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兩分鐘後, 童淮和餘卉面對面坐在了咖啡廳裏。

高中生正兒八經喝咖啡的少, 三中外面這家咖啡廳,主要是給大夥兒趕作業和早戀的, 裝修一般, 每個座位都用擋板單獨隔開。

童淮進咖啡館時稍微局促了下,很快就撐起腰杆, 偷偷審視餘卉。

他對奢侈品不陌生, 看得出餘卉一身穿搭的價格, 心裏不太舒服。

生活這麽優渥, 就任憑薛庭和爺爺住在那麽僻遠的小房子裏, 不管不問的?

抑或這是個虛榮拜金的女人,戀慕虛榮抛夫棄子?

餘卉正在點單,沒注意面前這小孩兒滿臉的複雜, 猜出他應該喝不了苦的, 給他點了杯焦糖拿鐵,擡頭時神色沉靜,看了眼他的腿:“小同學,你的腿怎麽了?”

“唔,”童淮飛快收回目光, “不小心磕到了……您是薛庭的母親?為什麽不去看他?”

餘卉面上浮起一絲複雜難言的苦澀:“他可能不想看到我。”

顯然她沒有多說的意思,迅速岔開這個話題,接着問:“你是小庭的朋友嗎?”

童淮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原來薛庭沒撒謊, 他真的在這邊交到了朋友, 沒有像以前那樣, 孤零零地來去。

明明該松口氣,餘卉心裏卻愈發難受了。

薛庭養成那樣的脾氣,說到底,是她和薛頌薄造的孽。

她擡眼又重新細細地打量了遍童淮,少年眼神幹幹淨淨,一眼能望到底,面上的猶疑和些微的不滿都那麽明顯,掩飾得很蹩腳,青澀又通透。

很難想象,以薛庭那種冷淡的性子,是怎麽跟這個小少年相處的。

Advertisement

靜默蔓延在空氣裏,氣氛凝滞了片刻。

餘卉張了張口,想問的事很多,又不知從何問起。

咖啡師将咖啡擡來,她端起抿了一口,斟酌着問:“小庭在學校……是不是很不合群?”

童淮心裏堵着口氣,果斷搖頭:“薛庭可受歡迎了,上周運動會,他還幫我們拿到了第一。”

眼前的小孩兒描述的是一個陌生的薛庭。

餘卉愣了下。

她又問了幾個問題,都被童淮的回答弄得回不過神,心裏輕輕嘆了口氣,最後問:“你認識薛庭的爺爺嗎?他的身體怎麽樣?”

“挺好的。”

餘卉點點頭,重複了一聲“挺好的”,又很低地念叨了句“那就好”。

童淮擰着眉,沒喝那杯焦糖拿鐵。

他不懂這些大人,為什麽做事總要遮遮掩掩,什麽都要轉個彎,借他人之口來了解。

有意思嗎。

餘卉放在一邊的手機亮起來,她沒有伸手去接,笑了笑:“謝謝你,小同學。如果可以,希望你別告訴小庭我來過。”

童淮點點頭,出于禮貌,跟着站起身,送她走出咖啡廳。

下午的雨現在又續上了,灰蒙蒙的天空裏斜飛着絲絲細雨,涼得浸骨。

外面停着輛車,餘卉沖童淮颔了颔首,鑽進車裏。

目送那輛車消失在視線裏,童淮後知後覺想起自己似乎把俞問給忘了。

他連忙掏出手機,果然滿屏幕的未接來電,除了俞問的,還有薛庭的。

完了,要被俞問罵死了。

童淮頭皮一麻,趕緊回撥,電話還沒接送,前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與積水被踩過的聲響,下一刻靜止在他身前,沙沙的雨聲中,響着微微的喘息。

童淮的腦袋被敲了一下,茫然地擡起臉。

薛庭聲音微微繃着:“上哪兒去了?”

童淮納悶:“我還以為是俞問,你怎麽來了?”

薛庭的校服濕了大半,烏黑的頭發上也沾着水,緩過了那口氣,面無表情的盯着他,沒有回答。

這副模樣不算兇,也不冷漠,童淮偏就害怕這樣的薛庭,舉手投降:“我、我過來找俞問……這不是下雨了,進咖啡廳坐了會兒,手機調靜音沒注意,他找你了?”

正說着,電話接通,俞問的吼聲從話筒那邊傳出來:“操,終于接電話了,我還以為你被怪蜀黍拐跑了!”

