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穿過一片深林,又轉進一處山洞狹口時,已經離撿到小孩兒的地方近千裏。
附近景色已經徹底變了個樣,方拾遺走在後頭跟着,實在驚奇,心想:這小孩兒可真夠熊的。
這麽一丁點的孩子,居然跑出家門這麽老遠,還沒被什麽東西叼去吃了。
還是孟鳴朝好,小時候乖巧安靜,很少叫人操心,也好養活,喂什麽吃什麽。等冬日一到,就像只犯懶的小貓兒,不熊也不怎麽鬧,就軟乎乎地趴在他懷裏背上打盹兒。
就是長大了欠收拾。
亂七八糟想了一堆,前方有光若隐若現,走了幾步,豁然開朗,術士一族的栖息地展露在了方拾遺面前,一覽無餘。
山口之後,竟然是一棵高得幾乎捅破天際的古樹,恐怕有幾百人合圍粗,一眼望不到邊。古樹粗壯如蟒蛇,深深紮進地底,又從地底攀出,延伸到四處。
樹枝之上甚至可供小孩兒玩鬧跑耍,而術士一族就住在一根根突出的樹枝之上,小木屋一眼望不到盡頭。
跟孟鳴朝懷裏那孩子一個打扮的人或坐或立,在樹枝上、樹根上、地底下,怡然自得,像是尋常的人族村落,抽着煙杆,說着閑話。
注意到方拾遺和孟鳴朝,族人們跳了起來,摸出武器,警惕地望着他們,吐出串串聽不懂的語言。
孟鳴朝擋住方拾遺,提出懷裏的小孩兒,用術士一族的語言簡單地說明了撿到這小孩兒的前後經歷。
小孩兒正吃着方拾遺給的糖,聞聲擡起頭,茫然地瞅着自個兒的鄉親們。
鄉親們打量了他一會兒,半晌才想起村裏真有這麽個孩子,對兩人的敵意就消了幾分。有人猴子似的往樹頂竄去找族裏的長老,其他人則猶猶豫豫地靠過來,好奇又害怕。
小孩兒吃完糖就翻臉不認人,掙出孟鳴朝的懷抱,回頭瞅了他們倆一眼,一溜煙跑向古樹。
一群人圍過來叽叽咕咕,方拾遺半句也聽不懂,偏生這些人臉上也畫着奇怪的圖騰,要看表情委實有些考驗眼力。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語言,什麽也掌控不住把握不了的感覺。方拾遺不由自主地往孟鳴朝身邊靠了兩步,小聲問:“他們在說什麽?”
Advertisement
孟鳴朝被吵得煩,冷着張臉把人全吓跑了,一板一眼地道:“他們問我們從哪兒來的,來幹什麽。”
還有大膽奔放的表示“你身邊這個小哥長得不錯,多少靈石一兩賣啊,我買個全的回去用用”。
孟鳴朝聽得青筋直蹦,不動神色地封了幾個人的口,讓他們嚷嚷不出話,輕吸了口氣,壓下怒意,繼續說:“他們讓人去找長老了,馬上就到。”
方拾遺點點頭,見人全跑開了,略放松了點,靠着棵樹,耐心等待。
沒多久,從樹頂下來幾人。當先那個穿得稍微多一些,衣物比起其他人來說算得上繁雜,頭上戴着樹葉與花編織的花環,應當是所謂的長老,卻年輕得不像樣,臉上畫着碧色的圖騰,隐隐可見俊俏的五官。
族人們恭敬地散開,讓出條路。
方拾遺瞅着這位長老,心裏閃過一絲古怪的熟悉感。
隐隐綽綽的,稍縱即逝,沒有給他太多機會去尋根究底。
方拾遺活了二十來年,不說天縱奇才、過目不忘,但掃過一眼的面孔,基本都會有些印象。
他可以确定沒見過這位長老。
那縷怪異的熟悉感又是從何而來?
孟鳴朝也愣了愣,警惕地盯着這位怪異的長老。
年輕的長老走到他們面前,揮開族人,握着權杖,慢慢開了口:“我就知道,終有一日,你還會再來。”
“……你說什麽?”孟鳴朝懷疑自己聽錯了。
長老以右手撫胸,微微彎腰,似乎一個古老的禮儀:“尊上,您會想起來的。”
這個稱呼讓孟鳴朝想起那個黑袍人,臉色冷下來:“不要這樣叫我。”
方拾遺滿頭霧水,扯了扯孟鳴朝的袖子:“怎麽還不高興了,你們倆吵架了?說什麽了?”
孟鳴朝壓下突如其來的怒意,垂眸望着方拾遺搭在他袖間的手,想起以往這樣做的都是自己,心裏一軟:“他問我們是什麽關系。”
方拾遺心想你當我傻的:“他問題可真多。”
孟鳴朝當沒看懂他的表情,補全上一句:“我說是道侶。”
“下輩子吧。”方拾遺想踹他一腳,忿忿收回手,“倒黴孩子。”
孟鳴朝眼裏浮過笑意。
長老的雙眼凝着一泊翠色,像是倒映着樹影的最純淨的碧水,眨眨眼,歪了歪頭,一點也不莊重穩重:“你們這次來,想要什麽?”
好像他等了很多年,就等着說這句話。
很多話不方便當着衆人的面說,孟鳴朝忽略他那些話,開門見山:“翠木精華。”
長老盤着權杖的手一頓。
周圍看熱鬧的族人們先是一怔,随即驚恐憤怒噴湧而出,又蹦又跳地叫罵起來,甚至還有去摸腰間的刀的。
方拾遺犯嘀咕:“這是捅猴子窩了?他們怎麽了?”
