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過了片刻,還是喘過氣來的長老打破寂靜,摸着頸子,咳嗽了兩聲:“……你也有事找我?”
方拾遺卻沒答,皺了皺眉:“小鳴朝,你來找長老何事?”
“……問問翠木精華的事。”孟鳴朝眨眨眼,“師兄那麽看重的東西,我不放心。”
這小孩兒什麽時候學得這麽鬼話連篇了?
方拾遺好笑又無奈,揚揚下巴:“這麽晚不睡當心長不高,下去吧,我和長老說幾句話。”
孟鳴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琉璃似的眸子清澈地倒映出他的影子,沉默了片刻,點點頭出去了。
但是他沒回屋,目光落到下面一條橫枝上,跳到那上面,仰望靛藍色的夜空。
他是上來問長老自己的身份和方拾遺的事的。
長老起初吞吞吐吐,在威壓之下,還是開了口:“你是妖族的一位大人物。”頓了頓,他端詳着孟鳴朝,慢吞吞地道,“雖然你的體态變成了個少年,不過我對你印象很深,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具體是哪位大人物,長老也不清楚。
他說,兩千年前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孟鳴朝突然來到這兒,帶着一個殘魂,找當時的族中長老用秘法修補。
術士一族在這方面研究幾千年,技藝精湛,那時偶爾也有些知道門路的大能會找過來。
那個殘魂是被活生生撕裂的,但被小心翼翼地護養着,不至于魂飛魄散。肉.體折磨之痛不是最可怕的,加諸于靈魂上的傷口才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在這種極端的痛苦之下,那個意識早就不清醒了的殘魂還能咬着牙不痛叫出聲,只偶爾喘息兩聲,睜開混混沌沌的眼,發出含糊不清的呓語:“……明明……”
冷漠的黑衣男人才那時會湊過去,怕吹散了這殘魂般,都不敢太用力呼吸,輕輕地嗯一聲。
修補這個殘魂花了一年有餘。
Advertisement
外頭大亂,據傳方家被妖族偷襲,死傷慘重。人族與妖族的矛盾已經尖銳到了極致,氣氛緊繃成線,随時會繃斷,掀起一場最終的大戰。
而在這蒼林深處,術士族人依舊像是活在世外桃源——這是修補那個人殘魂的條件,“孟鳴朝”得保證術士族能在那樣風雨飄搖的時候,依舊保持安穩,不會被人打擾,也不要被卷入那場紛争。
殘魂被修補完畢後,孟鳴朝用尋來的靈物雕刻出了一具與他契合的身體,造了骨肉,讓他附在了上面。只是因為靈魂受到重創,很多事他都記不清了。
孟鳴朝也不急,他好像巴不得他記不起來,陪着他在術士族繼續待着。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倆都會坐在古樹一條橫枝上,靜靜地眺望着遠方,卻沒人說話。
那時尚且年輕的長老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麽。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他們在看中洲。
在那人恢複過來的第三個月,像往常一樣坐在橫枝上的人開了口。長老坐在很遠的地方,但他的聽力系在古木上,所以聽得一清二楚。
那人說:“偷得這麽長時間閑,該走了。”
孟鳴朝站在他身邊,沉默了會兒,道:“他們都以為你死了。”
“是死了,不過又活了。人啊,只要活着,就絕不能逃避,你說是不是?”那人笑起來,笑得很好看,“你可能不懂,畢竟你是妖。”
月光冷冷地斜映而來,孟鳴朝俯下.身,盯着他的眼:“你已經做了太多了,降下天劫差點魂飛魄散還不夠嗎……你也知道挽回不了了,何必再……”
“這不是沒魂飛魄散嗎?”
