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等會兒去買菜”仿佛一個身嬌體軟的flag,一推就倒。

童淮吃完飯困得不行,嚷嚷着拉着薛庭去補覺。

這小孩兒睡覺很纏人,沒有東西抱就要生氣,把自己氣醒,薛庭等他睡着,兩次試圖偷梁換柱,把枕頭塞他懷裏自己出去一趟,結果都宣告失敗。

小半個月未見,他也确實舍不得放開,思忖了下,幹脆順其自然,摟着童淮也阖上眼,放任了一回。

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

外面寒風呼嘯,天幕又抖落下大片大片六棱形的雪花,在路燈與霓虹燈的烘托下飛舞旋落。

屋內暖融融的,被子裏留存着兩人的體溫,舒服得讓人不想動彈。

童淮伸着脖子看了眼窗外的雪,又懶噠噠地往薛庭懷裏蹭,不想出門:“婷婷,晚上還是吃外賣吧?”

他認真琢磨了下,薛庭的生日,讓他自己來做飯好像不合适,但他也不會下廚,搞不好還會把廚房燒了。

那還不如吃外賣呢。

薛庭醒得比他早,前段時間那種仿佛沉在冷潭中的感覺已經褪下,神色也有些松懶,薅了把他後腦勺的頭毛,嗯了一聲。

就着外賣吃了蛋糕,時間也不早了。

童淮不想寫作業,剛睡醒不久也睡不着,無聊地在地毯上打滾。薛庭好笑地把他提起來,翻出了游戲手柄:“打游戲嗎?”

童淮眼睛一亮,立刻坐好:“你會打游戲呀?”

“不會,”薛庭關了一顆燈,營造氣氛,淡淡道,“為了誘惑你留下來特地準備的。”

童淮笑嘻嘻的:“你在這裏就很誘人了。來來來,我教你打游戲,優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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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優等生就是優等生,就算是沒怎麽玩過游戲,領悟力也比一般人強。

童淮教薛庭玩了兩個小時游戲,第一個小時他高高興興地暴打薛庭,第二個小時薛庭開始反攻。

童淮緩緩道:“……我靠。”

然後撂挑子不幹了。

薛庭難得放松,還挺有興致,見他苦兮兮地癱倒在地、滿臉大寫的拒絕,捏了把小孩兒的後頸,揚揚眉:“你是不是玩不起?”

童淮滿地蜷着躲着他的手,理直氣壯:“是!”

嘴上這麽說着,鬧了一通,他還是又爬了起來,繼續跟薛庭一起玩。

今天是薛庭生日,他應該讓自己男朋友多高興高興。

玩到太晚,童淮不知道自己是幾點睡着的。

從夢境中墜醒時天光大亮,薛庭陪他賴床,在看新聞。

童淮迷迷糊糊地揉揉眼,湊過去打了個呵欠,發了會兒呆:“幾點了?”

“快九點。”

“等下出去買菜吧,”童淮眼睛一彎,“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話是這麽說,童淮拖拖拉拉地起床,又磨磨唧唧地換衣服,出門時也快十點了。

昨晚的大雪轉為了細碎的小雪,天色陰沉沉的。

小區裏有超市,不過比較小,離小區不遠有個大超市,也就多走幾步路的事。

童淮跟着薛庭在超市裏轉悠着買菜,想吃什麽就往購物車裏扔,原本只打算買一兩天的菜,被他添出了三四天的量。

從超市出來,他跟薛庭牽着手,一左一右各拎着個購物袋,想去買冰淇淋,又感覺會被薛庭說一頓,思考着該怎麽撒嬌得逞,無意識一擡眼,整個人忽然僵住了。

超市門口的路邊停着輛熟悉的車。

車邊站着的是童敬遠,目光直直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神色難明。

霎時童淮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如擂,一聲疊着一聲,腦後背後緩緩浸出層涼飕飕的冷汗。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放手。

等反應過來時,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抓緊了薛庭。

薛庭也緊緊抓着他。

童敬遠當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慢慢走上前,望着這兩個青蔥的少年。

薛庭上前一步擋住童淮,抿了抿唇角:“童叔叔。”

童敬遠明顯不想和他說話。

這對父子刻意不想搭理人時,神情近乎一模一樣。他用一種很難明的目光,望向趕緊上前一步、生怕他對薛庭動手的兒子,啞然片刻,叫他的昵稱:“崽崽。”

童淮眼睫一顫:“我……”

他很慌亂,卻更用力地抓緊了薛庭,小聲說:“我和薛庭……”

