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醒來時外頭天光初綻,朦朦胧胧埋着幾分霞色,殘月将消未消。

火堆還生着,方拾遺揉揉額角,從地上坐起來,發現身上蓋着件大氅。他竟然懷着重重心事,不知不覺睡着了。

大毛團子變成一大只,匍匐在他身側,皮毛暖厚,見他醒了,伸來條尾巴。

方拾遺捏着尾巴蹭了蹭,擡眼掃了圈破廟,眉頭一皺:“小鳴朝呢?”

外頭的防護陣法沒有被破,人還能上哪兒去?

正想着,破廟的門被推開,孟鳴朝裹着一身寒氣走進來,手中的劍方才歸鞘。少年人身姿挺拔,漂亮的眉目含着霜雪般,凜冽冷傲得像牆角的寒梅,小心将門掩上,轉頭對上方拾遺的目光,愣了下:“師兄醒了。”

“出去做什麽?”方拾遺眉頭皺得更緊,空氣裏好像飄着股沾着冰雪的血腥氣。

孟鳴朝:“有些餓了,出去找吃的。”

方拾遺抱着蛋蛋不安分的尾巴,淡淡瞅着他。

孟鳴朝的指尖伸出寬袖,似乎想拉他起來,頓了頓,又縮回去,垂下眼:“現下中洲流傳着師兄取得神劍刺離,拿到方家寶庫的消息,那些世家門派還要點臉,按捺着不發聲,其他人顧慮沒那麽多,我尋師兄這一路過來,就碰上不少人……”

方拾遺心裏一緊:“方才外面來了人?”

他怎麽會這麽沒有警覺性?

“沒有,”孟鳴朝安撫他,“師兄不必擔心,我見你睡着了,不放心出去轉了一圈。”

方拾遺點點頭,可以猜到那些人所為何來——無非不過“殺人越貨”。

他雖心懷仁慈,但對着這種赤.裸裸的殺意也不會手軟。

師兄弟倆修整了一番,氣氛裏橫亘着某種看不清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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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恨不得窩在懷裏撒嬌的小師弟當真聽話地遠離三尺,客客氣氣地說話。

方拾遺感覺喉嚨被什麽哽住了,離開破廟時下意識看了眼孟鳴朝,卻見以往在風雪裏總要瑟縮一下、暈暈欲睡的小師弟淡靜地立在原地,見他望來,微微一笑:“師兄有什麽事嗎?”

……小兔崽子。

要他收了那心思,不是讓他這樣做的。

方拾遺郁悶壞了,收了陣棋,正欲禦劍而起,轉眸瞅見那小孩兒笨手笨腳的,才想起以往走哪兒都是他揣着,還真沒讓這祖宗自個兒禦過幾次劍。

他深吸了口氣,伸手過去:“過來,我帶你。”

孟鳴朝眸子濕漉漉的,慢慢看了他一眼:“不必勞煩師兄了,我自個兒……”

方拾遺聽得莫名火大,沉着臉把他拽過來,悶聲不吭地禦劍而起,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賤。

被這小孩兒追着屁股跑時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開幾千裏遠,現下他聽話地不再瞎招惹了,他反而覺得不習慣了。

要命。

孟鳴朝站在方拾遺身前,背對着方拾遺,他眼裏閃過縷不甚明顯的笑意,慢條斯理地撫了撫趴在他懷裏的蛋蛋,偏頭時臉上蹭上縷細軟的頭發,是方拾遺的。

他怔了怔,小心将那縷頭發撚了撚,雙指并起作刃,悄無聲息削下一縷,藏了起來。

方拾遺正警惕地望着四下,沒注意自己給懷裏的人削了一頓。

晨星閃爍,兩人好運地沒撞上對方家寶庫念念不忘的人,趕了兩日路,來到了蒼山附近。

蒼山山脈綿亘向東西兩方,像一條卧在中州大陸上的長龍,孕育着無數生靈,傳聞裏其中一尊大妖就沉睡在山脈深處,至今沒有修士敢徒步穿過山脈。

方拾遺望了眼蒼茫的密林,帶着孟鳴朝俯沖而下。

一進到蒼山內,眼前倏地就暗了下來。沉默生長了萬年的樹木高聳入雲,盤根錯節,交織密布,只漏出些許天光,仿佛另一個世界。

方拾遺瞅了眼一下來就離他三尺遠的孟鳴朝,走在前頭。

兩人悶悶地走了會兒,都沒人說話,方拾遺渾身骨頭都不舒服,忍不住想找話題,抓耳撓腮想了一陣,眼前一亮,不動聲色地開口:“據說蒼山內有一支神秘的修士,自稱‘術士’,和修士引氣入體的修行方式不同,招式奇詭。”

孟鳴朝興致缺缺:“哦?”

