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又是這種話。

方拾遺快麻木了,摸了摸腰間的望舒,眉目不驚:“杜長老有話不妨直說,這麽一驚一乍的危言聳聽,晚輩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杜長老:“……”

杜長老怫然不悅,不過靜默幾息,還是開了口:“上回見到那個姓白的和陸汀遲,我就猜到了——他們是不是對你說,他們與方謝紅有舊,在你父母雙亡後尋你多年,将你帶回山海門?”

方拾遺抿了抿唇,沒有回答,但是這個态度已經說明了答案。杜長老輕嗤一聲:“費盡心機地哄騙你,讓你因由此對山海門感激涕零、忠心耿耿,對他們言聽計從,當真打的一手好算盤。”

“……你在說什麽。”

杜長老背着手,慢慢踱步走近方拾遺。

這個破敗的院落凄荒無人,在嚴寒的北境竟然生了不少雜草,從石縫裏鑽出來,踩過時簌簌有聲,仿佛草木有靈。

直走到方拾遺面前,杜長老面帶異色:“沒錯,他們的确是方謝紅的朋友。我也是。”

方拾遺失笑:“看起來不太像。”

“你父親當年進古戰場時,是與我一道的。”杜長老沒有理他,自顧自說下去,“我們渡過重重殺陣,抵達雲谷,他用自己血打開了星湖下的通道,我守在外面。他出來時,告訴我寶庫的門打不開,有一柄劍守在祖祠之外,被他帶了出來……那把劍就是方家祖上的神劍‘刺離’。”

方拾遺眼皮一突。

除了他和孟鳴朝,世上還知道神劍刺離早就被帶出來的,應當只有溫修越和陸汀遲,或許還有白城主。

——星湖,祖祠,神劍。

與他知曉的幾乎一致。

“離開古戰場後,你父親心事重重,說要去見老朋友。陪他進古戰場,我也受了些傷,便先回了北天宮閉關,待出關時,就聽聞你父親隕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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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修為高強,又古道俠腸,雖有些乖離,但與人交好,和人結仇不多。我心存疑慮,追查下去才知道,他與你母親是被幾十名修為高深的修士襲殺,與他交手的都是熟悉他的功法路數的,下手太狠,甚至沒有留下全屍……他離開古戰場後,去了白玉京和山海門。”

聽到熟悉的地方,方拾遺眼睫一顫。

“知曉情況的人逐個被人殺害,上一個死的,還是鶴鳴莊一位修為與我不相上下的長老。天下能輕易誅殺他們的人不多,能殺他們,自然也能殺我。我自認懦弱,惜命不敢出聲,行事低調,也得多謝你爹當年未曾向某些人透露是我與他一同進入古戰場的。”

杜長老頓了頓,“言盡于此,信不信看你。山海門近年來愈發勢大壓人,我愧對你爹,告訴你這些,算是了卻個遺憾。往後不必再見。”

說完,他轉身便毫不猶豫地離開。

方拾遺面色微沉,也沒叫住他多問幾句。

從在古戰場出口那一遇,到今日,這位杜大長老句句針對山海門,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想找的仇人,不是那些漏網之魚,而是自己的幾位師門長輩。

方拾遺盯着他離開的方向,半晌,木着臉,給予了杜長老方才那番話回答:

“鬼才信你。”

結束這場不清不楚、還讓人心裏不痛快的夜談,方拾遺順着原路返回。之前離開時将鳴鳴塞給了孟鳴朝,他循着心神聯系,往山海門弟子休憩的地兒走,路上遇到一隊夜巡的弟子,見到是他,興沖沖地打招呼:“大師兄!你當真回來啦!”

方拾遺順道囑咐:“都小心點。”

隊伍中有個青年,不住地瞅着他,憋了會兒,小聲道:“大師兄,你能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

方拾遺覺着他有些眼熟,卻不太想得起來,含笑沖他點點頭,錯身而過。

走到孟鳴朝休憩的那間小院子,方拾遺推開門,滿院的燈都熄了,院中的桌邊卻等着兩人,桌上放着兩壇酒。

祁楚見他來了,傾倒一杯:“我們師兄弟幾人許久沒有聚首了,師兄來得走得急,來得也急,這一杯算此先的餞別酒,也算接風洗塵。”

蕭明河板着臉:“廢話那麽多。”瞅了眼那杯子,又嘀咕,“你給他倒那麽多作甚,一杯就倒了。”

方拾遺雙手揣在袖裏,嗅着風中傳來的酒香,連日來心裏的煩悶忽然就煙消雲散了。

他上前坐下,接過那杯酒,剛想喝,周遭屋裏的燈忽然亮了。窗戶屋門被推開,一群弟子笑嘻嘻地鑽出腦袋:“嗨,老早就看到二師兄和三師兄在這兒等着,原來是等大師兄。”

“不厚道啊,偷偷喝酒不叫我們!”

“是白玉樓的‘一江春水’?我以前跟着爹娘去白玉京時隔着老遠嗅到過這味兒。”

“哇我也想喝!”

嘩啦一下,裝睡的全湧了出來,圍在三人邊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們。

祁楚故意将臉一板:“不行,明日你們還得繼續巡防備戰。”

一個小孩兒小小聲:“可是大師兄二師兄和三師兄都在喝啊……”

方拾遺哈哈大笑,将百寶囊中的存貨全部掏出來擺桌上:“不許貪杯,誰要是誤了事,回去抄一百遍《山海經史》。”

“哎呀都不上易先生的課了,大師兄還吓我們。”

“我寧願對上魔族也不想抄書寫論文……”

“我也是我也是!”

