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方拾遺猝不及防一出手,讓三人齊齊僵住了。
方拾遺騰騰的殺意都收了回去,差點沒握住劍,有些茫然:“你……”
相識多年的黑袍人那張總是煙籠霧遮的臉露了出來,五官比孟鳴朝更成熟些,漂亮精致得過分,昳麗之氣被某種凜冽的威嚴壓下,叫人不敢逼視。
他和孟鳴朝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黑袍人是什麽人?萬妖俯首、與魔族勾結害師父中毒、幾次三番意欲奪取孟鳴朝姓名的人。
他與孟鳴朝存在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師父也曾說過他們倆有關,現在迷霧散開,他們竟長得如此相似,莫非是……兄弟?
孟鳴朝是妖族?
方拾遺忽然明白過來。
難怪孟鳴朝會害怕讓洛知微探清他的脈象,難怪他隐藏的實力那麽強,難怪他對妖族語言一點就通,師父和三師叔的行為也有了解釋,以往許多小細節浮上心頭,多少都能看出別扭。
也難怪,在荒城遇到那只狐妖的時候,孟鳴朝會期期艾艾地試探他對妖族的态度,在古戰場裏時,又會因為黑袍人一句耳語僵在原地。
原來如此。
孟鳴朝是何時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察覺到扶着自己的那雙手在發顫,方拾遺頓了頓,回頭觑了眼。孟鳴朝的臉色煞白,嘴唇在發抖,他甚至不敢看方拾遺一眼,聲音艱澀得像是要哭出來了:“師……師兄……”
他在恐懼。
在害怕方拾遺會因為猜出他的妖族身份,進而排斥、厭惡他,将他抛棄。
縱使從術士族的長老口中聽到些許往事,可記憶尚未恢複,那些故事像是別人所經歷的,聽過就罷。在現世,他依舊是個流浪多年、混混沌沌的流浪兒,神智自遇到方拾遺時才清醒,統共不過十幾年。方拾遺将他帶回了山海門,給予了他所有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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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方拾遺了,萬一方拾遺真的不要他……該怎麽辦。
方拾遺稍微一愣,就明白過來,過了起初的震驚,他冷靜地拍了拍孟鳴朝的手。旋即握緊了劍,重新看向黑袍人:“一點變幻之術就想唬住我,閣下未免太輕視我了。”
不知為何,黑袍人的臉色也有些發白,聽到他的話,慢慢明白過來什麽,冷笑一聲:“你待他還真是……”
餘下的話沒有說出口,望舒嗡鳴一聲,橫掃而去。黑袍人似乎有些忌憚望舒,又不想傷着方拾遺,只一味躲閃,并不反抗。
“起!”方拾遺并不手軟,抛出腰間鐵扇,兩件法寶呼嘯而去,破空之聲刺耳。
絕不能讓這黑袍人再出來壞事了。
雲谷一役,死了那麽多修士,數百亡魂就此被困在古戰場中,不得超生。而古戰場內煞氣每增一分,束縛的大陣就更搖搖欲墜一分,再怎麽加固也是徒勞,就如乞兒衣上的補丁,再怎麽添補,總有新的漏洞,越補越顯得殘破。
況且師父那筆賬還沒清算完。
孟鳴朝方才也受了點傷,呼吸急促:“師兄,我……”
“你什麽?”方拾遺瞥他一眼,用神識牽引,以劍逼退黑袍人,神出鬼沒的鐵扇咻地一下,破開了黑袍人肩背,飛濺出一片血。
“……沒什麽。”
孟鳴朝微微笑了笑,滅頂般渾身冰涼的感覺緩緩褪去,抱緊了方拾遺的腰,輕聲說:“你真好。”
“不打架就起開。”方拾遺被他說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沒人這麽纏纏綿綿地在耳邊說句“你真好”,肉麻兮兮。
也就這小崽子能說得那麽順溜了。
見兩人在那親親我我,黑袍人動作一頓,臉上要笑不笑的:“兩位感情倒是不錯。”
“比你好。”孟鳴朝一甩袖,用妖力托住方拾遺。苦海原本會将禦空而行的修士吸進海中,卻似乎認識孟鳴朝的妖力,他松開手,方拾遺并未摔進水中。
這下不用束手束腳,師兄弟倆再次配合着攻向黑袍人。
孟鳴朝一參與進來,黑袍人就不再那樣悠哉悠哉的陪方拾遺戲耍,微帶惱怒,緩緩擡起手,底下的海水便随着他的動作沸騰起來,一排灰色的海水鋪天蓋地而來。方拾遺猝然被撲了一身水,還沒躲開,就發覺黑袍人竟然順着海水遁來,直逼他身前。
望舒應召而至,電光火石之間,“噗嗤”一聲輕響,長劍貫穿了黑袍人的心口。
黑袍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似乎有些惶惑不解,低頭看了眼身上貫穿的傷,嘴唇動了動:“你當真……下得了手?”
方拾遺微蹙着眉,盯着近在咫尺的、與孟鳴朝一模一樣的臉,有些厭惡地撇開視線,冷冷道:“你死不足惜。”
輕飄飄幾個字落入耳中,卻重若千鈞。孟鳴朝隔得遠遠的聽到,手指不安地蜷了蜷。
方拾遺真的很讨厭黑袍人。
以他的心軟程度,還是第一次這麽痛下殺手。
絕對,絕對不能讓方拾遺知道他和黑袍人……就是一個人。
黑袍人卻笑了起來,鮮血從他的嘴角蔓延出來,他的瞳孔也帶着點瘋狂的猩紅。惡念與本體有相連,卻總是惡念能與本體感同身受,本體察覺不到惡念想法,然而這一刻,孟鳴朝忽然感應到了什麽,臉色驟變:“師兄,離開他身邊!”
