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孟鳴朝怔愕片刻,心底陡然被什麽填滿了。
暖暖的,溫軟的,像大貓的尾巴輕柔地掃過指尖,帶着一絲細癢。指尖不由陷進手心,他沉沉地吸了口氣,合上眼睫,撞進了方拾遺懷裏,緊摟着他的腰。
腦子裏一時有些亂,孟鳴朝好像模模糊糊好像看到許多人匍匐在自己腳下,那些人長得奇形怪狀,不斷跪拜磕頭,乞求着什麽。
他坐在高座,身上是不知誰留下的傷,還在淌着血,居高臨下、沉默冷淡地望着那些人。
沒有人問他疼不疼。
懷裏猝不及防撲來這麽一只大的,差點把窩在方拾遺胸前的胖鳥擠癟。方拾遺被撞得一個趔趄,趕緊兩指一夾,把去了半條命的傻鳥撚着扔出去,給蛋蛋叼着,反手撐着桌子穩住身形,啧了聲:“剛剛怎麽說的?不準撒嬌,怎麽說黏糊就黏糊上來了……回答我,還疼不疼?”
那麽多年的暗傷了,他和岑先生亂投醫,孟鳴朝……恐怕不好受吧。
疼的。
當然疼。
疼的時候鑽心鑽骨,不僅是身體骨子裏發疼,像是靈魂也在受那股撕扯劇痛。
然而那股傷痛其實從有意識起就纏了身,不知多少年了,身體與疼痛為伍多年,忘了那是慘烈的痛感。
孟鳴朝很能忍。
他裝着是病——畢竟得扮演個正常孩子。有時鑽心地疼起來,他還能慢條斯理地朝着方拾遺笑,被發現身體不适就撒撒嬌,從來沒露出端倪。
他都忘了那是常人不能忍受的。
可是方拾遺一問,那些疼又開始無孔不入地鑽來,他麻痹了的痛感又鮮活起來,讓他渾身顫抖,喘不過氣來。
孟鳴朝蒼白的嘴唇顫了顫,竭力忍下了那股突如其來的劇痛,片刻,嗓音微啞:“師兄抱着,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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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想讓方拾遺心疼,又不想讓方拾遺心疼,兩相矛盾,後者占上風,掩飾極佳,語氣像往常在撒嬌。方拾遺沒當回事,朝後揚了揚,伸指彈了下他的額頭:“那勞駕,再疼會兒吧。”
孟鳴朝被他推開,不悅地抿直了唇。
方拾遺語氣涼涼:“小祖宗要是忘了自個兒今天都幹了些什麽混賬事,我可以代您清算清算。”
“……”孟鳴朝沒料他還惡人先告狀,委屈死了,“還不是因為師兄又想将我丢下自個兒出去!”
方拾遺拐着孟鳴朝來藥宗就是為了将孟鳴朝寄存在此,托虞星右和洛知微照料着,被一言戳中,當即氣焰短了一截,眼觀鼻鼻觀心,心虛得很:“……”
孟鳴朝自個兒小秘密一籮筐,偷偷摸摸瞧了方拾遺好一會兒,沒敢乘勝追擊。
兩人大眼瞪小眼,過了會兒,方拾遺嘆了口氣,轉身就走。
孟鳴朝慌忙拽他:“師兄!別走,我去向洛師兄道歉,我錯了,別走……”
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幾乎有點控制不住體內的力量——他的靈力是微弱不錯,但還蘊藏着另一股力量,雖然他只能動用小部分,剩餘的似乎被什麽封住了,但若是要留方拾遺,那也是留得下的。
也是因為這個,怕被洛知微發覺,他才不肯配合。
好歹是瞞過去了。
方拾遺垂下眼,要把那纖纖玉爪給掰下去,掰了兩下……沒掰動。
方拾遺:“……”
身嬌體弱的小師弟還在慌張叫他。
方拾遺又掰了下,還是沒掰動,無語凝噎,扭頭對上他淚蒙蒙的眼:“……”
閣下,你老當真有那麽嬌弱嗎?
