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蒼山山脈橫跨中洲大陸,由東至西,堪堪将中洲切成兩半。一邊是人族休養生息的繁華之所,一邊是荒蕪蒼涼的無人之境,幾千年前,妖族便栖息于蒼山與另一邊大陸上。

最初的時候,兩族的仇怨并沒有那麽大。

直到有殘暴的妖族發狂,下山屠了人族城池,人族修士怒而将其扒皮抽筋,投入爐中,偶然發現,妖族的內丹與血可入藥,堅硬的鱗片利爪可煉器,就肉炖一鍋,有的還能讓凡人延年益壽。

被殺死的妖在妖族裏地位不低,而人族又起了貪念,雙方的争鬥一觸即發,糾纏了幾百年,被數量和先天優勢壓制的人族漸漸處于下風。

妖族侵入這一方大陸,對凡人大肆屠殺,人族也終于團結起來,以幾大門派和世家為首,将妖族趕了回去。

随即有一族不畏妖族兇殘,舉族遷至兩族的交界處雲谷,在那兒一守又是幾百年。

當年群妖混亂,不僅人族有內讧,妖族也有。大妖聚天下靈氣而生,生來神通廣大,七只大妖各占一方,誰也不服誰,後來打着打着不知道怎麽就滾到了床上,你滾我我滾你……沒操守的妖族相當混亂,誕下了并非天生的大妖,大半不知道誰是誰的孩子。

到方滿堂那一代,世間統共只剩下六只大妖,其中還有兩只是親戚,一條黑龍,一條毒蛟。

毒蛟和黑龍都是先天大妖結合後生下的,在那群大妖裏是最年輕的,甚至比方滿堂還小。

方滿堂雖是家中大兒子,但無心修習,整天漫山遍野亂跑,氣得族中長老吹胡子瞪眼。有一次在雲谷山後的一條河邊玩兒,撿到了條黑蛇,見它受傷,就帶回家悉心照料。

那黑蛇有靈智,脾氣臭,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捉蟲子給它也不肯吃,只吃靈果。

黑是黑,但黑蛇上鱗片紋理極為漂亮,只有成年男人的拇指粗細,眼睛是淡金色的,在黑暗中宛如明燈,還挺可愛。

方滿堂懶得給它取什麽好聽的名字,半夜醒來見着黑蛇在床頭眼睛亮亮的,幹脆就叫它明明。

後來有一天,明明消失了。

方滿堂的父母也死在了和妖族的交戰中。

方大公子一夜之間成長,護着幼弟,扛着重擔,守着雲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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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于雲谷,直到死,也是死在那兒。

……

夜風砭骨,今夜沒有下雪,也沒用烏雲,一輪寒月挂在天際,仿佛是用刀劍削成,尖銳逼人。

破廟的頂都沒了,廟裏供着的也是個沒腦袋的看不出何方神聖的泥塑,方拾遺進來時翻出破碗,塞了倆果子往供臺上一放,權當是打尖兒費了。

翻完手裏的古書,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的浮灰,回到封皮上,瞅着《方滿堂記》幾個古字,心想,還真沒想到能在寶庫裏翻到這個。

雲谷大戰并非單指在雲谷大戰,與妖族的戰火實際上點滿了整個中洲,那一戰極為慘烈,不少宗門世家湮滅成灰,餘下的幾乎都是年輕一輩,流傳下來的東西實在不多。

尤其是關于方家的。

瞅着自己“前世”經歷的感覺又新奇又有趣,可惜方滿堂年紀輕輕就當了方家家主,記這個的大抵是方家某個外門弟子,沒機會再接近他,記錄中斷在方滿堂的父母戰死那一年就沒了。

方拾遺頗為遺憾,把書放回去,閉上眼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神識沉浸進去,望着琳琅滿目的方家寶庫。

靈石堆成小山;法寶丹藥遍地都是;修習功法确實很多,還有很多古法煉藥方與古陣法符文修習書。

可惜丹藥多半靈氣走失了,古時與現在丹藥也不一樣,不知道有什麽功效,藥不能亂吃。

法寶雖然遍地都是,卻多半受損,應該是當初方家族人的。方家當初處在與妖族迎面的第一線,法寶更疊速度快,能留小半能使的法寶就算不錯了,而且這些法寶基本都是針對妖族煉制的。

一個修士一生只能堅持修習一部功法,縱使中途棄而更換,最多兩部,這麽多當真沒必要,藏着這麽多還不如回去捐給藏書閣。

煉藥與煉器布陣考驗耐性與悟性,還是古語,幾年琢磨一個陣法幾個藥方就不錯了,貪多嚼不爛。

整個寶庫最有實用價值的就是那堆靈石了。

方拾遺體驗了一把暴富的感受,收回神識,摸摸下巴,不懂為什麽那麽多人拼了命也想要這些東西。

外物始終是外物,不是嗎。

面前點了火堆,方拾遺往火堆旁湊了湊,繼續在寶庫那片汪洋似的書海裏找記載着千年前歷史的書。

最好能多找到幾本關于方滿堂的。

他對這位和自己脾氣習性相似的老祖宗實在好奇。

破廟外放了防護陣法和結界,方拾遺翻着祖宗留下的遺産翻得樂滋滋,不知道倒騰了多久,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面前的火好像被添高了。

有人無聲無息坐在他對面。

“……”

雖然隐約猜到了,方拾遺還是不想睜開眼。

他嘀嘀咕咕一聲“困了”,就地而倒,意圖進入睡夢,一覺醒來什麽都看不見就更好。

還沒碰着地,腦袋就碰到了一片柔軟的衣角。

微涼的手指伸來,将他發間的發帶解開。

方拾遺有些忍無可忍,睜開眼,果然是熟悉的如花似玉的臉兒。

他郁悶地拍開插在發間的手指,坐起身來,深吸了口氣——果然得意不得,跑了三天,還是被找上門來了。

“怎麽沒跟師叔回去?”

