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好似一切都如墨水,無聲無息洇開在了湖水中。
意識随之飄蕩,找不着一個落腳點。
他忘了自己是誰,又在這無垠的黑暗中飄蕩了多少年。
過了不知道多久,方拾遺忽然醒了。
他好像沉睡在時空的夾縫間,在很多年前被人一把拽了出去,而被玄慕擊碎的心髒的瞬息,靈魂又迅速抽出,重新回到了那個夾縫間。
隐隐約約的,他想起了很多事。
孟鳴朝的确就是他當初一時興起救起的小金龍,他當蛇養了幾年,那條小金龍在他父母戰死後不久消失。
再相見時,孟鳴朝成了妖族的妖王之一。
死鬥過,糾纏過,起初孟鳴朝明明比他厲害,卻總是留着三分手,待他力竭就将他送回去。
不知不覺成了朋友時,方拾遺還有些抗拒。
↓在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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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一族自古鎮守在人妖兩族交界處,堪稱死敵,他的父母亦是因妖而死。
可當孟鳴朝領着他在妖族走了很久,看到那些弱小的妖、友善的妖、幫助人族的妖,他又有些動搖了。
妖族當真都是邪惡的,十惡不赦的,嗜血恐怖的嗎?
從小的信念一點點被動搖,他花了幾百年,最後孟鳴朝握着他的手,對他說,想要人妖兩族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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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拾遺信了。
他和孟鳴朝四處游說,願意聽他們說的人族和妖族卻寥寥無幾。最後某些人族與妖族達成了某種共識,假意答應他們,然後在商議的那天殺得血流成河。
也正是那天,方拾遺的朋友為他算到了,方家氣數已盡,會滿門滅族。
方拾遺企圖逆轉天命,将家族衰弱的氣運引走,最後失敗,被天雷轟得幾乎魂飛魄散,孟鳴朝趕到場,手發着抖,将他幾縷殘魂收好,費盡心思,甚至不要命地見他複活。
那是第一次。
方拾遺在黑暗的夾縫中眯着眼想。
他複活後,回去主持了最後一場人妖大戰,斬了幾尊大妖,戰死在那片血流漂橹的戰場上,違抗天道逆天轉命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他以為自己這回會真的魂飛魄散,在去之前和孟鳴朝約好了,讓孟鳴朝不要去。
然而他終究沒有魂飛魄散,又一次被人拾取殘魂拼湊起來,帶在身邊溫養。
那是他此生唯一覺得安穩的日子。
他那時神識已經混沌,只記得那人時常捧着他容身的佩玉,微笑着和他說什麽,眉心有火紅的圖紋,眼睛是金色的。
後來有一天,這個人被偷襲重傷,幾乎奄奄一息。他化成了個孩子,在颠沛流離中神識混沌,漸漸忘了自己是誰。
他跟着沉睡過去,直到被某種古老的獻祭禁術召回,與那個孩子失去聯系。
他睜開眼,又回到了人世。
所有事都想起來了。
方拾遺呆呆地擡起手,在黑暗中望着自己的手,他是被三番兩次召回來的、不該存在的人。
被救回來還沒什麽用,救不了孟鳴朝,救不了三師弟,救不了師父,救不了山海門和無數人族。
方拾遺心裏酸澀,溫修越毒發身亡那一刻還清晰刻在眼前。他放下手,喃喃道:“所謂‘事不過三’,我要是再被複活一次,老天爺估計要氣哭了。”
可是他還有牽挂。
無論是山海門,還是……孟鳴朝。
方拾遺不知道自己這一趟又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費勁了好久,在黑暗裏飄出很遠,終于看到了一線光明。
他大喜過望,一下沖了過去。
身體倏地變輕,眼前變成漆黑一片。方拾遺還以為自己沒能逃離那片黑暗,一低頭,卻見到了熟悉的青石階,是夜,無星無月。
是去往練劍的峰頭的青石階,孟鳴朝還小時,他曾經背着他走過很多遍。
他身亡之時,妖族已經将山海門團團包圍,此時一看,守在山下的卻是兩個山海門的弟子。
方拾遺拍了拍腦門,懷疑自己這是又墜入了哪個幻境,湊上前問:“兩位師弟,請問……”
那兩人明明正對着他,卻似乎沒聽到他的聲音,目不斜視,警惕巡防。
方拾遺頓了頓,伸手在那兩人面前晃了晃。
兩個弟子依舊沒看到他,徑直從他身體裏穿行而過,毫無察覺。
“……”方拾遺道,“真死了啊。”
可是他既然還能現身,那魂魄就還沒粉碎消亡,修仙之人不可能看不到他的魂體。
怎麽回事?
