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方拾遺總是溫和明朗的,仿佛一束破開陰雲的光,從容不迫,即使身處劣勢,也能苦中作樂。

孟鳴朝還從未見過他這樣。

藏着不想讓人發覺的脆弱。

細雨無聲被靈力擋開,他摟住方拾遺,輕輕在他背上撫了撫,沒有問怎麽了。

幾息之後,方拾遺長睫微顫,直起腰,笑眯眯地拍拍孟鳴朝的肩,招來那把傘撐着,用靈力給兩人烘幹衣物:“回去吧,師兄給你做點好吃的。”

孟鳴朝乖乖點頭,似是覺得冷,朝方拾遺懷裏縮了縮:“湯還溫着。”

要守住的還有小師弟。

方拾遺輕吸了口氣。

他不能軟弱。

秋雨中的那番談話藏在師徒二人心裏,誰也沒有露出異色。大概是被方拾遺的話影響了,溫修越沒有立即閉關,而是多逗留了一段時間,甚至來了長久未住的攬月居住下,指點指點師兄弟幾人練劍,抑或随口說些布陣煉器畫符心得。

閑時便到處溜達溜達,與甕澄喝杯茶,同陸汀遲手談一局,抑或去逗逗暴脾氣的蕭凜——由此倒還能看出這師徒倆人的惡劣是一脈相承的。

大多時候,溫修越都坐下枯敗的花樹下,拿着卷竹簡,看着旁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表面溫潤和氣,但殺業太重,刻意藏着,院中幾個弟子又與他親近,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師父身上濃厚的煞氣。蛋蛋和鳴鳴作為靈獸,嗅覺格外敏銳,一見溫修越就炸毛,死活在方拾遺屋裏藏了幾日不肯出門,見這位上尊沒有要手刃自個兒的意思,才猶猶豫豫地跑出來玩。

溫修越此前心事重重,沒怎麽注意院中兩位老住客,轉眸看到偷偷撈魚的大毛團子和傻鳥,若有所思:“嗯?你不是……”

蛋蛋小心翼翼叼着條活蹦亂跳的紅鯉送到溫修越腳邊。

溫修越失笑:“罷了,小拾遺既然想留,便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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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貓松了口氣。

溫修越又看向那團黃毛鳥:“上古神鳥後裔?剛破殼沒多少年,一時倒瞧不出血脈純正否。”

鳴鳴挺挺飄飄的胸毛,以示自己很純。

師父瞧着兩只靈獸有趣,逗了幾句,才想起什麽,低頭一看,三弟子養的紅鯉已經在腳邊死不瞑目了。

還被不當心地踩了腳。

溫修越淡定地收回腳。

坐在窗邊看書的祁楚幽幽擡眸:“……”

方拾遺在院門口瞧見此情此景,果斷把剛踏進院子的腳收回來,悄無聲息地關上門,摟着孟鳴朝往回走,邊低聲商量:“回頭就把那大貓宰了送給你三師兄吧。”

孟鳴朝享受地眯眯眼,往他懷裏蹭,嗯嗯點頭,一點也不上心:“都聽師兄的。”

循着那寥寥的幾句話,方拾遺這幾日一直在往藏書閣跑,孟鳴朝不聲不響地跟着,像條甩不脫的小尾巴。

方拾遺無法,幹脆兩人一起找關于大妖與幾千年前雲谷大戰前的記載。

曠古至今的雲谷大戰之後,各族都衰弱了百年,許多東西都湮滅在了那一場大戰中。雲谷大戰的主戰場戾氣橫生,怨氣縱橫,壓都壓不住,幾千年來一直被各門派以大陣鎮壓封鎖。

孟鳴朝疑惑方拾遺尋這方面的古籍做什麽,哪怕只是某本書中的只言片語,方拾遺臉皮厚:“當然是為寫一篇震懾易先生的論文。”

孟鳴朝想到方拾遺往日坐在窗邊要死不活咬着筆抓耳撓腮的寫論文的模樣,默然橫了他一眼。

謊話都說得這麽敷衍,真将他當傻子了。

孟鳴朝也沒多問什麽,兩個人一起,動作快了不少。方拾遺對妖族語言的造詣一日千裏,實在有摸不懂的,就去找易先生,虛心請教。

方拾遺在山海門這塊地裏撒野了二十來年,還從沒這麽好學過,來的第三次,老頭兒以為他被奪舍了,揪着他到浮雲殿後的銅鏡前照了照,見鏡中還是活蹦亂跳的混小子,才放下疑心。

這銅鏡是山海門傳承千年的法寶,單一樣神通,能照見五行之內萬物本體。

按正常流程,山海門弟子入門之時,皆要在此鏡前正衣冠、驗正身。

倒唯有孟鳴朝陰差陽錯,沒趕上時候。

方拾遺被拎過來時,孟鳴朝一反常态,沒跟着黏過去,離那面銅鏡遠遠的,雙手籠在袖中,望着銅鏡,神情微冷。

請教完易先生,師兄弟倆才又往攬月居走。孟鳴朝觑了眼方拾遺手中的古籍,收起方才見到那面銅鏡時無端生出煩躁,含笑道:“師兄下次有看不懂的地方,便問我吧。”

方拾遺挑眉:“你看得懂?”