身邊嘻嘻哈哈鬧成一片,方拾遺端坐在內,喝了口酒,咂咂舌,瞥向某間屋子,揚聲喊:“小師弟,出來。”

幾息之後,孟鳴朝推開屋門,走出屋門,沒什麽表情地看向這邊,卻沒走過來。

月色之下,他只穿着單薄的中衣,一身清寒的雪白,長發披散下來,素白的臉龐上卻不柔和,清清冷冷的,與此處格格不入。

衆人靜了靜。

半晌,忽然有個小弟子笑眯眯地開了口:“小師兄,過來啊,大夥兒許久不見了。”

“是啊是啊……”“上次見面還是在易先生的課上,那時大家還對北境前線懵懵懂懂,一轉眼自己都上陣殺敵來了。”“小師兄也過來喝兩杯呗。”

孟鳴朝抱着手倚在門上,靜靜地看了會兒衆人,目光在方拾遺臉上流連片刻,還是走了過來。

方拾遺托着腮,看其他弟子笑呵呵地招呼着他,放心下來。孟鳴朝還是不排斥與其他人接觸的,先前不過因為常在他身邊,只看得見他了。

蕭明河掃了眼那邊,不陰不陽地哼了聲:“出去一趟,你倒是懂得撒手了。”

“對了,我也想問,師兄你和小師弟吵架了?怎麽氣氛這樣怪怪的?”

方拾遺道:“你看我像是有脾氣的嗎?”

“……”蕭明河喝了口酒,輕輕吐出口氣,“雖然不想多問,不過有的事不得不問。方拾遺,小師弟是怎麽回事?他的靈力不是很低微嗎,整天病歪歪的。你給他吃什麽藥了?怎麽一回來就變得那麽厲害?”

“倘若我沒有算錯,當時圍在二師兄身邊的魔族有二十一個,師兄去殺了那魔女,剩下二十個,小師弟只用了……兩招。”

三人布下隔音結界,說話時祁楚複雜地望了眼孟鳴朝:“魔族生于北地,與妖族相似,天生體魄強健,出生就有魔氣灌體,與妖族唯一的不同就是普通魔族長到一定年齡,此生便不會再有寸毫進步。但即使如此,尋常修士想對付魔族也很難,就我和二師兄,要斬殺魔族,也得小費一番功夫。”

“你不會讓他走什麽歪路子了吧?”蕭明河比較心直口快,不像祁楚那樣迂回,聽煩了祁楚的委婉,直言問。

“想哪兒去了?”方拾遺無奈,“我哪兒舍得。”

“那小師弟究竟是怎麽回事?不到半年,居然有這般境界?”

“小鳴朝的身份不一般,”方拾遺頓了頓,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娓娓道出,“藥谷的洛知微替他把過脈,他不是生病,而是懷有暗傷。”

“你不會是想說你幫他消除暗傷後順便破解了什麽封印所以小師弟現在這麽厲害了?”蕭明河瞪大了眼,“方拾遺,你逗三歲小孩兒呢?”

方拾遺大喜:“不愧是二師兄!一猜就中!”

蕭明河:“……”

“不然呢?”方拾遺悠悠地抿了口酒,“你還有其他的想法?說出來我借鑒借鑒。”

祁楚已經聽懂了方拾遺的意思,笑了笑,拍拍蕭明河的肩:“好了,二師兄,別問了,就是如此。”

蕭明河拍開他的手,盯了方拾遺一陣,勉強接受了這個敷衍的說法:“行,那你和他怎麽回事,走之前還親親熱熱的,回來這麽疏淡?”

“……”方拾遺心道,又不是我的原因。

當日在苦海之下,說開之後,拿到苦海精,海底亂成一片,孟鳴朝也無法帶方拾遺上去,兩人被成片詐屍的屍骨追殺個不停,起初手忙腳亂,方拾遺還沒注意到孟鳴朝的态度,待習慣之後,他就能一邊逃跑一邊觀察孟鳴朝的表情。

這小孩兒太倔,又不願放下那些心思,被發覺和黑袍人是一體的之後,就不再靠近他了。

好像生怕他看見他就會想起黑袍人,又想起在山洞裏的事,繼而對他也心生厭惡一般。

“小孩子長大了呗,”方拾遺心裏郁悶,随手撤了結界,“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不都這樣,不聽大人的話,叛逆乖張……唔,和二師弟當年就很像。”

“剛回來你就想打架?”蕭明河黑了臉,冷冷問。

旁邊的人聽到了,立刻起哄:“打啊打啊。”

“好久沒見大師兄和二師兄切磋了。”

方拾遺挑挑眉,笑眯眯地問:“真想看我們打?”

“想啊想啊。”

一片呼聲裏,方拾遺和蕭明河起身,各自拔劍。

其他人握拳瞪眼,呼吸放輕。

豈料起手式還沒出來,院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五長老蕭凜的聲音傳來:“這麽晚了還沒睡!胡鬧什麽!”

方拾遺嘶了聲,二話不說,一把拎起孟鳴朝就跑。

不等院門被踢開,衆人嘩啦一下作鳥獸散,瞬息消失得無影無蹤。

留下拔出劍懵然的蕭明河,和一腳蹬開院門陰沉着臉的蕭凜。

蕭明河:“……”

這群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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