他默了默,幹脆一合扇子,抽了下那只修長蒼白、骨節清晰,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力氣的爪子:“勞煩高擡貴爪,我去給你端藥。瞎嚷嚷什麽?我都聞到焦糊味兒了。”
孟鳴朝猶猶豫豫,仍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跟個被欺負的小媳婦兒似的,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頭往藥廬走。
方拾遺沒把這事往心裏去,琢磨着一件事,虛虛瞥了眼孟鳴朝。
他想起溫修越說,孟鳴朝和那個黑袍人有些淵源。
什麽淵源?
多深的仇,才會令那黑袍人猶猶豫豫、三番兩次地想對個孩子下死手?
方拾遺很自然地忽略了不是仇家的可能,拖着身後的小尾巴,眯着眼走在松軟的地上,擡頭是一片被紛紛竹葉割碎的天幕,月影斑駁。他忽然想起了在綠水鎮初見黑袍人的場景。
想來若不是他出現,提前一步将孟鳴朝從棺材裏抱出來,一直帶在身邊,那次黑袍人也會動手吧。
方拾遺下意識用手指抵着唇揉了揉,思索起來。
山海門上不止是浮雲大陣有威名,攬月峰雖然獨辟開來,但也禁制頗多,他記得那個黑袍人闖進來過。
此後雖然再未來過,可他總有些不安。
将孟鳴朝放在藥宗安全嗎?
會不會給藥谷帶來什麽麻煩?
還是揣在身邊安全。
方拾遺思來想去,琢磨出了結果,猝然一轉身,小美人失魂落魄,茫然地撞進他懷裏。
方拾遺笑眯眯地抱了抱他:“行了,跟被我欺負了似的,多大了還動不動哭。”他嘴上說着,手上卻溫柔地抹去孟鳴朝眼角的淚,“師兄不會丢下你,不是保證過嗎。”
孟鳴朝的熱淚立時盈不動眶了,吸吸鼻子收回去,譴責地看他一眼。
方拾遺,你的良心呢?
可惜方拾遺面如城牆厚,假裝沒看到,背着手轉去藥廬,熄了爐子,将煎好的藥倒到碗裏,用靈力散了點溫度,看着那黑糊糊的藥,唔了聲:“瞧着就倒胃口……”
孟鳴朝好笑:“喝藥的是我,師兄你能不能別說這話,要喝不下了。”
方拾遺毫無自覺,坐下來翹着腿,吊兒郎當地笑,把他當當初的小孩兒哄:“乖點,好好喝藥,喝完了師兄給你吃松子糖。”
孟鳴朝坐下來,看他一眼,忽然覺得對着方拾遺喝藥,似乎也用不着吃糖去苦……本來也不需要。
他摩挲着碗沿,笑了笑,将溫熱的苦藥一飲而盡。
“一說糖就老實了。”方拾遺以為自己抓住了孟鳴朝的喜好,來了興致,“小時候老纏着我要糖吃,還讓鳴鳴蛋蛋去偷糖,怎麽就沒給你生齲齒呢。”
孟鳴朝默默捂住了嘴,将能咬斷金玉的小白牙藏妥帖了,免得方拾遺伸手來掰。
喝完藥,師兄弟倆坐在院子外的石桌旁,一人一顆松子糖嚼着,望着被紛紛竹葉切碎的天幕。
方拾遺想:若是能一直這樣平靜就好了。
他喜歡山海門的一草一木,喜歡那群跟在他身後師兄長師兄短的弟子,喜歡故意板着臉裝作不近人情的師長們。
他也喜歡藥谷,這兒寧靜悠然,像塊世外桃源,卻人人入世,心懷慈悲,懸壺濟世。
還有那些渺小卻努力生存的凡人,山間的靈精野怪,人世處處值得喜愛,值得細細品味。
被篩下的月光細碎如雪,抖落到方拾遺臉上,明明清冷的月色,卻映出了滿臉的溫柔。
孟鳴朝支着肘,托着下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師兄比月色還好看。
他心裏驀然升上了這個念頭,不知為何,喉間有些幹渴,不安地用手指蹭了蹭粗粝的石桌邊緣,舔了舔唇角,小心收回了目光。
隔日一早,被修理過的虞星右精神飽滿地跑來竹院折騰。
孟鳴朝起床氣比天大,臉陰了好久,額角突突地跳,要不是方拾遺在,早提起這倒黴孩子一頓打了。
虞星右大大咧咧的,完全沒注意孟鳴朝寒冬似的眼神,熱情地拉着師兄弟二人在藥谷四處亂轉,路過某個藥園時,指了指其上的山崖:“我就是從那兒掉下來的。”
方拾遺虛心請教:“有個問題想問很久了,閣下是怎麽想的,雷鳴電閃的,跑到山頂放風筝?”
