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眼前的一切颠倒輪轉,腳下踩到結實的土地。不遠處集結着一股濃霧,是進來時的那個山谷。
風聲裏隐隐有嗚咽聲,是古戰場內無處不在的、被困于此的冤魂怨念。方拾遺伸手一拽,拉住孟鳴朝的手,想叫他小心,轉首便見到那張标志的臉上滾落淚水,不由怔住:“诶,小孩兒,不過是說你兩句,怎麽還哭了?”
嘴上不耐煩,手卻伸出去,動作溫柔地給他擦去淚水。
水晶似的小孩兒……從小到大還沒見他哭過。
孟鳴朝這回沒有動手動腳,他仔仔細細地看了會兒方拾遺,眷戀地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不要方拾遺也變成那個樣子。
兩人慢慢走進濃霧中,流動的氣息裏彌散着一股血腥氣,地上卻看不分明有什麽。方拾遺皺着眉揮了揮袖,一股氣流升起,托着兩人行走,好歹不會踩到地上莫名的東西。
走了片刻,他敏銳地聽到附近有什麽聲音。
像是殘破的呼吸聲。
方拾遺握緊了劍,小心地探過去。
濃霧消散了些許,地上顯出拖曳的血跡,長長的漫延到一棵樹後。
盡頭躺着個人,呼吸微弱。是北天宮的那位大長老。
大長老臉色蒼白,胡須上沾了血,紫色的衣袍上也是深一塊淺一塊的血跡,幾乎讓整片衣物變了色。
山海門一直是幾大門派之首,北天宮向來不服氣,明争暗鬥幾百年,兩派弟子見着了都不會給彼此好臉色。但對方并未做什麽喪盡天良之事,甚至一直恪守北境,方拾遺不可能見死不救,略吃了一驚,連忙跑過去,從百寶囊裏翻出洛知微送的保命丹藥,強迫他張開口,将丹藥送進他口中。
杜長老處于半昏迷中,沒有立即咽下丹藥。方拾遺握住他的手腕,低聲道:“杜前輩,我給你輸送一段靈力療傷,不要抵抗。”
杜長老勉力睜眼看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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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力輸送入對方靈脈,丹藥的效力也得到快速發散,沒多久,杜長老猛地嗆咳了幾聲,緩緩坐起來,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方拾遺。
“走得動嗎?”依方拾遺的經驗,這些老頭兒大多蠻橫固執,尤其嘴硬,說話不中聽,不搭理為上策。
杜長老搖搖頭,自己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踉跄。
孟鳴朝抱着手冷眼旁觀,對這位杜長老印象并不如何。
“杜前輩,”方拾遺遲疑了一下,怕這老頭在他們兩個小輩面前摔個狗啃泥,好過來要氣到跳古戰場的河,上前跟在他身側,“您老有見着我師叔嗎?”
杜長老淡淡看他一眼,似乎在思考什麽,半晌緩緩開口:“他和鶴鳴莊莊主護着那群藥谷和鶴鳴莊的小輩先走了。”
方拾遺直覺他想說什麽,卻有顧慮,沒有開口。
三人安靜地走了會兒,杜長老忽然又開了口:“小子,出去以後小心點。”
“嗯?”
“當時雖然混亂,但你和你這個小師弟鑽進湖裏可是有不少人見到了,”杜長老瞥他一眼,“你進去之後,那片湖和寶庫虛影一同消失,不論到底如何,現下所有人都覺得你拿到了神劍和方家寶庫裏的東西。”
方拾遺猜到了,抿了抿唇,沒有應聲。只要他不承認,也沒人能逼他說出來。
畢竟開啓方家寶庫得用方家人的血。
“即使你是山海門的人,懷璧其罪……”杜長老咳了幾聲,冷笑,“況且,身邊的人到底值不值當信任,也是個問題。”
方拾遺皺了皺眉,臉色淡了幾分:“在下的師門到底值不值當信任,就不用杜前輩來評價了。”
杜長老沒有再吭聲。
一直走到山口的結界附近,再走幾步就會離開古戰場,杜長老忽然又開口:“其實方家寶庫裏的那些東西理應是你的吧。”
孟鳴朝腳步一頓,幽幽望來,拇指食指一搓,在袖子底下燃起一縷有如實質的金色火焰,眯了眯眼,準備動手。
在古戰場這種步步危機的地方下手,沒人會懷疑什麽,這姓杜的殘魂也別想逃離。
方拾遺的眼皮不安地跳了跳,擋在孟鳴朝面前,緩緩道:“前輩想說什麽?”
“給你個忠告,”杜長老說得緩慢,意味深長,“小心那個姓白的,陸汀遲……和你那位冷心冷情的師父吧。”
“前輩說這些不合适吧。”方拾遺臉色冷下來。
“你在山海門長大,自然會覺得他們都很好,”杜長老走到結界邊,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憐憫,“我知道點不一樣的,只是不敢開口……你就當真不奇怪,你爹修為蓋世,可與溫修越一比,身死道消之後,為何被抹除了痕跡?你師父為何不與你說此事?”