“我學這些快,”孟鳴朝彎了彎眸子,“都看得明白。”

“吹呢?”方拾遺懷疑地瞥瞥他,“修界專門成立的語言鑒定閣的大家都未必能全看懂妖族文字,你學幾堂課就學得明白了,小美人?”

最後這聲倒是戲谑了,孟鳴朝也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笑。

方拾遺對上孟鳴朝漂亮認真的眸子,不太自在地摸摸鼻尖:“行,既然小師弟這麽厲害,我也不去招那老頭兒嫌了。”

出乎預料的是,小師弟還真這麽厲害。

于是方拾遺往藏書閣跑得更勤了。

溫修越将他的動向看在眼裏,并未出聲幹擾。

方拾遺想做的、想要的,他都一清二楚。

溫修越閉關前夜,由北邊吹來的風席卷山頭,帶來了第一場雪,院中那棵已經枯死的花樹仿若絕處逢生,抽出了嫩芽。

師徒倆像小時候那般,一前一後走上山海柱,卻不是練劍,而是繞了個方向,可以望見茫茫的南海。

方拾遺掌心汗濕:“師父,我已經有了些眉目,過段日子便下山去尋。”

溫修越負手而立,望了會兒看過千遍萬遍的海面,點點頭,沖他招招手。

方拾遺走到他面前,溫修越一指點在他眉心:“下次見面,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入關之前,為師有一言贈你。”

他稍稍一頓,語氣溫和:“拾遺,天道吝啬。什麽都想要的人,什麽都得不到。”

方拾遺心髒無端收縮了下,身子一震,擡頭與溫修越對視,那雙溫和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寧和,靜水流深。

他茫然了片刻,堅定地搖了搖頭,頭一次反駁了師父的說法。

溫修越笑了笑,沒有就這句話多言,換了話題:“此次下山與上次不同,切記萬事小心。”

方拾遺點頭。

上次有師長護着,再不濟還有一夥師弟師妹們跟着,從不是一個人。

此番下山,就是他一個人了。

但望魔族與妖族能安生幾年……方拾遺也沒把握能多久尋到解藥。

溫修越一閉關,方拾遺便着手準備下山了。

他毫無異色,院子裏其餘兩人似乎都沒察覺,就算是與他同住的孟鳴朝,也不動聲色地将一切看在眼裏,沒有吱聲。

方拾遺揪着鳴鳴的頭毛,有些欣慰:“小鳴朝也長大了,知道體諒我了。”

鳴鳴瞪着雙黑豆眼,嘲諷地看他一眼:體諒個屁。

溫修越閉關的第七日,方拾遺将收集到的有用信息都手抄了一份整理放好,揣上望舒劍,留下傳音符,便徑直準備離開。

才剛走出院門,就見孟鳴朝坐在長階旁的青石之上,蹬着雙輕便長靴,晃着修長的小腿,背着聽風劍,裹在厚厚的大氅裏,望着山下一片深深淺淺的朦胧顏色。聽到聲響,他轉過頭來,露出個燦爛的笑:“師兄動作好慢。”

方拾遺:“……”

方拾遺難以置信地看了眼院子的方向,想到方才輕手輕腳離開時床上那道身影,驚詫揚眉:這孩子的障眼法居然能瞞過他了?

孟鳴朝抱着小手爐,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诘問:“師兄又想将我丢下了?”

不等方拾遺回答,他又道:“若是不帶上我,恐怕就得帶上所有師弟們了。”

方拾遺到嘴的話咽回去,悶了悶:這倒黴孩子,居然還學會威脅人了。

難怪他說話時那傻鳥滿眼鄙夷,體諒個屁!

孟鳴朝成竹在胸,還要再開口,腦袋就挨了一下,打散了滿臉洋洋得意,委屈地揉揉腦袋,氣一洩,就開始撒嬌:“師兄,帶上我吧,我絕不給你添麻煩……”

方拾遺沒好氣地捏了把他的臉:“廢什麽話,走了。”

孟鳴朝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沒料到他這麽輕易就答應了,喜不自勝地撲過去,黏糊糊地抱着他的手,一起往山下走,一連叫了好幾聲“師兄”。

方拾遺摸摸他毛茸茸的頭,擡頭望了眼攬月居的方向,隐約見到兩道模糊的影子站在屋頂上,立在風雪裏,目送他和孟鳴朝離開。

他頓了頓,朝那個方向揮揮手,拎起孟鳴朝,禦劍而起,直沖向下。

※※※

過渡~

奔跑向主線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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