他有點摸不清狀況,于是到處竄了竄,最後找到倆眼熟的練完劍休息的弟子,盤坐在他們當中,托着腮聽他們說話。
“……只歇一刻鐘。”左邊地說。
“半刻鐘吧。”右邊地揉了揉手,聲音低低啞啞,“門主仙逝,大師兄也死了,現在到處都亂成一團,妖族只是暫且被逼退,說不準何時又會卷土重來。”
“幸好有孟師兄,要不是孟師兄趕來,可能山海門幾千年的基業就要徹底毀了……”
右邊的臉色一變:“難道你忘了孟師兄……孟鳴朝也是妖?誰知道他會不會反咬一口,妖族就是如此!”
“可是,孟師兄都為人族做到如此了,又何故要再反咬一口?”左邊的反駁,“畢竟……對于妖族來說,現在人族不就是不堪一擊的嗎,沒有孟師兄,我們早就輸了。”
右邊的頓時沉默下來。
安靜了許久,才有人又開口:“也都是因為大師兄吧。”
“是啊,”說話的弟子眼神黯淡,“大師兄的靈體已經灰飛煙滅,招魂也毫無動靜,今兒孟師兄也是在攬月峰待了一天閉門不出。”
溫修越一支,四個弟子,加上他一共五人。
現在死了三個,一個被大妖之子揭露是妖,最後剩下的,竟然是當初大家都很畏懼蕭明河。
可惜蕭明河耿耿于懷十幾年,跟方拾遺較勁了十幾年,最後順理成章成為代門主,卻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臉色更為陰沉冷漠,絲毫不見高興。
方拾遺聽完,默然片刻,飄着往攬月峰去。
他發現山海門內所有的結界都不能阻擋他了,大抵他現在連正常的魂體也不是了,死了那麽多回又被撿回來湊整那麽多回,天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麽玩意兒。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現在沒有人看得見他了。
孟鳴朝呢?
方拾遺移動的速度快了些,攬月峰熟悉的景色落入眼底,他沖了過去,毫無障礙地穿過院子外的結界,眼前亮起來,院中那棵花樹飄落淡紫色的花,鳴鳴和蛋蛋趴在樹下,偷偷瞅着站在池邊的人。
真的是孟鳴朝。
他沒事。
方拾遺松了口氣,他穿行而過時,恰巧一陣風拂過花樹,花瓣撲簌簌而落,孟鳴朝似有所感,回頭叫:“師兄!”
随即目光又黯淡下來。
方拾遺就站在他面前,眼睜睜看着他擡起手又放下,嘴角的弧度又一點點壓平,心裏澀得厲害,叫了好幾聲小鳴朝,孟鳴朝都沒聽見。
院中擺着招魂的陣法,也不知道在他醒來之前,孟鳴朝嘗試過多少回了。
“師兄,”孟鳴朝的目光穿過方拾遺,落在他們曾經住的房屋裏,低聲道,“我又沒有趕上。”
他趕來時,正看見方拾遺的靈體潰散消失,拼命想要将散去的殘魂攏回來,卻只撈到一手空。
方拾遺呼吸都有點抖,勉強擠出個笑容:“不怪你,都怪師兄沒用,總是醒得晚。”
孟鳴朝忽而笑了笑:“我總是感覺你就在我身邊,卻不現身見我,是在怪我沒用,沒有救得回師父嗎?”
方拾遺道:“沒有。”
“你放心,我将師父的殘魂收好了,溫養個幾百年,總會有一日再醒的。”
孟鳴朝說着說着,眼眶紅起來:“所以你能不能再回來一次?”
方拾遺陪着孟鳴朝站到了夜深,孟鳴朝說一句,他就反駁一句,即使孟鳴朝已經聽不見了。
待到夜最深時,孟鳴朝終于動了動,他擡步走進方拾遺的房間,推開門。屋內的油燈亮起,他朝着床邊的人微微一笑:“師兄,久等了,我回來了。”
床邊的“方拾遺”拿着本書,擡起頭随意道:“小師弟,到哪兒皮去了?該睡了。”
方拾遺自醒來就大起大落的心境這一刻徹底崩了。
床邊擡起頭,與他長着一模一樣臉容的那個,分明就是他第一次下山時,為了哄孟鳴朝畫出來的,與他相像的那個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