童淮嘟囔一聲“我都多大了至于嗎”,換回俞問更大一聲吼,趕緊低聲下氣認錯。

挂了電話,他發現薛庭偏着頭,望着餘卉離開的方向。

童淮心裏一緊,趕緊把他往屋檐下拽了拽:“傻呀你,都不帶把傘出來。”

薛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瞥了眼他。

天色蒙蒙黑了,咖啡館外的燈亮起,斜斜映在他臉上,覆着層水光,整個人一下冷了幾個度。

童淮想問問他家裏的事,又不知道怎麽開啓話題。

薛庭都沒問他家裏的事呢,貿然開口,會讓薛庭感到被冒犯的吧。

童淮努力把問題憋回心裏,百無聊賴地等了會兒,雨越下越大,噼裏啪啦地打在房檐上。俞問撐着傘跑了過來,手裏還拿着把,瞪了眼童淮,把傘遞給薛庭:“謝了,這小孩兒一不注意就會亂跑,得操心死。”

童淮啧了聲:“那還不是因為你去了半天不回來。”

“高峰期買奶茶不得等啊。”

看他們在那對嗆,薛庭接過傘撐開。

俞問的眼皮陡然一跳,閉嘴了。

他站在童淮右邊,與站在童淮左邊的薛庭默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覓出了一絲微妙的敵意。

随即兩人一言不發地看向童淮,等他選擇跟誰一起走。

被左右夾擊的童淮:“…………”

不是,都是兄弟,怎麽這氣氛就這麽怪呢。

他痛思三秒,直覺選哪個都不行,倏然挪向俞問。

俞問緊繃的肩頭一松,眉目也舒展開來,得意地朝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的薛庭瞟了眼,随即手上一空——

童淮一把搶過他的傘,把他往薛庭的傘下一推,斬釘截鐵道:“你倆一把傘。”

說着,身殘志堅、健步如飛地奔向了雨幕。

這一刻,他跑得比雙腿健全時還順溜。

薛庭:“……”

俞問:“……”

這一折騰,回到教室,晚自習也差不多要開始了。

童淮其實不太想苦兮兮地繼續學習,但得到過進步的成就感,又害怕下次考太糟糕丢臉——主要是丢臉,所以這次月考也準備努力努力。

只是和餘卉的對話還響在腦中,他時不時就忍不住偷瞄薛庭一眼。

薛庭心平氣和,當沒看到。

心裏有個小疙瘩,直到下晚自習回家,童淮都悶着沒說話。

洗完澡,倆人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椅上,脖子上搭着毛巾,有一搭沒一搭擦着頭發,都懶得動彈。

薛庭瞥了眼安靜時長超過三小時的童淮,把今天份的牛奶遞給他,看他仰頭喝了口,冷不丁道:“見到我媽了?”

童淮噗一下,猛地嗆咳起來。

薛庭氣定神閑地遞給他張抽紙,等他開口。

童淮喘過氣來,愕然極了:“你怎麽知道?”

“下午看見了。”薛庭看他咳得臉頰通紅,頓了頓,良心發現,給他順了順背,看他緩過來了,又坐回椅子上。

童淮讪讪的:“哦,那你怎麽……”

“我不想見她。”

和餘卉說的一樣。

看童淮滿臉欲言又止,仿佛在說“快向我傾訴”,又有顧慮,薛庭好笑道:“我不說的話,你今晚都睡不着吧。”

童淮謙虛:“頂多掙紮到半夜再做個夢自己補全嘛。”

薛庭無言地與他對視幾秒,無奈搖搖頭,薅了把他柔軟的卷毛:“想聽什麽?”

“真說啊?”

童淮眼睛一亮,心裏喜滋滋的。不是因為可以聽見薛庭的秘密,而是因為薛庭願意告訴他自己的秘密了。

他中了頭彩似的,卷起小被子,把自己往裏面卷了卷,受傷那條腿擱在床邊,另一條腿曲着,捧着下巴,盯着薛庭,淺色的眼珠裏溢滿了猶疑。

觀察了會兒薛庭的表情,童淮确認他沒有一絲勉強,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爸爸媽媽……”

明明是在談嚴肅的話題,見他這樣,薛庭反而失神了一瞬。

……簡直像只可憐兮兮又讨人喜歡的小狗。

回過神,他與童淮對視片刻,淡淡道:“離婚了。”

童淮:“啊……”

意料之中。

所以薛庭的媽媽是改嫁到有錢人家裏去了嗎?

