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北境,夜深。

一道閃電陡然橫劈而過,黑沉沉的天空被撕裂開來,直破千裏,顯出遠方綿延無盡的魔族營帳,還有更遠處冰冷的海面。

雨無聲無息潑下,濺起一地的飛灰,泥腥味中混着股悶悶的血腥氣。

蕭明河在城垛上望了會兒遠處,斜斜持着的劍上血痕斑斑,被雨水沖刷着,流下道道渾濁的血珠,劍身折射出一道刺眼的輝光。

“二師兄。”

祁楚從城樓下緩緩走來,看了眼那邊:“黃昏時才結束一場惡戰,魔族損失未必比人族小,今晚應當不會有突襲,你怎麽還在這兒站着?”

“魔族狡猾得很,也就你們這群蠢貨能那麽安心地睡大覺,”蕭明河面無表情,“我看到輪值的人在打瞌睡,幹脆來守夜,免得一覺醒來人都死光了。真是不知長進,上月人族失去北境第一道屏障,就是因為這些廢物。”

祁楚無奈笑笑。

如果蕭明河說話好聽點,八成還是會有人信他的。畢竟他有種敏銳的直覺,在戰場上救過祁楚許多次了。

他上前兩步,與蕭明河并肩而立,周圍的雨水被靈力彈開,遲疑了片刻,低聲問:“二師兄,你家裏……”

蕭明河的臉色冷肅,抖了抖劍上的血,收劍入鞘,抱緊了寒酥,垂眼安靜了片刻,冷冷答:“随他們怎麽折騰,不準我上前線,是想讓各家笑話我危急關頭當縮頭烏龜嗎?世家子弟都派了嫡系上戰場,怎麽我還挺金貴。”

祁楚想,好歹沒被劈頭蓋臉來一句“不勞費心”。

二師兄的脾性是長進了。

數月之前,魔族再次進侵,妖族随之動亂,現在中洲又回到幾年前,外有魔族,內有妖邪,動蕩不安,且……比之前情況更糟。

山海門門主溫修越,已經閉關小半年了。

沒有了知禍劍尊在前頭沖鋒陷陣,中洲修士們惴惴不安,頗有種房子沒有頂梁柱、輕易便會坍塌的危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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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那位傳聞中的“大妖之子”現身了。

繼承了一半大妖血脈的大妖之子每每出現,便有橫掃千軍之能,幾乎無人能擋,死傷慘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剛出生不久便被封印在冰川之下,百年的封印是保護,也是傷害,大妖之子不能經常現身,好歹給了人族一線喘息機會。

但溫修越遲遲不出關,始終讓人惴惴不安。

兩人沉默地站了會兒,再次開口時,居然是異口同聲:“師父……”

蕭明河閉上嘴,橫了眼祁楚。

祁楚當沒看到,繼續往下說:“師父閉關這麽久,也從未發出過什麽消息,二師兄,你說外面的傳言是不是真的?師父是不是受了重傷,或是中了毒,不是不想出關,而是不能出關?”

蕭明河:“你以為師父是誰。”

祁楚靜了靜,笑道:“也是,既是師父,一定不會出事。”頓了頓,他又道,“三月之前,還有人在蒼山見過大師兄和小師弟,已經這麽久沒有消息了……”

蕭明河又哼了聲:“他命硬得很,你我出事他都不會出事。”

“可傳聞大師兄拿到了方家的寶庫,”祁楚擰着眉,“許多人虎視眈眈,甚至不顧山海門的威脅,大師兄又是那麽個心軟的性子,小人難防啊。”

聽前半句,蕭明河還沒什麽表情,聽到後面,臉已經沉了,憋了半晌,吐出一句:“那個蠢貨。”

“啊?”

“那些人也是一群蠢貨。傳說裏的寶庫,誰也沒見過,為了那點東西命都不要了。修行之人做不到清心寡欲,反倒拼命追逐這些東西,縱使拿到了所謂的寶庫寶藏,也妄想在修行一途上進步分毫。”蕭明河難得說一句長長的話,說完了,轉眸撞到祁楚含笑的目光,不自在地避開,“反正他身邊跟着孟鳴朝,那小狼崽子可不是好相與的,也就方拾遺那個蠢貨會覺得他純良無辜。”

“大師兄下山,是為了治小師弟的病嗎?”

“誰知道。”蕭明河彈彈指,為附近幾個火把續上一縷靈力,“你管那麽多做什麽,身處北境,先管好自己。”

祁楚:“是是是……”

雨下得愈發急了。

蕭明河略一掐算,臉色微變:“上一隊去巡邏的已經遲了一刻鐘未歸。”

祁楚也意識到了什麽:“夜巡不得延誤,倘若發現異變,半刻鐘內必須發出信號煙花——這是今晚商議發下的命令!”

