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望舒劍确實有靈,只是這劍靈年紀不大,還有點弱智,像個小孩兒。

一人一劍相伴着長大,以往方拾遺練劍時,練劍時間短了要被這破劍戳,練劍時間長了也要被戳——大爺想休息。

倒是難得見它慫的樣子。

方拾遺掂量估摸了下,沒有立刻出手,拽了拽孟鳴朝,拉着他後退上岸。

骷髅在水底咕嚕嚕了一陣,慢悠悠地爬了出來,骨架白潤晶瑩,頗為高大。

雙方默不作聲對視片刻,白骨架子似乎對外面的世界感到很新奇,腦袋轉來轉去咔咔響。

孟鳴朝眯了眯眼,食指中指相并,無聲無息擡起了手。

方拾遺這回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了,眼皮也不掀,給他摁回去。孟鳴朝愣了下,眼底湧過點笑,反扣住他的手。

兩只手在袖下糾纏了一陣,方拾遺敗落,手被緊緊握住,暗暗罵了句娘,遲疑着叫:“這位……前輩?”

骨架摸着下巴,施舍來一點目光。

方拾遺內心複雜。

他和孟鳴朝居然對此……鬼,毫無察覺。

什麽時候跟來的?

不過看起來沒什麽惡意。

方拾遺沉吟了下,試探着問:“前輩可知道雲谷往哪個方向走?”

骨架依舊沒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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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拾遺想了想,靈光一閃,換成古語,将方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這回骨架歪着頭聽懂了,瞅了望舒幾眼,把腦袋取下來擦了擦,朝東走去。

走了幾步見方拾遺和孟鳴朝沒跟上,不太耐煩地把腦袋扔了過來。

孟鳴朝擡手一擋,把那腦袋彈回去,不太确定:“師兄,他似乎是在讓我們跟上。”

方拾遺幾次抽不回手,擡步跟上去,壓低聲音威脅:“再不放開我砍了你的手。”

“砍吧,”孟鳴朝眼尾似乎帶起了點不清不楚的笑,“拾遺,只要你狠得下心,不要說手,就是腦袋也能砍得。”

“……”

方拾遺不想跟他說話了。

從見過黑衣人後,孟鳴朝就有點瘋。

而且這瘋勁兒毫不消停,反而越來越大了。

即使很不想承認,但那雙熟悉的漂亮的眸子裏,浮出的是久壓後爆發的……類似占有的欲望。

方拾遺想想就渾身不适。

世間陰陽調和,男女交合才是正道。不過古往今來無奇不有,兩個男子兩個女子在一起也不是什麽奇事,他對此毫無意見。

打個比方,就算哪天蕭明河和祁楚搞到一塊兒,方拾遺都不驚奇。

他驚的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居然有這種念頭。

方拾遺年紀不大,空有一腔老父親的心,可惜對着矜傲嘴毒的蕭明河和老成持重的祁楚都使不出來,山海門內其他弟子親倒是親,但都對他懷有一份敬畏崇拜的心思。

從小到大養得最順手最快活的就是孟鳴朝了。

他是當真把他當成親弟弟、小兒子來養的。

想着想着,方拾遺愈發忿忿不平——小兔崽子,亂了陰陽就算,居然還想亂.倫!

豈有此理。

他想着,手下不再留情,一道暗勁打去,孟鳴朝手臂一麻,手上力道就松了。方拾遺收回手,決定在這一小段路上先把話講清楚點,免得這王八蛋總是動手動腳:“小鳴朝。”

孟鳴朝眨眨玻璃似的眸子,眸中蒙着層隐隐的霧氣,遭了什麽大委屈似的。

“少這麽看我,這招沒用,”方拾遺硬着心腸轉開視線,盯着不遠處一晃一晃邊走邊折騰附近的小玩意的白骨前輩,“無論你喜歡的是男是女,是正道是邪道,甚至是妖族,師兄都沒意見。除了我。”

孟鳴朝眸光微暗:“師兄是說,是你就不行?”

