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很多年後,祁清依舊記得那一日——大師兄持着佩劍望舒,單槍匹馬虐殺近百員魔将的一幕。
那些同境界可匹敵數名人族修士的魔族,在接觸到望舒鋒銳的劍鋒時,似乎都變成了尋常人家裏的嫩豆腐塊,輕輕一割,紫血狂噴,血霧随風彌漫了整個天際,魔族屍首下餃子似的不斷下落。
穿梭在裏頭的白色身影像一個幽魅,游龍般飛快游走在圍來的魔族間,手起劍落,便收割一條性命。
趕來支援的各家小輩全部呆在原地,瞠目結舌,不敢上前。
其中一個少年喃喃道:“祁師弟……我現在叛逃師門,拜入你們山海門還來得及嗎?你們山海門的劍法,好生厲害……”
祁清滿心震愕,嘴唇動了動,沒有吭聲。
方拾遺使的,不是山海門的劍法。
也不是貯藏在藏書閣內的任意一本劍法。
那劍法古怪、輕靈,飄忽如風,力道卻又重若千鈞,仿佛有風凝成實質,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沖着殺人去的,并且直取要害。
殺氣騰騰。
長劍歸鞘時,噌的一聲輕響,方拾遺近乎逃出理智牢籠的神智才緩緩回複,剛恢複的靈力再度幹涸,經脈甚至生出股刺痛感。
周遭死寂一片,紫色的魔族血蕩出一層血霧,彌漫在缥缈的雲霧間。
祁清僵硬許久,終于敢出聲了:“……大師兄?”
他擔心方拾遺走火入魔了。
方拾遺沉默片晌,從血霧中走出,面容冷峻:“帶我去那邊。”
其餘人默不作聲跟上,飛了一段距離,一個藥宗小弟子忽然紅着眼眶低聲說:“都怪我們沒用,如果我們好好修行,像大師兄那樣厲害,祁師兄……就不會為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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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穩住情緒的一批小弟子又紅了眼。
來到前線,見過的生離死別也不在少數,可死亡從未離得這麽近,也從未有那麽一個人,舍生忘死地保護他們。
方拾遺默然不語。
鳴鳴從他胸前鑽出顆鳥腦袋,擔憂地啄了啄他的下巴:“方拾遺,你沒事吧?”
方拾遺垂下眼皮,低聲說:“倘若……”
“什麽?”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連呼吸都很困難,深深吸了口氣,才壓下劇烈的悶痛:“倘若我來得早一點……”
說不定可以救下祁楚。
可是那時他在幹什麽?
祁楚為救人爆體而亡時,他神志不清地在做一些自己都一清二楚的無用功。
鳴鳴掀了掀鳥眼皮:“呸!你要是把這罪責歸咎到自己頭上,本啾第一個啄死你!你出來時渾身傷痕累累,靈氣枯竭,離此地又遠,你能做什麽?況且你對此事一無所知。”
方拾遺苦笑了下,把它的腦袋摁回懷中,恍惚覺得自己只剩這一具軀殼。
此時此刻,小鳴朝在身邊就好了。
祁清領着路,一行人很快回到了那個小鎮附近。被損壞的法陣光暈幾乎已經消失,在風裏搖搖欲墜地護着滿城凡人。外面經歷過一場惡戰,七零八落躺着不少人族修士和魔族的屍首。
而祁楚爆體而亡,甚至沒能留下一具全屍。
方拾遺找了很久,才在一塊破碎的岩石旁撿到一塊破碎的衣物,和一塊焦黑損壞的羅盤。
祁楚擅長煉器,方拾遺總嫌棄羅盤雞肋無用,回來後祁楚便琢磨着幫他改進改進。
他的手指顫了顫,想起祁楚說話時溫溫笑着的臉,攥緊那片衣物,将羅盤收入儲物戒,身子晃了晃。
祁清趕緊扶了他一把:“大師兄,您怎麽樣?是方才受傷了嗎?”
方拾遺擺了擺手,望向那個小鎮。
小鎮入口近在咫尺,鎮中一直不肯撤走的幾百人此時無聲無息站在鎮口,為首的是個風燭殘年的老者,應該就是祁楚說的那個族中長老。
他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擡手将法陣最後一點餘威散了,低頭和那個長老對視了一眼。
長老的臉幹枯如橘子皮,嘴唇張合幾下,顫抖着說不出聲。兩行熱淚從那張臉上滾下,他忽然扔開那支權杖,朝着祁楚身隕之地跪了下來。
嘩啦。
鎮中幾百人無聲無息跪下,咬着牙含着淚,羞愧痛苦得甚至不敢哭出聲。
方拾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沉默了許久,嘶聲道:“他是為了你們。”
沒有人說得出話。
他也沒想要回答,轉身走向不遠處完工的傳送陣。
被極品玉石砌成的傳送陣閃爍着晶瑩的光輝,被祁楚臨死前破壞了部分邊角,才阻止了魔族繼續從大後方傳送戰力來。
方拾遺走了一圈,終于在幾塊對應的玉石上發現古怪。
玉石上刻的紋路與真正的接通後方的符文有微妙的不同,看上去這幾塊玉石是新砌上去的,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細察,祁楚拼命布好大陣,以為能招來救星,豈料傳送陣傳來的卻是一批死神。
他彎下腰,摸出刻刀,三兩下将玉石上篆刻的紋路改好,又細察了一遍,修補好陣法,走回那些鎮民前,從腰側摘下塊玉牌扔到長老面前的青石板上:“他救了你們的命,你們就得惜命。祁清!”