——大概是方拾遺的那人側過頭,和他對視着,“所以我得回去。”
氣氛凝滞了很久,長老聽到他說:“此番回雲谷,大抵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生于斯,長于斯,就算死在那兒,也是死得其所,就是白瞎了你費勁巴巴地把我救活,抱歉。”
“你知道我這人向來得寸進尺,所以再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
餘下的話音長老沒聽見,他看到孟鳴朝低下頭,淺淺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眼神似乎很沉痛,又很平靜。好像看着自己拼命救回來的人重新赴死,也沒多大波動。
孟鳴朝說:“我答應你。”
沒過幾日,他們倆一起離開了這兒。
蒼林與外界幾乎沒有任何聯系,長老費了一番功夫,才知道那人的身份,還聽說他葬身于雲谷。
這回是真的魂飛魄散了。
此後他再沒見過孟鳴朝。
一晃幾千年,他們又來了。
而人族與妖族又開始了尖銳對抗。
好似一切又在重演。
孟鳴朝偏過頭,看着身邊空着的枝條,眼神沉黯。
且不說他這個所謂的“大人物”到底是誰,當年答應了什麽,又為何會有陳年暗傷積累,變成小孩,渾渾噩噩流浪了不知道多少年……為什麽,所謂魂飛魄散的方滿堂,竟然轉世成了方拾遺?
他想起在方家祖宅裏,見到那具白骨時,他召靈時,叫了方拾遺三字。
那具白骨給予了回應。
孟鳴朝以為那是因為方拾遺是方滿堂的轉世,當時太過震驚,加之又看到白骨化灰的一幕,巨大的悲傷和痛苦淹沒了腦海,沒來得及細想。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幾千年過去,就算靈魂曾經是同一個,但身份不同,他召的是方拾遺,方滿堂不該應召。
除非他們壓根就不是什麽前身後世。
他們倆就是一個人!
雖然暫時理不清個中緣由,孟鳴朝卻直覺不能讓方拾遺知道這件事。
方拾遺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他能隐約猜到這事恐怕與山海門有關,或許和他那位早就慘死的爹也脫不了幹系,讓方拾遺知道了……他該多傷心。
不管是誰,有什麽陰謀詭計,他都會擋住,只要方拾遺開開心心的就好。
方拾遺在長老屋裏待了很久,坐在漏着月色的窗下喝茶,半個字都沒撬出來。
或許說撬出來了,但兩人雞同鴨講——這長老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忽然就說不清中洲通用語,方拾遺問起他和孟鳴朝談了什麽,他的回答裏一句話裏十個字有九個字都是術士族語,剩下那個字不是“的”就是“了”。
說了跟沒說一樣。
夜色漸深,叽叽咕咕半天的長老喝了口茶,指了指門口,示意方拾遺該走了。
方拾遺笑眯眯的:“您老逗我玩呢?”
長老學着孟鳴朝,睜大無辜的眼,假裝沒聽懂。
方拾遺懶洋洋地往後一靠,孟鳴朝撒嬌就夠受了,他沒心思管面前這老不死的撒嬌:“是不是我師弟拜托過你,不要與我說這些?”
不是拜托。
是掐着脖子發瘋似的逼的。
長老嘴裏的茶還沒心裏苦,微笑着以不變應萬變。
方拾遺納了悶了。
孟鳴朝和這位長老不是頭一次見面嗎,怎麽那麽多聊不完的?之前問取翠木精華時就罷了,回頭又上這兒說什麽?
還靠得那麽近,親親我我的。
仔細瞅瞅,長老臉上雖然畫得亂七八糟,但還挺清秀。
不會是……
方拾遺嘶了口氣,趕緊搖頭,定了定神,又問:“那我再問最後一件事。”
長老睨着他哼了聲。
方拾遺好脾氣地笑了笑:“你認識方滿堂嗎?”
長老憋了好一會兒,擠出金貴的倆字:“認識。”
“他來過這兒?”
“來過。”
“然後呢?”
長老看他像是有病:“又走了呗。”
方拾遺啧了聲:“他來這兒做什麽?”
長老感覺脖子像是還被孟鳴朝掐着,瞥他一眼,想起當年在月色下這兩人親吻的一幕,不陰不陽地道:“和小情人私奔幽會。”
方拾遺:“……”
老祖宗還挺風流。
※※※
orz今天還是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