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佛修修心,認為“苦海”是人的一生,世人皆有貪嗔癡,是以沉溺在苦海。東方的這片“苦海”,雖不是佛家所言的心海,卻也難渡。

灰色的海水蔓延至天際,死寂,沉默,無風無浪,一眼望不到頭。僅在岸邊有一塊巨大的石碑,上書“苦海無邊”。

不知這片海是何事出現的,但自它出現始,就沒有人能渡過。

墜入苦海的人也出不來,無數修士曾經躍躍欲試,咕咚一下跳進海裏,再沒出來。這片看似平靜的海水令人膽寒,底下不知堆積了多少腐爛的屍骨。

方拾遺小時候曾被溫修越的仇家抓來扔進苦海,不知是不是把畢生運氣都給算進去了,保得一條小命。

如今再站到苦海岸邊,時移勢遷,他長大成人,六根不淨,還得主動跨入了。

“這可怎麽辦?”方拾遺手搭在眉骨間,“傳言從未有人渡過苦海……唔,不過傳言大概是假的。”

畢竟老祖宗成功渡過苦海取得所需之物過。

這些日子他早把方家寶庫裏那些記錄着千年前世界的書翻了個遍,蹲在地上畫了條龍:“小鳴朝,根據方家的記載,幾千年前,這兒是一尊大妖的地盤。”

孟鳴朝跟着蹲下來,饒有興致:“大妖?”

“對,一條黑龍,和那條搞出這什麽‘揚灰’的毒蛟是親戚,”方拾遺嘀咕一聲,“說起來,百年前作亂的那只大妖好像就是這位的親戚。”

孟鳴朝心裏猛地一突。

“也不知海底的這位還活着沒,若是活着,我猜墜入苦海的許多修士大抵是驚擾他老人家,被一口吞了。只希望他別醒着,在苦海上空禦劍會受到幹擾掉下去,只能乘船,他甩一下尾巴掀起浪,我們就是他的晚膳了。”

方拾遺恐吓着小師弟,不免又想起當年墜入苦海的滋味——仿佛七情六欲都被無限放大,過往痛苦的記憶洗刷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經,潮濕與冰冷無孔不入,向上向下,都是窒息的黑暗。

痛苦得像是又經歷了場輪回。

他不太想帶着孟鳴朝渡海,可惜小美人看似纖柔,實則比牛還倔,八個方拾遺都拉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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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最聽師兄話呢。

方拾遺郁悶想着,甩出條船,轉頭瞅見孟鳴朝恍惚的樣子,挑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怕了?要不你就在此等着,我去一趟就……”

孟鳴朝瞥他一眼,徑自上了船。

方拾遺嘆了口氣,揮袖開船。

灰色的海水與灰色的天空兩相映襯,好似鴻蒙未破,混沌未消之時,天與地相連,糾纏不清。

行船無聲破開海面,飄蕩向深處,岸邊屹立了幾千年的石碑風霜斑駁,蒼勁的四個大字逐漸模糊,越來越遠,直至看不分明。

方拾遺輕輕吐出口氣。

才剛進入苦海,心髒就開始沉甸甸的,仿佛有什麽無形的力量,拽住了四肢百骸、五髒六腑,沉沉地往下拉。

沒有人說話時,一切都是死的。

但是說話的話,好像又打擾了這片安靜。

起初還好,待行了幾日之後,方拾遺默念心經,卻坐立難安,只得又撩閑找話,跟進了苦海後就神色怪異沉默不語的孟鳴朝說話:“小師弟,你覺得‘苦海的盡頭’指的是什麽?”

總不可能當真是渡過這片海域,抵達盡頭吧。

也不知道這片海的盡頭在何處,曾經有修士想嘗試,行船幾個月後,迷失在了苦海之上,廢了大功夫才擺脫海上迷陣,逃了回去。

“盡頭……”孟鳴朝一直盯着海水,聞聲回神,沉吟了會兒,緩緩道,“師兄,是不是古往今來的修士,都只想着橫渡苦海,卻沒想過沉進去?”

方拾遺好笑:“因為掉進去的都死了。”

孟鳴朝一時順口說出那句話,想起這茬,剛想補救,方拾遺忽然若有所思:“哎,不對,沒死完。”

他指指自己:“坐在你面前的這位,就掉進苦海沒死成。”

孟鳴朝一愣。

“這茬記得的人不多,平時也沒人會主動提起。”方拾遺笑了笑,将當年發生的事給孟鳴朝說了說,話畢,心頭掠過個模糊的影子。

他好像……隐約記得,苦海底下有什麽。

有大妖嗎?

可若是真碰上大妖,對方為何沒有殺了他?