祁清怔了怔,連忙上前:“師兄。”
“你帶幾個人啓動大陣,拿着我的通行玉牌,将他們安置到山海門轄內的城池中。”
祁清卻沒有立即應是,他有些不好的預感,輕聲問:“那師兄您……”
方拾遺腦子裏的弦突突直跳,疼得他無法好好思考,冷着臉道:“我去殺人。”
回到城中時,魔族已經退下。
一場惡戰結束,四處淌着血流,方拾遺先回了山海門的地盤,進門迎來的便是幾個弟子驚喜的臉:“大師兄!您終于回來了!”
“四師叔呢?”
領頭的弟子擦了擦臉上的血痕,道:“四師叔不知為何昏迷不醒,五師叔說先派人将她老人家送回門內。”
方拾遺:“你知道北天宮杜長老此時在何處嗎?”
“啊,應當是在中間大殿裏同各家商議此次……”
方拾遺點點頭,轉身朝着大殿匆匆而去。鳴鳴惴惴不安地爬到他肩頭,發現方拾遺的眼神極為恐怖——空洞洞的,什麽映入眼底,都會被裏頭的黑暗吞噬。
它有些緊張:“方拾遺,你別沖動,那個杜長老就算有問題,我們也沒證據……”
方拾遺一言不發,走近臨時的議事大殿,守衛看了看他,認出他來,沒有阻攔。
大殿中林林總總舉着幾十人,分別代表不同的家族與門派,正皺着眉說着話。五長老蕭凜坐在首位邊,身邊站着蕭明河。
方拾遺一走進來,衆人就将視線轉來。
他身上沾滿了紫紫紅紅的血,臉上的血跡還沒擦幹,順着脖子流下,整個人煞氣橫生,與往日跳脫溫和的模樣大相徑庭,衆人都是一愣,蕭明河瞪了瞪眼:“方……大師兄,你上哪兒去搞的這一身?”
方拾遺沒有回話,他的目光落到旁邊的杜長老身上。
随即,周遭響起陣驚呼聲,望舒噌地出鞘,雪白的劍光一閃,方拾遺的劍貼在了杜長老的脖子上。
跟來的北天宮弟子又驚又怒,刷地拔出劍對着他,卻又不敢輕舉妄動:“方拾遺!你做什麽!”
其他人也吃了一驚:“方少俠這是作甚?”
蕭明河眉頭緊皺:“方拾遺你瘋了?”
殿中山海門的人也愣了愣,随即齊齊上前,拔出劍與北天宮的人對峙。
杜長老愕然。
他居然沒能避過方拾遺這一劍。
不過到底是老狐貍,他迅速鎮定下來,淡淡道:“山海門好大的威風。”
耳邊響着不同的聲音,四處皆是怪異的探視,方拾遺巍然不動:“杜長老,傳送陣上的符文,你改得倒挺精妙,差點連我也沒看出來。”
“什麽符文?”杜長老反而笑了笑,“看來方少俠是誤會了什麽。”
方拾遺低低道:“你設計殺死我生身父親,挑撥離間我與師門關系,如今又勾結妖魔二族害死祁楚……你說,我誤會了什麽?”
蕭明河愣住。
一番話聽得四座皆驚,原本一臉事不關己的祁家家主臉色猛地一變:“你說什麽?!祁楚怎麽了!”
方拾遺垂着眼睫,喉嚨裏哽着塊鐵一般,半晌才啞聲說:“傳送陣被人改過,魔族襲擊,祁楚為了救下其他人,自爆了。”
說着,他将懷中的那塊破布拿出來,輕輕放到祁家家主面前。
各色視線中,杜長老冷笑:“你這小兒,被誰灌了迷魂湯,修仙之人,一言一行皆要為自己的道負責,血口噴人,膽氣不小!”随即語氣一緩,“你三師弟出事,你傷心過度也能理解。”
其他人回神,說話紛紛雜雜:
“是啊,方少俠,你莫非是聽了誰的胡言亂語,有什麽誤會?”
“杜長老德高望重,百年來一直堅守在北境,怎麽可能做那些事。”
“一定是有什麽誤會。”
“方拾遺,你莫要以為你是山海門的人,行事就可如此肆無忌憚!”
“山海門的大弟子就是這個修養風度?蕭長老,你山海門教的好弟子啊。”
蕭凜的臉色愈冷。
人人都知道山海門五長老出生蕭家,為自己的侄兒不平,看不慣方拾遺已久,從小到大動辄就罵,甚至會上刑罰。
有心無心的人,對蕭凜說的都很難聽。
蕭明河的臉色空洞了許久,聽着周遭亂哄哄的聲音,拳頭緊握,眼中冒出騰騰的火,正要說話,蕭凜忽然站了起來。
甚至他脾氣的蕭明河一慌:“叔叔!”
蕭明河卻不搭理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方拾遺跟前,看了眼他緊貼在杜長老脖子上的劍:“你說的話,是否屬實?”
“是。”
“可有證據?”
方拾遺抿了抿蒼白的唇:“沒有。”
蕭凜的眼神冷得像把刀:“你的一言一行,都與山海門有關。許多事,做之前用用腦子,想清楚了再做。”
說着,他忽然擡起手。
蕭明河刷地轉頭,失聲:“叔叔!不要打他!”
衆目睽睽之下,蕭凜放下手,落在方拾遺的劍身上,将微微下墜的劍往上擡了兩分。
杜長老:“……”
結束,他一擡腳,走到了方拾遺身後,面無表情地抱着手。
“既然你說屬實,那就是屬實。”
衆人:“……”
早知道你們山海門護短,沒見過護成這樣的!
方拾遺有些昏沉混亂的腦子也被這個變故驚到了。
耳邊傳來蕭凜冷淡的聲音:“回去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