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出藥谷,嚴冬的氣息便迎面而來。

燦漫春花與輕薄冰雪僅僅一線之隔。

得知孟鳴朝身體虛弱是因着舊傷後,方拾遺更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他就摔碎了,出谷之時,幹脆把孟鳴朝裹進雪白的鬥篷中,團團塞進一簇毛裏。

他倒是輕便,只穿了身暗藍色錦衣,在北風裏瞧着單薄,臉容被襯得冷白,好在舒眉笑眼,破開了一冬寒氣也似,迎着風雪站起來,絲毫不受影響。大貓如履平地地走在積雪上,小心地伸過來條尾巴護着他,擋開迎面的冷風,防止他掉下去。

方拾遺失笑,捏了捏蛋蛋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繼續往北走吧。”

孟鳴朝仰頭看他:“我們去哪兒?”

方拾遺想了會兒,又坐下來:“前幾年随長老們下山時,有次不慎走散,被邪修妖族追殺,機緣巧合下,結識了幾個散修朋友……哎,做什麽。”孟鳴朝靠過來,抖開鬥篷一角,将方拾遺拽了過去。

寬大的鬥篷罩了倆人,暖意細細密密傳來。鬥篷一角在風中獵獵而飛,與大貓雪白的皮毛渾然一色,一時遠遠望來,雪白的貓背上只有兩顆黑腦袋和一顆黃腦袋。

黃毛腦袋歪了歪頭:“啾?”

“師兄不冷麽,”孟鳴朝搓熱了手掌,握住方拾遺的雙手,認真給他捂着,半晌沒聽他說話,擡起眼來,淺色的眸子倒映着一方淺淺的天光,瞧着有些冷清。

方拾遺不畏寒冷,不過也沒推拒小孩兒的好意——長大了,懂得心疼師兄了。

他舒心極了,眯眼瞅了瞅孟鳴朝俊美青澀的側容,止不住樂起來,抽出只手,伸手抓來條尾巴卷在身後,閑散地靠上去,嗓音裏有了幾分惓懶:“那些朋友人很好,很仗義,臨別時,還贈了我幾壇酒。”

“白玉樓?”孟鳴朝耳尖微動,恍悟。難怪方拾遺能拿出連財大氣粗的蕭明河都只能眼巴巴的“一江春水”。

“嗯。”方拾遺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白玉京是中洲最為繁華的城池,來往散修無數,消息流通快,若想知道些什麽,上白玉京打聽再好不過。我有點想打聽的事,正好去拜訪下那幾位朋友。”

名門正派大多瞧不起散修,覺得那是群“三教九流”,“鄉野莽夫”,很少與之為伍,白玉京雖頗為特殊,但到底是散修的地盤,最初白玉京出現時,還沒人在意,後來愈發壯大了,各大世家門派才驚覺散修也集結了股不小的勢力。

凡人口口相傳的“極樂大世界,天上五十樓”便是指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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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漂浮在半空中的白玉城池,自然不止五十樓,裏頭魚龍混雜,什麽都有。太亂的地方總需要個人出來鎮場,于是城主便在五十年內功力與威望最高的修士中挑選,由衆散修投石表決,擁有城主令的修士,能號令城中所有修士,甚至能移動白玉京。

不過散修大多逍遙不羁不理事,拿着城主令當鏟子的都有,就沒正兒八經行使過城主權利。

那是個近乎隔離正統的地方。

名門正派自然看不慣、更不允許有這種地方,可又奈何不得,只能糾集五大門派,态度強硬地派去了巡守弟子——說是巡守,其實就是為了盯着這群不安分的散修,怕他們搞什麽幺蛾子。

這就使得大部分散修與名門正派的弟子關系……不如何。

其中不少彎彎繞繞,方拾遺縱使以前不懂,現在也明白了,他在心裏想完,看了眼孟鳴朝素白的小臉,絕口不提。

他舍不得讓孟鳴朝沾染這些。

孟鳴朝垂着眸光但笑不語。

他也曾流浪多年,對許多事通透敏感,又看過幾本關于白玉京的雜書,聽兩句就明白了。

不過方拾遺不想讓他知道,他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方拾遺揶揄:“到了白玉京可得跟緊我,我們小美人這麽好看,當心給壞人拐走了。”

孟鳴朝難以言喻地看他一眼。

鳴鳴深沉地啾了一下:全天下估計只有你才敢拐他。

蛋蛋默默搖了搖尾巴附和。

“啧,”見他不信,方拾遺恐吓,“小鳴朝,你不懂,世人大多有兩面,有的人會把惡的一面藏起來,把你騙過去,啊嗚一口就把你吞了。”

鳴鳴:“……”

蛋蛋:“……”

如果真有那麽個不走眼的,大概會被孟鳴朝啊嗚一口吞了。

孟鳴朝含笑眨眨眼,假裝害怕地縮過去:“那師兄要保護好我啊。”

方拾遺:“聽話點就罩着你,不聽話就賣了。”

孟鳴朝揚揚眉,好笑道:“那師兄覺着我能賣多少?”