——晚了。
黑袍人竟然拼着讓長劍再刺入自己的身體幾分,撲過去一把抱住方拾遺。下一刻,“撲通”一聲,兩人一起墜進了苦海。
鹹濕的海水蔓延過頭的瞬間,方拾遺腦中“嗡”的一下,神識好像就被剝離了。靈力被束縛在靈脈內,凝滞着無法流動,身體也僵硬起來,只能任由身體向海底飄蕩。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窒息感瀕臨爆棚前,唇齒被人撬開,渡進了一口氣,心肺要炸開的感覺稍緩,神識卻越來越模糊。
方拾遺感覺自己好像走在雲端。
眼前是迷迷蒙蒙的白色世界,還有許多緊鎖的大門。他像個初生的孩童,好奇地打開其中一扇。
久遠的、帶着荒涼氣息的記憶便像被撤散了豆子,嘩啦掉了滿地。
方拾遺在吵嚷聲中茫然睜開眼,眼前是一條黑色的、細細長長的……小龍。
雖然只有他的小臂長,但确實是一條龍。
小黑龍纏在他的手臂上,愛答不理地瞅他一眼,将頭趴回去。四周的吵嚷并未結束,方拾遺控制不了身體,只聽到從自己口中冒出一句話:“嘿,這群小子,又打起來了。”
是極為年輕,甚至有些稚嫩的少年聲線。
說着,他懶洋洋地坐起來,方拾遺才發現,這是一處屋頂,極高,站起來時,這具身體看到的一切,也鑽進了他的腦海。
他看到連綿成片的屋檐,熱火朝天的校場,遠處的古鐘悠悠撞響,風從更遠處的峽谷吹來,裹挾着凜冽之氣,直撲到這片小城的入口——那兒伫立着一塊巨石,雖然看不到正面,方拾遺卻知道,上面寫着“雲谷”二字。
一派熱鬧榮華之境,非幾千年後的荒涼破敗可比。
這裏是方家的祖宅。
那麽被他上身的這個人,恐怕就是老祖宗閣下了。
方拾遺莫名其妙。
明明上一刻他還在苦海之上和黑袍人纏鬥,被對方拖着墜進了海中,怎麽下一刻就莫名附身了?
還是……這段記憶就隐藏在他腦海深處?
不待多想,這具身體已經躍下屋檐。下面幾個少年推推搡搡的,正在吵架,一見他來了,立刻圍過來,委屈地叫不平:“大公子!阿桑他搶我獵物!”
被他指着的少年呸:“獵場裏的獵物是共有的,誰先下手就是誰的,我箭術比你高超,怎麽就成搶你的獵物了?”
“那只靈獸我追了兩個時辰!”
“追了兩個時辰也白搭,誰叫你箭術差,将來上陣殺敵,哪只妖族給你追兩個時辰。”
“你!”
“哎,”方拾遺察覺到自己似乎笑了一下,不緊不慢地逗弄了下纏在臂上的小黑龍,徐徐開口,“我教過你們什麽?”
幾個少年一愣:“呃,團結友善……”
“親如一家!”
“衆志成城……”
“屁。”方拾遺聽到自己說,“我教過你們,光耍嘴上功夫沒用。好好動手,不要動口。”
衆少年:“……”
“去校場裏打過再回來說,吵得我午覺都沒睡好。”
少年方滿堂打了個呵欠,說完也不理傻眼的幾個小師弟,晃晃悠悠地走向回廊。
“哎,明明。”
他戳了戳小黑龍,“你說我爹我娘怎麽還沒回來?這一場打了好幾個月了。”
小黑龍的眼睛是淡金色的,撩起眼皮看着他,用龍角蹭了他一下。方滿堂唔了聲:“我也不是那麽想着他們回來,見天催我修行用功,将來接替他們的位置……我可不想接這個爛攤子,我還想游歷四方,去見識見識極北之北的冰原呢,可不想被這些東西束縛在雲谷,這不是還有我二弟在嗎……”
少年嘀嘀咕咕的,全然沒有心懷天下的大義,只有屬于這個年紀的不滿抱怨。
他摟着小黑龍回到自己屋,睡不夠似的又抱着小黑龍倒回去睡了一回。不多久,屋門忽然被人敲響,雷點似的咚咚咚響個不停。
方拾遺心裏無端漏了一拍。
少年不滿地睜開眼,慢吞吞去開了門。
來人是方家的家仆,他一臉驚惶:“大公子,您,您快随我來……”
“怎麽?”方滿堂挑挑眉,“我爹我娘回來,又要抽我鞭子了?”
家仆咽了口唾沫,艱澀地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大公子……”他的聲音發顫,“家主和夫人得勝歸來的途中,被妖族偷襲……隕落了。”
方拾遺腦中一空。
他甚至沒注意将小黑龍掉到了地上,張了張嘴,和少年一起出了聲:“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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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z不好意思,回家後水逆不斷,天天都有各種新鮮的麻煩事,比如昨天突發腸胃炎,家裏沒別人在,我挺屍了一天半才緩過來……(。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