒。”方拾遺眯着眼托腮,“咱家仨孩子也該有。”
從前和老乞丐流浪街頭時,他也有。
不過是老乞丐撿的別人不要扔在地上的。
蕭明河見鬼似的盯着那盞哄小孩兒玩的花燈:“方拾遺,你是不是醉了?”
祁楚細細地看了會兒,撫摸着那棵紮根進岩石的青松,眼底湧出笑意:“多謝師兄。二師兄,難得我們師兄弟幾個團聚,你就別嘴硬了。”
“誰跟他嘴硬了……”
孟鳴朝充耳不聞,托着花燈如獲至寶,露出個甜甜的笑,擔心壓壞了,又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百寶囊。
完了才瞟了眼蕭明河和祁楚手裏的花燈,垂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地撚了撚……很想全部搶過來。
方拾遺和祁楚都有些微醺,扯開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來。興致來了,一個舞劍一個吹埙,清冷了幾年的院子陡然活潑起來,屋頂舞劍的人影被月光拉長,倒映在下方的池子裏,驚得正探頭探腦試圖撈魚的蛋蛋一個激靈,差點掉進水裏。
鳴鳴站在岸邊叽叽喳喳地嘲笑。
孟鳴朝含笑看着瘋鬧的倆人,等方拾遺盡興坐回來時,已經不動聲色地偷了小半壇酒喝了。
方拾遺衣袍微散,在外漂泊流浪幾年回到家,心底充實又滿足,将劍随手一扔,左手摟着孟鳴朝,右手團團将旁邊兩位也摟住了。
蕭明河趕緊把偷偷觀摩了很久的花燈收好,給他煩死了:“松手!”
方拾遺醉眼朦胧:“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我說師兄,咱能說點好嗎?”祁楚哭笑不得地轉頭一看,發現方拾遺已然醉倒,歪頭靠在孟鳴朝單薄的肩上,不省人事,呼吸淺淺。
祁楚:“……”
蕭明河驚了:“他就這點酒量,還不醉不歸?”
孟鳴朝收起方拾遺剩下的半壇殘酒,神色淡淡:“我帶師兄下去歇息。”
鬧了半宿人影散了,孟鳴朝單薄的身子上挂着大師兄一只、腿上挂着大毛團子一只、頭頂趴着小毛團子一只,絲毫不受擾,泰然自若地走回了屋。
隔日一早,方拾遺迷迷糊糊醒來,頗有點乾坤倒轉、日月翻覆的感覺,整個人暈暈乎乎,像被拆了一遍。
他茫然地盯了會兒熟悉的屋頂,一時不知道自己是還在除妖殲邪的路上,還是已經回了山海門。
直到耳邊吹來陣涼風,少年含笑的聲音響起:“師兄,早課遲了,論文沒寫,易先生又要罰抄書了。”
方拾遺散了的三魂七魄瞬間歸位,扭頭一看,孟鳴朝側躺在他身邊,散着發,撐着頭,容顏如玉,笑意盈盈的。
“……”方拾遺不知為何,下意識攏了攏自個兒的衣領,嘶了聲,晃晃腦袋爬起來,“小崽子,還學會消遣師兄了?”
孟鳴朝盤坐起來,遞給他一把梳子,越過他跳下床,草藥香與草木香混雜在一起,掠過鼻端。他坐在床頭,把腦袋湊過來:“師兄,束發。”
“使喚我倒是使喚得熟練。”方拾遺懶洋洋地說了聲,長長的眼睫垂下,不知道思索着什麽,覆住了滿腔心事。
給這祖宗梳好了頭發,方拾遺懶得再拾掇自己,換了件衣袍,便見孟鳴朝抱着那把小木劍跑來:“師兄,去練劍嗎?”
方拾遺揉了揉太陽穴:“怎麽還用這把木劍,去劍丘沒尋得?”
“只用得慣師兄給的。”孟鳴朝要是像蛋蛋那樣有尾巴,恐怕正在歡快地上下晃悠。
方拾遺先沒答應,領着孟鳴朝離開院子,問了問守在峰下的道童:“師父回來了未?”
小道童搖搖頭:“劍尊音訊全無。”
方拾遺點點頭,要了份修仙小報,邊走邊看。
“溫修越獨戰十二魔将,橫掃千軍……”
“妖族邪修聞風喪膽,銷聲匿跡。”
“方少俠回山竟收芳菲五車,萬花叢中風流倜傥,隔壁仙子羞紅了臉。”
……
方拾遺木然道:“怎麽感覺輪着我這話風就不同了。”
孟鳴朝亦步亦趨跟着他,酸溜溜的:“說的是師兄那位‘薛師妹’嗎?師兄這幾年在上頭頻頻出現,每次出現都會帶着別人的名字……”
“哎,小孩兒,那還是你薛師姐。”方拾遺随手把小報扔給孟鳴朝,“這辦報的道友不厚道,輪着我就瞎寫一氣,甭理他。”
他獨自琢磨着件事——那天在妖族的大陣裏,溫修越前來救他們,師父的脾氣秉性他再熟悉不過,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殺人”。
可黑袍人傷了他和孟鳴朝,溫修越卻只是進了幾步,喝退了他,沒有動手。
這與師父慣來的行事風格不符。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那時黑袍人還說了句“門主,何必掙紮”。
他當時滿心挂念都在孟鳴朝身上,沒怎麽注意,現在看來,可能是師父與十二魔将纏鬥時受了傷?
那師父現在是在藥宗,或是金光寺內吧。
方拾遺默然想着,心頭卻隐隐籠上一層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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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好意思我來了,卡文+三次元有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