那他爸爸呢?

不會真是個老酒鬼老賭鬼吧?

“他們年輕時沖動結婚,等那陣激情冷卻,逐漸就兩看相厭。”

偏偏又對當初天雷勾地火般的舊情有一絲不舍,明明沒有感情了,還對彼此的緋聞充滿了嫉憤,陷入無限期地猜忌與争吵。

“……所以沒怎麽管過我。”

薛庭頓了頓,說這句話時沒什麽表情。

他說“沒怎麽管過”,那肯定就是不聞不問,甚至态度更糟。

“後來反目成仇,互相出軌,互相陷害,就離婚了。”

再曲折的經歷,放到薛庭口中,也只是三兩句話。

可是稍微想象一下,就能想到其中的折磨和痛苦。

童淮呆住了。

其實下午和餘卉談話時,餘卉的談吐稍微扭轉了一絲他的印象,以至于他對餘卉還産生那麽一絲同情。

薛庭說完那幾句話,陷入了某種回憶。

薛頌薄和餘卉相識于一場上流酒會。

兩人擦肩而過時眼神碰撞,一瞬間天雷勾地火,都覺得對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

愛情來得突然,也轟轟烈烈,兩人相識不到半月,就閃婚了。

然而這種閃電般的愛情來得快,去得更快,不到一年,兩人就産生了厭倦,然而那時餘卉已經懷胎八月。

聯姻的家族,又有了孩子,不是任性玩家家酒,當然不可能說斷就斷。

從薛庭記事起,就不曾見過父母和睦相處。

吃飯時說着話突然就罵起來,掀桌掃盤,一同在家裏辦公時,突然就打起來,紙片撕得滿天飛,互相謾罵、互相嘲諷,扭曲的表情,崩潰的尖叫,歇斯底裏地怒吼。

即使如此,也要在媒體面前維持表面的和諧,從不分居。

他們折磨完彼此,又轉頭來折磨薛庭,想把他身上和對方相似的地方磨掉。

薛庭的情緒就是那麽被一點點被磨平的。

後來他們發現,薛庭和他們誰都不太像,又放下心來,專心地繼續折磨彼此。

薛庭是他們唾棄的愛情的證明,倆人都對那段記憶不堪回首,連帶着對薛庭也沒好臉色,像是他的出生是個錯誤,總在明晃晃地告訴他們,他們不該結婚,更不該有個孩子。

他們恨不得薛庭從未出現過。

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他們一時激情,卻将錯誤全部推到了薛庭身上。

當然,讓他徹底想遠離的原因不是這個。

童淮很幹淨,他不想說給童淮聽。

薛庭想起轉學前那幾個月無厘頭的生活,随意挑了幾段回憶,滿足童淮的好奇心,嘴角彎起個嘲諷的弧度。

薛頌薄和餘卉對他轉變态度,不過是因為從那場漫長的折磨裏喘過了口氣,終于徹底撕破臉,也算放過彼此,再回頭看看,發覺虧待了兒子,産生愧疚,想要彌補了。

直到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童淮也沒吱聲。

薛庭擡擡眸,想看看童淮的表情。

他在很多人眼裏看到過同情與憐憫,比如他的叔叔薛頌初,再比如打電話聯系他,問他想不想來這邊的爺爺。

他以為他會在童淮眼中看到相同的神色。

出乎意料的,童淮那雙總是清清亮亮的眼底溢滿了難過和憤怒。

他在為薛庭感到難過和憤怒。

“你以後別搭理他們了!”

童淮想起薛庭不願意跟俞問一起去吃飯,心尖簡直一涼,什麽都明白了。

他不會說什麽狠話,憤憤地收回對餘卉生出的那絲同情,跌跌撞撞地跳下床,雙手撐在椅子兩側,低頭緊盯着薛庭的眼睛,眼神灼灼的,認真又急切:“你有那麽好的爺爺,還有我們這些好兄弟呢,以後別理他們,他們不配當你的家人。”

薛庭很少見到這麽真摯的眼神。

他像很着急,想告訴他,他不用那麽明事理、懂分寸、知分量。

薛庭微仰着頭,深深地望了他片刻,微微笑了:“嗯。”

聽你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