“這一族有種起死回生之術,若是死去之人的命格八字與另一人相似,就能将他的殘魂聚攏,招魂布陣,灌入另一人身上,類似奪舍,不過手法過于陰毒,殘害無辜之人性命,有違天道規則。”方拾遺摸了摸下颔,“四師叔提過一嘴,是當年那尊發狂的大妖找出來的,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施術,就被幾大門派圍剿了。”

不知為何,每次提起那只作惡被殺的大妖,孟鳴朝心情都不太好,只含笑恭迎:“師兄見多識廣。”

“……”方拾遺自讨沒趣,讪讪收聲。

翠木之精藏在蒼山深處,書上記着,這種孕育出來的天地靈物擁有神智,生出手腳,會漫山遍野亂跑,曾經還有修煉成人的。

也不知道,這茫茫蒼山,該如何尋到長了手腳的靈物。

不過若是能找到在此住了千年的術士一族,應當能得到提示。

孟鳴朝擡眼盯着前方修長的背影,眸中幽幽燃着縷暗火,仿佛随時能将前面的人吞噬殆盡。

但是現在還不行。

他斂下眸光,望着四處,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仿佛曾經來過這兒。

隐隐約約的熟悉感牽引之下,孟鳴朝猶豫了一下,輕聲開口:“師兄,我們往那邊走吧。”

方拾遺正低頭看着羅盤,琢磨方向,聞聲愣了下,偏頭看了眼孟鳴朝指的方向,稍一思考,點頭:“走吧。”

層層垂下的藤蔓交織成網,兩人對這藤蔓都有點陰影,默契地擡手砍了,走了片刻,前方天光漏進,亮成一片。

方拾遺耳尖一動,聽到了人聲。

“……小崽子,識相就乖乖交出來,否則……”

“嘿,這小崽子穿得奇奇怪怪的,不會是妖族變的吧。”

“我們在這兒蹲了好幾日了,沒碰着方拾遺,就等到這麽個塞牙縫都不夠的小崽子,晦氣。”

……

方拾遺皺皺眉,無聲無息靠過去一看。

幾個顯然是散修模樣的修士散漫地圍着個小孩兒,你一言我一語地惡語調笑着。那小孩兒上身未着寸縷,背部繪着翠色的圖騰紋樣,褲子也與中洲人模樣不一樣,頭發披散着,懷裏抱着只受傷的兔子似的小靈獸,驚恐地望着眼前這些人。

孟鳴朝傳音問:“那小孩兒是師兄說的術士一族嗎?”

方拾遺愣了下,點點頭,頗覺納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似從出了古戰場後,他一身氣運就如江水倒灌,滾滾而來,先是走狗屎運拿到了南海寒蓮和天火,才來蒼山走了一遭,又碰到了術士一族的人。

巧得詭異,更像是有人在精心安排、在幕後操縱着。

可是他卻不得不走下去。

方拾遺甩了甩頭,提着劍直接走了出去:“聽說諸位在找我?”

半刻鐘後,被狠狠教訓了一頓的散修逃出了這片林子。

方拾遺拍拍手,看了眼那小孩兒,已經躲到一棵樹後了。

他慢慢靠過去,想了想,拿出當初把孟鳴朝拐走的松子糖,眨眨眼遞過去:“小孩兒,吃糖嗎?”

小孩兒看着不過七八歲,小臉出乎意料的精致,瞳孔顏色與孟鳴朝相似,惶惑不解地看着他。

大概是語言不通。

方拾遺仿佛見到了小時候的孟鳴朝,語氣更溫和了:“我們不是壞人,別怕。”

孟鳴朝望着這小孩兒,心裏湧過一股怪異的感覺,随即又被緩緩攀上的嫉妒占滿——他沒有說笑,他忍受不了方拾遺将對他的溫柔分給旁人。

誰都不行。

臉色淡了幾分,孟鳴朝走上前,擋住方拾遺的目光,冷淡地低頭看着小孩兒,口中吐出一串舌頭糾結起來似的古怪音律。

小孩兒怯怯地看了看他,半晌,小聲回了一句。

方拾遺挑眉:“你還會術士一族的語言?什麽時候學的?”

孟鳴朝其實也不知道。

好似他生下來就會了。

他回頭笑了笑:“以前看雜書時看到的。”

什麽雜書還教這個?

況且孟鳴朝話音流利,絲毫不見停頓,和他對古語和妖族語言一般熟悉。

方拾遺心裏掠過疑問,不過對象是孟鳴朝,他并未往什麽壞的方向想去,轉眼又開心起來,覺得小師弟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鳴鳴和他心意相通,察覺到他這番感慨,鳥眼一翻。

不知道孟鳴朝和小孩兒說了些什麽,過了會兒,小孩兒抱着受傷的靈獸一瘸一拐走向深林中,還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跟上去。

方拾遺見他受傷了,連忙上前,按住他,看了眼他膝蓋,是刀傷,方才那幾人幹的好事。

他皺了皺眉,頓覺自己下手輕了。

居然對這麽小的孩子下狠手。

他找出傷藥,安撫地揉了揉這孩子的頭,将傷藥抹到他膝上,又看了看那只靈獸,也給它上了藥。

小孩兒立在原地不動,眸光奇異地看了眼方拾遺。

方拾遺照顧孩子習慣了,琢磨了下,想把這孩子抱起來走。孟鳴朝忍無可忍,黑着臉上來,嫌棄地提起這小孩兒:“髒兮兮的,我來帶吧。”

方拾遺挑挑眉,見孟鳴朝終于露出其他情緒了,唇角笑意一時有些收不住的輕佻,張口就來:“嚯,滿嘴酸味,小祖宗吃味了?”

說完才覺不妥,趕緊輕咳兩聲掩飾:“別這樣提着,小混蛋,你小時候我這樣抱過你嗎。”

孟鳴朝面無表情地和這小孩兒對視了眼,忍着把他扔出去的沖動,勉強讓他坐在自己臂彎上,語氣不善:“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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