“對。”方拾遺答得斬釘截鐵。

孟鳴朝別開頭:“我不一樣。我不是師兄就不行。”

方拾遺面無表情:“是嗎,那你要失望了,我喜歡的是漂亮的姑娘。”

孟鳴朝挑眉,積極回頭:“師兄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女子就行?”

如果方拾遺能喜歡他,是男是女又如何。

統共不過一副皮囊罷了。

方拾遺對上他火熱的目光,頭皮麻了麻,直覺這話不能應。

誰知道小王八蛋能做出什麽來。

他板着臉:“不行。”

孟鳴朝失落了一陣,又微微一笑:“我會等師兄回心轉意的。”

“那就等一輩子吧。”

方拾遺氣得牙癢,狠狠彈了下他的腦袋,摸了摸從白骨前輩出現後就一直有些躁動的望舒,快步上前,跟上對方。

白骨大爺抱着手,睨了他一眼——大概是看了,然後招了招手。

方拾遺想了想,把望舒解下來,遞到他手裏。

森森白骨輕輕撫摸了下劍身,畫面卻不恐怖,反而有些恍若久別重逢,恍若生離死別般的落寞氣氛。

望舒嗡鳴着,像個在叫喊的小孩兒。

方拾遺差不多猜出這具骨架的主人,心底一酸。

他不知道幾千年前發生了什麽,而史實部分被埋葬,部分被掩藏,留下來的只言片語裏,關于方家的不多。

但他可以從那些拼拼湊湊的故事裏一窺當年的方家有多盛大,作為方家家主的方滿堂有多風華無雙。

原來就算是修仙者,也不會不朽。

白骨大爺撫摸片刻,又彈了下望舒劍身,毫不留戀地把劍扔回給方拾遺。

方拾遺試探着用古語和他交流。

可惜白骨只聽得懂幾句。

并不是方拾遺的古語學得不好,而是這具白骨裏似乎只有當年身死道消的主人留下的一縷執念。

這縷執念在他拿走戒指後被放出來,下意識地為後人領着路。

千年前的殷殷關切隔着時光,留下親切的問候。

方拾遺無法将自己代入方滿堂,忍不住感到可惜。

有這樣的家主,方家一定是個很好的家族吧。

他本該有很多家人的。

有點可笑,方家滅族的因由是妖族,真正出殺手的是人族。

幾千年了,到底該恨哪邊?

方拾遺想了一路。

他大概不會尋根究底地去抓着千年仇恨憤憤不平。

先找到煉制揚灰解藥的材料,給師父解了毒,待塵埃落定了,再去揪出十幾年前對他父親下手的那些人。

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白骨前輩對古戰場顯然極為熟悉,帶着兩人避開所有危險之地,甚至還在一處山腳下扣扣搜搜地扒出個還沒損壞的小型傳送陣,自個兒先站上去,朝方拾遺揚揚下巴。

孟鳴朝不知道這具白骨的身份,但是不知怎麽,這具白骨分明沒有容貌,卻叫他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心軟,偷偷不住打量着那骨架子,沉默了會兒,向來懶得顧別人死活的少年居然扯了扯方拾遺的袖子,小聲問:“師兄,等我們走了,他怎麽辦?”

死在古戰場裏的魂靈,是無法離開的。

方拾遺對老祖宗就随意多了:“哦,他自個兒會找塊地把自己埋了吧。”

白骨前輩疑惑地歪歪頭,聽不懂這大逆不道的東西說的是什麽,教方拾遺結了個印,啓動傳送陣。

方拾遺照葫蘆畫瓢,結了印,銀光一閃,不多時,兩人一骨出現在了雲谷方家的祖宅附近。

方拾遺顧不上其他,立刻趕去。距離妖族突襲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圍在雲谷附近的妖族邪修已經全無影蹤。

谷底下的宮殿虛影随着真正的寶庫關閉而消失,那片湖泊也蒸發得無影無蹤,天空上的奇景消散,陰沉沉的。

下方一片狼藉,堆疊着數不清的屍體,人族的妖族的,血浸透了地面,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附近已經沒了活物,囚禁着古戰場內戾氣的大陣似乎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聲,搖搖欲墜。

這場景簡直觸目驚心,方拾遺立刻叫住孟鳴朝:“別過來!”