虞星右一抹鼻子,嘿嘿嘿笑:“我聽說那樣會被雷劈,忍不住想試試……”又嘀嘀咕咕:“都是虞左辰騙我說修士不會遭雷劈。”
虞左辰在旁邊不聲不響了幾個時辰,聞言吐出個字:“蠢。”
方拾遺緩了好一會兒,才壓下差點嗆出的笑意:“往後若是至大乘境,渡劫飛升之時,你就知道會不會挨雷劈了。”
“別了。”虞星右面有菜色,“試過一回就夠了。拾遺兄,你不知道谷內那群老頭有多可怕,那悔過書我寫了整整二十回!次次都說我寫得不夠誠心,我幹脆就給每棵被壓死的靈藥都寫了篇祭文。”
“怎麽寫的?”
“吾兄十葉靈華草,弟子不慎致你被害,十餘日來,心神難安,日日在兄墓前掃撒落淚……”虞星右見旁邊的師兄弟笑成了一團,讪讪道,“現在山上還有我給那幾株靈藥立的衣冠冢呢。”
方拾遺笑得肚子疼:“衣冠冢?”
虞星右:“可不是,靈藥都拿去煉藥了,就是上次在那林子裏給孟師弟吃的那個。”
方拾遺:“哈哈哈哈!”
孟鳴朝寒了一早上的臉稍稍解凍,也彎了彎唇角。
虞星右這才笑眯眯的:“哎呀,拾遺兄,你家小師弟可真不好哄,總算笑了。”
方拾遺笑着揉揉倆少年的頭發,心裏感慨萬千:“有心了。”
孟鳴朝隔着被揉亂的頭發,瞥了眼虞星右。
忽然就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麽讨厭。
師兄弟倆在藥谷蹭了幾日,遲遲沒見宗主回來。
洛知微也覺得奇怪:“師父與師祖已經出游幾月,按理該回來了。”
方拾遺知道,老宗主大抵是帶着宗主去尋解毒之法了。
他來藥宗的本意是想将孟鳴朝放在這兒,順便尋老宗主說點事——師父說得那麽輕描淡寫,內容又驚心動魄,他那時心神大亂,很多細節來不及琢磨,想再問問。
知曉的人都在努力奔走。
方拾遺默默點頭,也不說什麽,又耽擱了兩日,收到推辭不過的各種丹藥若幹,趕緊拎着孟鳴朝跑了。
離開時又是那條羊腸小道,送他們倆的還是那師兄弟三人,虞星右和方拾遺很對胃口,戀戀不舍:“以後還要常來玩兒啊。”
方拾遺笑着點點頭,蛋蛋搖身變大,正要上去,洛知微的眸光閃了閃,輕咳着給方拾遺傳音:“路過鶴鳴莊時……切莫騎着這靈獸這麽招搖。”
方拾遺差點一頭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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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也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