方拾遺的笑意不知不覺收斂起來。

墜入苦海那年,他六歲。六歲這個年紀,理應記得很多東西了。

可是記憶裏除了老乞丐,便只有長街上熱鬧的景象,還有那些食不果腹、挨餓受凍的日子。

他對童年的記憶就是這些,從未有過什麽懷疑。

可是坐在這艘船上,游蕩在無邊無際的苦海間,他心裏缺失的一塊被補齊了點般,模模糊糊地覺得,他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

該有多重要?雖九死未悔。

方拾遺覺得自己有必要和師父好好談談,等煉出解藥。

不管現在有多少奇怪的疑慮,當務之急只有一個。

在苦海上行船的第七日,一直平靜的海面有了異動。

從海底隐隐傳出了低沉的咆哮,小船開始晃蕩,天愈發陰沉了,遠處而來的風刮過臉頰,都會有刺刺的痛意。方拾遺察覺不對,竭力想穩住這條倒黴的船,然而海上的法則與現世不同,海浪席卷而來,他越想穩住,船晃得越厲害。

方拾遺眯起眼,隐約看到風浪後有人踏浪而來。

還是個熟人。

孟鳴朝臉色一沉,沒什麽表情,腳尖輕輕一踏,船忽然就穩住了。

附近的一片海水泛起的漣漪像被冰凍住了般,一點點靜止下來,蔓延到深處,那人的身影便顯露出來。

果然那個黑袍人。

方拾遺拔出劍,揚揚眉:“前輩真是閑,我上哪兒,你就在那兒,就這麽喜歡追着我的屁股跑?”

傳聞裏修士不能禦空的海面上,黑袍人卻踏空走得閑散,盯了方拾遺一陣,又看了眼孟鳴朝,平靜回答:“說得不錯,我對你的屁股挺感興趣。”

“……”方拾遺麻木地想,我這是被調戲了?

從未有人敢這麽對方拾遺說話,他甚至一時沒反應過來,孟鳴朝卻不聲不響地拔出聽風,猛地沖了上去。

方拾遺一驚:“回來!”

尾音消失在一陣金石相擊聲裏。

孟鳴朝居然也如那黑袍人一般,自如地在海面上穿梭着。兩人纏鬥到一處,底下的黑水一邊平靜,一邊狂暴,僵持着争鬥不休。

半空裏的兩人對照沒有一絲留情,招招朝着對方的死穴打,只是兩人仿佛都能料到對方的下一步動作,拆了幾百招,兩敗俱傷,誰也沒讨到好。

黑袍人下手的動作更為陰狠,他狠狠地瞪着孟鳴朝,嘴唇忽然一動:“你都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他?”

孟鳴朝狠狠咬着牙,眼眶都在微微泛紅:“閉嘴。”

“你是不敢吧,他現在恨我恨妖族,要是他知道,自己養大的是個什麽玩意兒,說不定會惡心死你。”黑袍人悶悶地笑起來,“但是他若是恢複記憶,就不同了。人族當年那樣待他待方家,方家的亡魂都陷在雲谷裏不得解脫,他要是想起來呀,就該恨人族了,他會理解我們做的一切……”

“是你,不是‘我們’。”孟鳴朝冷冷道,“別拿我跟你相提并論。”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那些虛僞的人有什麽好的?待他醒來,就會回到我們身邊了。”

孟鳴朝狠狠一劍刺向他的脖頸,可惜黑袍人似乎早有預感,偏了偏頭,一劍穿透的只有他的肩膀。

血滴滴答答的,順着聽風倒流而回,黑袍人忽然道:“你手中的劍,是他的鱗片制成的。你當真忘了一切,忘了人族有多可恨?”

孟鳴朝的呼吸一滞。

黑袍人一字一頓:“他可是你從小看着長大的,卻被人族削去爪子,不知隕落在何方,連留下的子嗣,也被迫沉睡在冰層裏百年。”

孟鳴朝渾身更僵硬了:“你在說什麽……”

“我是你的惡念分.身。”黑袍人附到他耳邊輕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若是合為一體,便是真正的、完整的一尊大妖。怎麽樣,我放棄殺了你獨立出去了,你要不要和我聯合?別再讓他去尋那些東西煉制解藥了,他會後悔的。”

孟鳴朝不斷提醒自己不該聽信黑袍人的話,可那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鑽入耳中,頃刻間便将他的腦海攪得亂糟糟的。

方拾遺無法參與到這場打鬥中,焦慮地盯着半空中的兩道人影,見孟鳴朝的動作開始遲緩,魔怔似的,臉色一變,将“苦海之上不可禦空”的規則盡數抛到了腦後,毫不遲疑地禦劍而起,沖了過去。

黑袍人的一掌正好遞來,來不及收力。方拾遺反身抱住孟鳴朝,生生受了這一掌,咳了一聲,嗆咳出口血。

孟鳴朝猝然回神,目眦欲裂:“師兄!”

黑袍人愕然地收回手,臉色有一瞬的茫然。

方拾遺沉沉地阖了阖眼,在黑袍人意圖靠近的瞬間,五指成爪,刷地破開了黑袍人臉上終年的雲遮霧掩。

霧氣散去,一張熟悉的、面露驚愕焦慮的臉露了出來。

與面前的孟鳴朝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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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文卡了一晚上還是沒趕上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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