長老緘默不語,孟鳴朝側耳聽了半晌,給出解答:“翠木孕育出來的山精,是他們一族的神聖之物,他們臉上身上的圖騰就是它。”
陌生人上來就讨族中聖物,能不被罵嗎。
方拾遺換位思考,很能理解——只是這語言不通的,偏生孟鳴朝還是個小棒槌,怎麽勸服人家?
正要打起精神,讓孟鳴朝譯一譯,長老忽然沉沉地嘆了口氣,可惜這張過于年輕的臉上實在看不出什麽肅穆。他冷聲說了句什麽,轉身朝古樹走去。
“他讓我們跟上。”孟鳴朝有些不舒服。
若隐若現的熟悉感萦繞不去,這個長老說話行事更是詭異。
方拾遺沒想太多,拉着孟鳴朝跟上:“發什麽呆?走走走。”
“師兄……”孟鳴朝無奈。
方拾遺的性格裏存着過于天真的善意,對許多事物都不太防備。這棵古樹是人家的地盤,他也不怕上去了被扒皮抽筋。
這樣的方拾遺,不好好守着,非得出事不可。
兩人跟上長老,在神色各異的族人注視中攀上樹頂。爬到接近樹冠的地方,有一棟小樓,大概就是長老的居所。
長老揮退跟來的族人們,望了會兒遠處。蒼茫的蒼山樹林像是用樹木織就的毯子,深深淺淺,煙籠成翠,風拂過這片大地,卻撼動不了亘古長存的蒼林。
在這裏,看不到中洲大陸,看不到那些高山與峽谷,河流與平原,也看不到東方的苦海,南方的山海門,北方綿延數千裏不絕的北境關,森然冰冷的北海與魔族。
這裏除了樹還是樹。
他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領着方拾遺與孟鳴朝走進了小木樓。
木樓裏倒是沒什麽詭異的圖騰紋樣,擺滿了書架。微光從一扇窗戶處漏進來,四處靜悄悄的,連鳥鳴聲也無。
長老走到書架邊,背對着兩人,翻着書看了看,忽然開口:“你們為什麽想要翠木精華?”
——這一開口,說的居然是一口中州大陸人族通用語言,雖然話音有些奇異,咬字卻很清晰。
方拾遺一驚:“你……”
孟鳴朝想到剛才當着他的面哄騙方拾遺的話,嘴角抽了抽。
“曾經有中州修士來過此地,”長老悠悠道,“我族在此千年,又不是不開民智,怎會一點都聽不懂。”
方拾遺收起震驚,略一思考,肅容道:“在下方拾遺,這位是我的小師弟。我家小師弟脾氣不好,說話不中聽,還望長老見諒。”
長老的頭發很長,幾乎垂到腳踝邊,他轉過頭,盯着方拾遺,神色有些複雜:“我聽說過你。”
方拾遺道:“既然聽說過我,長老應該也聽說過家師溫修越。”
“知道,鑄造知禍劍的劍鞘時,他還來過蒼山。”長老饒有興致,“怎麽,他出事了?”
方拾遺也不再刻意避着孟鳴朝,直言道:“家師率衆抵禦北方魔族時,被人偷襲下毒,我尋來藥方,需要翠木精華。”
長老忽然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天真爛漫:“哦?那又關我族何事?”
不等方拾遺說話,他踱步走到近前,幾乎有些咄咄逼人:“不管你們是與妖族還是魔族争殺,抑或內部自相殘殺,都與我族扯不上幹系。我族躲在深山中,就是不想參合你們的破事。魔族與妖族太遠,也尋不到此處,我族好好的,憑什麽要将聖物交給你?”
方拾遺定定看着他:“長老未免太過篤定。家師是軍心頂梁柱,他倒了,人族必然會潰敗,守不住這萬裏蒼山,妖族與魔族也遲早會找過來,長老應該明白,世間衆人對術士一族的起死回生術都很有興趣。”
長老被說中心事,抿了抿唇,年輕的眉眼間多了幾分陰戾。
孟鳴朝瞅着文文弱弱,說話也溫聲細語:“師兄跟他費什麽話,不如直接将這兒翻個底朝天,将東西找出來。”
方拾遺頭疼:“別添亂。”
長老也不生氣,只看了他一眼,換回本族語:“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這樣。”
孟鳴朝語氣涼涼:“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長老一笑之後,語調又恢複輕慢,“唇亡齒寒的道理我也懂,但是翠木精華太過珍貴,要我給你們,可以,但你也得給我一些東西。”
孟鳴朝皺了皺眉:“你想要什麽?”
長老點了點心口:“血。”
方拾遺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麽?”
長老并不理他,自顧自繼續說:“我還要尊上的一個承諾。”
孟鳴朝安撫地拍了拍方拾遺的肩:“師兄放心,你想要的東西,我都會交到你手裏。”說完,偏頭去看長老,“什麽承諾?”
長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要尊上許下諾言,此後不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動我族人分毫,并且保住他們。”
孟鳴朝明白了:“你要我用心頭血起誓?”
用心頭血起誓,若是違背誓言,就會受到反噬,一生都将承受靈魂噬咬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死了,亡魂也得不到往生。
因為太過惡毒,這個咒術被列為禁術。
沒人會自願想發這種誓。
長老凝重地點點頭。
方拾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點煩躁:“你們又在說什麽鳥語?”
孟鳴朝含笑眄了他一眼,嘴角彎了彎,輕快地做出回答:“好啊。”
※※※
明天回家不更新,要坐好久的火車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