出事了。

說話間,忽然有什麽悄無聲息穿過雨幕撲來。蕭明河警惕地橫劍一擋,“當”的一聲,掉落在地的是魔族特制的短箭,箭尖上勾着數道彎鈎,上面淬毒,人族比之妖族魔族,最大的弱點便是先天肉身不夠強悍,倘若被射中,無論是其上的毒,還是箭上的彎鈎倒刺,都夠人吃一壺的。

上回祁楚不慎中箭,拔出箭時幾乎連皮帶肉将那一塊都給拔了下來,劇毒蔓延開,又削去一片肉,幾乎痛昏過去。

一看到這支箭,兩人毫不猶豫,立刻發出信號。

幾息之間,魔族夜襲的隊伍果然襲來。

休憩了幾個時辰,一場厮殺再次展開。

蕭明河和祁楚緊挨在一塊兒,在魔族陰毒的冷箭下不知不覺離最初的陣地遠了許多,和藥宗鶴鳴莊的一衆湊到了一處。

虞家兩兄弟配合得極為默契,莫翎在邊上補漏,洛知微擡眉看去,揚聲提醒:“蕭師弟,右。”

寒酥冷光一現,立斬右側,意圖偷襲的魔族被斬下一只臂膀,祁楚跟上,一劍将其穿心。

蕭明河不吭聲,祁楚便代為開口:“洛師兄,多謝。”

四處打成一團,幾人沒待多久,又被擠散開來。蕭明河來到前線數月,上過無數次戰場,對魔族的強弱點已經極為熟悉,立斬數名魔族後,剛想去尋祁楚,耳畔忽然響起道清脆的笑聲:“哎呀,這位俊俏的小公子,又見面啦。”

蕭明河如遇毒蛇,當即毫不猶豫地倒退幾丈。原先立着的半空中恰好爆開一團靈力,強勁的沖力幾乎能撕碎一個普通修士。

靈力褪去,浮現出個披着薄薄的紫紗的女子,笑眼含媚,眼波流轉:“哎呀呀,被你躲開了。小公子,上回我說的話你可有考慮?跟我回北境,當我的第一百零七位面首,奴家會對你很好的。”

“找死。”

從來沒有人敢這麽調戲蕭明河,他的臉都青了,沖上去就想将這魔族的頭砍下來,然而靠近她的瞬間就發覺不對。

四周彌漫着股令人作嘔的甜香。

魔女掩唇低笑:“小公子修為高深,奴家打不過,不過聽說小公子害怕陰邪之物,奴家特地花費數月研制出了這種香,能讓你産生幻覺,覺得周遭啊,都是些妖魔鬼怪……”

她的聲音鑽進耳中時已經有些缥缈,蕭明河飛速退開幾十丈,卻已經晚了。眼前的世界扭曲起來,無論是同行道友還是魔族,都漸漸扭曲成青面獠牙的鬼怪,鬼氣森森。

蕭明河手一抖,險些握不住劍,臉色不可抑制地發白,整個人如堕冰窟,簡直要瘋過去。

戰場上走一下神就夠要命,何況是吓得頭腦空白。

等蕭明河勉強從恐懼中收回神時,脖子已經被一只冰涼的手掐住了。

魔女在他身後輕笑:“既然小公子不樂意跟我走,那我帶具屍首回去也行,不管活的死的,總歸都是這副皮囊。”

瞬間,蕭明河腦子裏只有個念頭:完了。

他拼盡全力聚氣凝神,努力忽視身邊的鬼影幢幢,卻都來不及挽救。脖子上的力道剛一加重,他仿佛聽到“咯吱”的聲響,窒息感鋪天蓋地襲來,耳邊的聲音都遠去了。

下一瞬,一道清亮的劍光陡然劈開這重重鬼影的世界,身後傳來尖叫。與此同時,脖子上力道一松,蕭明河捂着脖子劇烈咳嗽了幾聲,眼前陣陣的黑,倒見不到那些鬼影了。

前面傳來笑語:“二師弟,這麽久了,怎麽還是沒什麽長進。”

“二師兄!”

祁楚也撲了過來,扶起蕭明河,轉頭一看,大喜過望:“大師兄!”