雖然還未真正入世,可他自睜眼就有種天生的直覺,能敏銳地分辨出大部分人的善意與惡意。

他渾渾噩噩流浪的那段時間,善良的書生給了他幾口吃的,一時興起給他取了個名,他察覺得出那是善意,便接納了。

方拾遺将他抱出棺材,沖他微笑給他糖吃,那股溫暖的善意像冬日裏一簇火。

所以他跟着方拾遺走了。

方拾遺反過來捏了捏他的手指,道:“小師弟價值連城,一個白玉京也抵不上。”

說笑完,他理了理鬥篷,倆人裹在裏面,靠在毛茸茸的大尾巴上,他又開始翻看玉簡,孟鳴朝則幫他看那些奇形怪狀的妖族文字。

看着看着,孟鳴朝掀起薄薄的眼簾,看了眼方拾遺,忽然笑了。

藥谷在視線裏飛速遠去,最後化為白色的一線,隐沒在天邊。

十天後。

大雪紛紛,夾雜着忽如其來的冷雨迅疾落地,在茫茫大地上濺起層層白霧。

今年的冬日尤其冷,附近的一條小河已經接近幹涸,淺淺的水面上也結了層厚厚的冰,隐約能聽到細微的流水聲。

粉色的肉墊踏到地上,穿過冷霧,懶洋洋的眸光往前一掠,嬌軟地“喵”了聲。

方拾遺探頭來看:“嚯,總算找着了。”

前方是一座荒城,城牆塌了半邊,斷壁殘垣之內,隐約可以觑到同樣破敗的一圈兒房屋。此時天色已暗,屋檐連成條單薄的線,遠遠延伸出去。

三個時辰前,方拾遺察覺到附近有異常的靈力波動,卻遍尋不着,好在蛋蛋争氣,嗅着氣味便尋了過來。

跟蕭明河一樣好使。

“誰會在這種地方布下結界?”方拾遺的手搭在孟鳴朝肩上,認真提問。

孟鳴朝掃了眼附近——荒城附近游蕩着數百走屍,有些看起來剛死不久,血肉翻飛地展示着自個兒的新鮮程度。他們徘徊在城外,卻始終沒有進去過。

但是蛋蛋嗅出了裏面有活人的氣息。

“邪修嗎?”

方拾遺:“不見得。怕就閉上眼。”

孟鳴朝聽話地閉上眼。

方拾遺抽出望舒,躍到地上,大貓緊跟在他身側。兩個大活人一出現,那些走屍嗅到新鮮血肉的味道,立刻團團圍來。

孟鳴朝兩手捂着眼,透過指縫瞅着方拾遺。

方拾遺的劍法是溫修越親手教的,幹淨利落,和他本來喜愛的花言巧語比起來,簡潔淩厲得像兩個人,一招一式絲毫不拖泥帶水,手起劍落,一劍串五個,動作熟練,大概是少年時串山雞串出來的本事。

身法很漂亮。

偷偷摸摸看了會兒,孟鳴朝幹脆放下手,托着腮,光明正大地看方拾遺斬殺那些本該在黃土之下好好安息的走屍,眸中閃動着細碎溫柔的光。

片刻,他的笑容忽然凝了凝。

天色在最昏暗的瞬息,破損的城牆廢墟之上,竟站着個模糊的人影,無聲俯視着方拾遺。

孟鳴朝擡了擡手。

那道人影像受了什麽沖擊,捂着胸口差點滾倒在地,但反應極快,轉身就逃,瞬間消失無蹤。

“跑了。”孟鳴朝撥開額前碎發,喃喃道,“師兄在這兒,不好去追……”

話音在看到方拾遺走回來時戛然而止。

望舒劍身上沾滿了血跡,方拾遺蹙了蹙眉,甩去了血水,抛出一把符紙,落地化為沒有面目的符人,一部分搬屍體,一部分挖坑,挨個掩埋了。

“怎麽了?”方拾遺仰頭看向孟鳴朝。

孟鳴朝下意識把頭發撥回去,小心掩住額頭,雙手背在背後,腳尖一下一下蹭着軟軟的毛,露出溫良無害的笑容,慢吞吞地搖了搖頭:“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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