暖黃色的火光鋪來,孟鳴朝總是顯得清冷的面容柔和了不少,歪頭時額發散開,露出血紅色的印記,生生多了幾分豔麗,漂亮得跟哪個山野裏跳出來的精怪似的,語氣還溫溫柔柔的:“師兄去哪兒,我就在哪兒。”

他坐在方拾遺剛才坐的地方,方拾遺才注意到丢失的蛋蛋被找回來了,圍着他的脖子搖着尾巴,鳴鳴也從他袖間飛出來,撲騰着短翅膀回到他頭頂,啾啾啾地罵他。

方拾遺注意力被吸引,一時忘記罵這兔崽子,撫了撫鳥毛:“成了,這不是發覺你和蛋蛋還活着,一時就給忘了嗎。”

鳴鳴氣到膨脹。

孟鳴朝笑眯眯的:“要不是去找它們,我早就跟上師兄了。”

方拾遺瞥他一眼,坐到火堆另一邊,懶懶道:“跟屁蟲,我要是下了地獄你也跟着去?”

說完覺得這話忒不吉利,剛要呸兩下,孟鳴朝一撩眼尾看過來,眼裏明明含着笑意,卻讓人莫名寒戰:“我會去将師兄帶回來。”

方拾遺愣了下,嘀嘀咕咕地嘟囔了兩句,偏過頭。

孟鳴朝冬日貪睡的症狀這些年好了許多,安靜地坐在火堆對面片刻,輕聲說:“師兄,你坐得好遠。”

往日他們都是挨在一塊兒的。

方拾遺怒道:“廢話!”

跟你擠一塊兒等你占便宜嗎。

“……是覺得我惡心嗎?”

方拾遺皺眉:“什麽?”

孟鳴朝不知不覺靠到了他身邊,伸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濃睫低垂:“師兄是易先生最喜歡的得意弟子,君子端方,必然是瞧不起這種有違天道倫常之事,覺得惡心……”

“打住。”方拾遺震驚道,“我什麽時候成那老頭的得意弟子了?他恨不得每天罰我抄一千遍書。”

頓了頓,他看着孟鳴朝萎靡的樣子,輕輕呼出口氣,到底不忍:“行了,委屈個什麽勁兒,我還沒委屈呢。我不覺得你惡心,從來沒有。”

孟鳴朝微帶期冀,擡頭看他,眸子亮亮的。

方拾遺:“你頂多是欠收拾。”

“……”

“敞開了說吧,我不是什麽冥頑不化的人,但我不可能将你當做伴侶來看。”方拾遺斟酌了一下,垂眸看着孟鳴朝,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摩挲,“小鳴朝,你在師兄心裏永遠是當初那個孩子,我不可能對自己養的孩子産生那種……感情。打個比方,哪個父親會喜歡上自己的親兒子?”

孟鳴朝急急想要辯解:“我們不是……”

“小師弟,我可以當你的師父,朋友,家人,但我當不了你的道侶。”

因為黑袍人的設計窺探到那一幕後,方拾遺第一次直面孟鳴朝的感情。

他一字一頓,咬得清晰,将退路悉數堵死,不留餘地。

孟鳴朝才亮起的眸光一點點黯了下去,嘴角扯了扯:“師兄從小到大都待我很溫柔,還是頭一次這麽無情……”

方拾遺在他頭上撫了撫:“乖,師兄不會害你。”

孟鳴朝睜開看了他會兒,又阖上眼,不再說什麽,默然縮回了方才的位置,抱着膝蓋,将自己縮成一小團。

還是個稚嫩的少年模樣。

方拾遺對未來的道侶想象千遍,也沒有一遍是像這小美人的,心裏微微一嘆,取出鬥篷撣開,走過去披在他身上:“既然跟來了,接下來要上蒼山,好好歇一歇吧。”

孟鳴朝沒吭聲。

火光跳動不休,将兩人的影子模糊映在牆上。

分明那麽貼近,又好似很遠。

方拾遺心裏一陣難受。

他怎麽舍得呢。

若是當時沒有看到那一幕,若是孟鳴朝沒有說出來就好了,那樣他們就還是親密無間的師兄弟。

可惜這個想法處處透露着自私。

方拾遺甩了甩頭,又看了眼孟鳴朝,坐在離他不遠的地上,心裏知道,接下來這一路,孟鳴朝大抵是不會再不由分說地靠近他了。

※※※

三十六計,以退為進(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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