“有機會來一趟北境,看在你幫了我一把的份上,告訴你一點陳年舊事。”
話畢,他鑽出結界,消失在古戰場中。
方拾遺腦中嗡了一霎,僵在原地,半晌沒動靜。
雖然不樂意,但山海門和那些長輩朋友對方拾遺來說有多重要,孟鳴朝最清楚不過,他有種不安的預感,沉聲道:“師兄,他說的話并不值得信任。”
“……我知道。”方拾遺臉上的迷惘只存在了片刻,搖了搖頭。
杜長老為什麽要和他說這些?
假如山海門的師長們真的有什麽問題,尚且算是好心,只是那之後隐藏的一切更令人毛骨悚然,二十來年的殷切關懷與護持都別有居心,簡直像場噩夢。
但若是他們都沒有問題呢?
杜長老居心何在?
方拾遺抿了抿唇,眼裏沒什麽波動。
如果杜長老那番話是對其他人說的,說不準真的會讓人動搖,即使不動搖,也會開始深思,平時一些雞毛蒜皮的小細節細細琢磨,都會琢磨出些別的味道,自己把自己吓死。
但是方拾遺不信。
他願意毫無保留地信任站在他身後的師父、師叔和其他長輩。
縱使錯信了人,被他們推入萬丈深淵又如何。
何況他們不會。
孟鳴朝想到杜長老的話,眉頭皺得死緊:“師兄,我們等幾日再出去吧。”
現在山谷之外肯定圍滿了人,等着方拾遺出去,探究他到底是否拿到了東西。要不是方拾遺不願,他早就将這群吸血蟲般貪婪又卑劣的人殺光了。
……他的身體深處,好像藏着一股極度厭惡的情緒,既對人族,也對妖族。
見到方滿堂的屍骨變成灰,随風而散的瞬間,那股情緒甚至是悲恸而暴虐的,心裏有什麽破碎了般。
死水一片的心底有了波動,一如他夢到許多妖族匍匐在自己身前,哭喊着什麽時,第一反應竟不是救他們,而是殺了他們。
這股時刻充盈在胸腔裏,幾乎逼得他分裂的情緒,只有在方拾遺身邊時,才能像冰雪遇火,慢慢消融,得到安撫。
方拾遺沉吟片刻,搖頭道:“現在出去吧,等久了,反而會被認作心虛。”
孟鳴朝壓下情緒,笑眯眯地點頭:“好,誰敢欺負師兄,我就……”和方拾遺的目光一相遇,他改口,“拔了他滿嘴的牙。”
“聽起來不錯。”方拾遺失笑,率先走了出去。
古戰場內時間流逝與外界不一致,他們在裏面待了或許有三五日,外面卻已經過去小半個月。
山口處的屏障已經被取走,包裹着古戰場的大陣垂暮老人般,在吐出他們倆後,又哀叫着晃了晃。
外面果然站滿了人,天上地下都是,大多正在盤坐調息,察覺到又有人,紛紛看來。
看清是方拾遺,瞬間氣氛有點怪異,不少人緩緩站了起來,手無意識地按到武器或是百寶囊上。
方拾遺權當沒見着,左右望了望,看到藥谷一衆,眼神微亮,便要疾步過去。
眼前一花,幾個人擋在了他面前。
成名的散修大多是兇名在外,這及人便是有名的兇悍之徒。當中那個眯着眼上下打量方拾遺,嘴角勾出個怪異的笑:“這一趟大夥兒損兵折将,不少丢了性命和胳膊腿兒,倒是方少俠,看起來收獲頗豐啊。”
方拾遺腳步一滞,淡淡望向他,還未開口,孟鳴朝就擋到了他面前。那三人打眼一看,見是個蒼白孱弱、滿臉病氣的小美人,嗤笑一聲:“喲,聞名天下的方少俠居然站到個娘們兒似的小病鬼身後?”
“鳴朝。”
方拾遺按住孟鳴朝的肩,正待把他拉回來,又一人出現,站在了孟鳴朝身前。冷淡的嗓音響起:“那站到我身後,你們覺得如何?”
是陸汀遲。
旁邊又走來兩人,與他并肩而立:“聞名天下的方少俠只是個小輩,我們才是同輩人,幾位覺得呢?”
這回是白城主與奕劍閣的林承和。
附近也有奕劍閣弟子,看過來滿臉驚愕:“小師叔!”
林承和握着卷竹簡,回頭沖方拾遺溫和一笑:“方拾遺,我記着。”
擋路的三人臉色難看了一陣——修界強者為尊,他們仨一起上,一個都不打過。
三人遲疑着要退卻,又有人出聲:“山海門家大業大,我等惹不起,怎麽,白玉京也要插一腳?”
“哼,山海門又如何,勢大便欺人嗎?雲谷內發生之事,還望方少俠給出個交待。”
“對,給出交待!”
嘈雜的聲音響成一片,不用想也知道有人在存心煽動。方拾遺皺皺眉,正要把想好的托詞說出,陸汀遲掀起眼皮,聲音不大不小:“拾遺,你師父讓我告訴你,謙虛有度。該高調的時候還是要高調的,不能掉了咱們山海門的面子。”
方拾遺:“?”
陸汀遲沖他颔首,掃了眼周遭的人,冷淡地做了示範:“你們算些什麽東西,也配讓我山海門的人給出交待?”
方拾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