漆黑的夜色之下,火光缭亂。

消失了幾月的方拾遺正擋在兩人身前——就是方才電光火石間,他一劍穿透了魔女的心口,聞聲回頭一笑:“好久不見。”

蕭明河鼻端的甜膩香氣被股惡臭驅散,熏得他差點吐出來,嗓音沙啞:“這是什麽味道,你幹了什麽?”

方拾遺指指他的肩膀:“哎呀,情況緊急嘛,你別介意了……那是苦海底下沉了幾萬年的泥沙。”

臭歸臭,效果還是不錯的。

眼前的世界恢複正常,蕭明河推開祁楚的手,忍着惡心一把脫下衣服扔開。方拾遺忍不住吃吃地笑:“我的天啊二師弟,上戰場呢,你百寶囊內到底有多少新衣服。”

他們周遭的魔族被清理得一個也不剩,祁楚轉頭望了望,覺得奇怪,剛想開口問問,另一個人靠了過來,走到方拾遺身邊,雪白的衣衫上染了不少血,劍尖也往下流着道道血跡——好在沒蕭明河這潔癖的毛病。

“師兄,清理完了。”

孟鳴朝收回劍,彎了彎眼,想讨個誇。

祁楚一陣瞠目。

各大門派世界幾個月前就派了弟子門人來到前線,他和蕭明河撞上藥谷那群人,從嘴大的虞星右那兒聽聞了在古戰場時,孟鳴朝是如何輕描淡寫一把捏碎傳聞中的山妖的,都不太敢相信。

畢竟孟鳴朝從小就病歪歪的,方拾遺少年時常帶着他出入後山,連爬樹都供着這小祖宗不敢讓他來,院中的藥味兒就沒散過,哪兒像深藏不露的高手。

不過他也迅速收回表情,望了眼四下:“魔族退走了。”

方拾遺問:“要追嗎?”

祁楚搖了搖頭:“不能追,尤其是晚上。”

方拾遺點點頭,也收回劍。蕭明河終于緩了過來,皺着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孟鳴朝:“你們怎麽回事,究竟到哪兒去了?好幾個月沒消息,我還以為得去找找你們,給你們倆收屍了。”

哎,說話還是這麽難聽。

“一言難盡。”方拾遺随他們飛向人族守備的城池,搖了搖頭。

數月之前,他和孟鳴朝在苦海上遭遇黑袍人,費盡一番功夫把人趕跑,還機緣巧合拿到了苦海精。

結果将苦海精取走後,原本平靜的海底立刻狂暴起來,那些幾千年來累積沉在海底的屍骨竟然都晃悠悠的爬了起來,生鏽的法寶也紛紛被調動,海底成了個殺陣迷宮,方拾遺被封鎖了靈力,孟鳴朝記憶缺失,不知道該怎麽離開,兩人被困在苦海底下幾個月,跟那些屍骨厮殺個不停,最後機緣巧合找到出路,出海時後面跟着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邊的白骨和法寶,蔚為壯觀。

方拾遺幹脆把枉死在苦海裏的人的屍骨全部引出,在一片闊遠的海灘上,一把火燒了個幹淨,與那些法寶一同掩埋。

此後兩人又四處尋找關于當年那尊大妖的隕落地,結合傳聞與大妖之子的情況推算了一番——被幾大門派圍剿時,大妖已經後繼無力,将獨子封印進極北之北的冰川,必然不會離北境太遠。

這便一路探尋,一路摸索到了前線。

孟鳴朝聽三人在前面說着話,落後兩步,安靜地跟在後面,注視着方拾遺的側容。

見到久違的兩個師弟,方拾遺顯然很開心,長睫輕眨着,含滿了笑意。

他許久沒見方拾遺這麽輕松的模樣了。

大概等溫修越的毒解了,方拾遺就不會再心事重重。

孟鳴朝與方拾遺的想法相同。

黑袍人對人族的惡意太大,溫修越也是他親手下的毒,他的話太不可信。兩人是一體,孟鳴朝信,可他到底是不是傳聞裏的大妖……孟鳴朝不确定。

就算是,他現在的身體似乎也不是本體,或者說是不完全的。他不知道當初的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會對自己的這部分惡念如此痛恨,痛恨到即使損失血肉靈脈,也要将他分離出去,即使遭受永久的損傷,也不想讓惡念影響到本體。

不與黑袍人合體的話,孟鳴朝無法得知一切,所以他更不可能貿貿然将自己的血給方拾遺,告訴他這就是所謂的大妖血。

“揚灰”的解藥只差這一個藥引,萬萬不能出任何差池。

※※※

沒想到回家後不僅不能當快樂肥宅,還要經常出門,事好多,又瘋狂卡文,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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