孟鳴朝腳步一頓,卻沒聽話,走上來與他并肩。

方拾遺微微嘆氣,也不說什麽,目光在人群裏搜尋片刻,發現幾張有些面熟的散修屍體,心立時沉到了谷底,正要咬破手指畫咒,呼喚熟悉的幾個名字,孟鳴朝已經先一步出了手,開口念召。

“……陸汀遲。”

無應答。

“中洲白玉京之主。”

無應答。

“洛知微。”

……

一連喚完叫得出名字的熟人,都沒有屍體應召爬起來。

鳴鳴還活着,蛋蛋也應該是跟着他們其中某個人離開了。

方拾遺緊繃的神經稍松,抓起孟鳴朝的手看了看,傷口已經愈合了。

這人實在太過體貼,孟鳴朝沖他眨眨眼:“師兄不用擔心,只是一道小口子。”

“誰關心你了,”方拾遺拍開他的手,不冷不熱地道,“我關心我兒子。”

孟鳴朝想起偷偷親吻方拾遺那次聽到的夢呓,臉色一黑。

方拾遺懶得理他,轉回去不見白骨大爺,略一思量,回到方家祖宅的位置。

沉寂了千年的祖宅沒有被打擾,他在大如城池的祖宅裏逛了會兒,看到出口處有一塊巨大的石碑。

方拾遺記得那上面沾着朱砂,字跡遒勁,寫着“雲谷”二字。

白骨前輩正坐在石碑上眺望着遠方。

灰沉沉的天幕下,只他一人。

感同身受的孤獨感。

方拾遺望着這一幕,不想打擾他,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過了會兒,白骨回神,轉過頭來,取下自己的指骨,在半空中畫了個圈。

空間被割裂開來,随着他的動作,憑空出現一個能容兩人通過的裂口。

白骨又瞥了眼方拾遺腰間的望舒,站起身來,虛虛做出一個橫劍的姿勢,似乎在與望舒道別。然後他指了指那個裂口。

方拾遺深深吸了口氣,沖他拜了拜:“多謝前輩相助。”

孟鳴朝卻看得愣了愣。

無他,那個動作和方拾遺太像了。

每一絲神韻都貼合到一處,仿佛……這具白骨就是方拾遺脫去皮肉的模樣。

他的嘴唇動了動,不知怎麽,心裏一冷,鬼使神差地生出個念頭,暗暗咬破手指,畫了咒,無聲地念:“方,拾,遺。”

白骨的動作一頓,看向他,卻沒其他的動作。

如果他還有血有肉,披着人皮,大概會挑挑眉,做出個類似“閣下有病”的表情。

方拾遺背對着孟鳴朝,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回頭疑惑地看他:“發什麽呆,走了。”

“嗯。”孟鳴朝難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喉嚨被沙子塞住了般。他收回目光,藏起手,艱澀地朝方拾遺笑了笑。

兩人并肩走進白骨撕出來的裂縫中,裂縫即将閉合的瞬間,孟鳴朝沒忍住又回頭看了眼。

古戰場陰沉的天色之下,白骨似乎在風裏長出了血肉,穿着寬袍大氅,清瘦修長的身影在風中屹立不動,抱着雙臂目送他們。

然後他變回白骨,白骨化灰,随風而逝,消逝在方家的祖宅之上。

塵歸塵,土歸土。

孟鳴朝茫然地眨了眨眼。

兩行冰冷的淚水無端就砸出了眼眶。

※※※

修個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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