薛庭握了握他的手,與面無表情的童敬遠對視上,直截了當道:“抱歉,童叔叔,瞞了你很久。我和淮崽在一起了。”

成年人比他們還要更加沉穩、更加會隐藏情緒。

他們看不出童敬遠在想什麽。

薛庭在身邊,童淮也沒那麽心慌了,咬了咬牙:“爸爸,我喜歡薛庭。”

童敬遠沉默許久,不容拒絕地朝童淮伸出手:“先跟爸爸回家。”

童淮心裏冷冷一跳,惶惶地望着他,不肯放開薛庭的手,嗫嚅着叫:“爸……”

兒子惶然慌亂的眼神像根針紮來,童敬遠也很不好受。

他不是個好爸爸,總是手忙腳亂,照顧不好童淮,因此也更為害怕兒子的淚眼。

他将目光又落回了薛庭身上。

他很欣賞這個少年,即使現在情緒上有波動,那份欣賞也沒變。

“……薛庭也一起來吧,”童敬遠稍稍一頓,“我想和你們談談。”

到家時天色更昏沉了,積壓着一層灰蒙蒙的雲,下一刻就會傾倒下來般。陳阿姨也回老家過年了,等童淮開學才回來,家裏空蕩蕩的,有種說不上的冷清。

推開房門的時候,童敬遠想,童淮小時候回家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嗎?

他讓兩人坐下,倒了熱水,與沙發對面的兩個半大孩子肅容對坐。

“你們是認真的嗎?”

良晌,童敬遠終于開了口,說的是“你們”,目光卻對着薛庭。

薛庭不避不讓,與他對視:“是。”

童淮也連忙點頭,生怕慢一點童敬遠就會以為他不認真。

童敬遠也是第一次當父親,第一次面對這種狀況。

他曾經以為童淮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牽着個某個女孩子的手走到他面前。

心裏滑過無數雜亂的念頭,童敬遠閉了閉眼:“崽崽,我想跟你單獨聊聊。”

童淮猶疑着看看他,又看看薛庭,拿不定主意。

童敬遠的态度很平和,薛庭的目光與他一觸,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聲音沉穩:“去吧。”

童淮唔了聲,跟着童敬遠上樓,回到熟悉的房間裏。

失寵的史迪仔傻兮兮地倒立在床上,呆呆望着氣氛有些不同尋常的父子倆。

童敬遠拍了拍床,示意童淮坐下來,像是給小時候的童淮講睡前故事那般,态度很溫和:“崽崽,這就是你一直瞞着我的事?”

哪怕童敬遠勃然大怒,童淮也不會這麽愧疚難受。

他的惶恐大部分來源于愧疚,聞聲眼眶一紅,小聲道:“我想等高考完再告訴你,不是故意瞞着你的……”

童敬遠點點頭,撫了撫兒子毛茸茸的腦袋。

哪怕是童淮最淘氣愛闖禍的時候,他都舍不得大聲斥責,何況現在。他思考了很多,遲疑着低聲問:“崽崽,是不是因為……因為爸爸總是不在你身邊?”

童淮一愣,趕緊搖頭,認真地反駁:“不是,爸爸,我喜歡薛庭,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別人。”

他想了想,在童敬遠柔和的目光裏,鼓起勇氣:“或許沒有遇到他的話,我可能會喜歡上某個女孩子,那份喜歡跟這份喜歡是一樣的……我沒有淘氣,也不是獵奇。爸爸,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性別和我一樣的人。”

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性別和我一樣的人。

聽到這句話,童敬遠反而松了口氣。

其實他心裏早有預感,像一根繃緊的弦,看他是簡單粗暴地直接剪斷,還是讓這根弦徐徐放松。

少年人的喜歡是藏不住的,青澀又直白,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其實一個擡眸,就已昭然若揭。

從聽到那通電話起,他就按耐住了自己,無意識地翻閱了不少同性戀心理研究書和報告,咨詢學心理學的朋友。

他也認識一些這方面的朋友,知道這不是病,只是另一種選擇。

但當唯一的兒子有這樣的選擇,他一時還是難以接受。

可是難以接受又如何?

他要棒打鴛鴦,讓心愛的兒子痛哭、甚至恨上他這個父親嗎?

不接受的理由又是什麽,僅僅是自作主張的認為該走所謂的正确道路嗎?

如果在超市門口,突然見到他的那一刻,意識到暴露時,童淮和薛庭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分開、撇清關系,或者他們有任何一點的動搖與退讓,他或許還有理由阻止。

童敬遠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小小的童淮用笑得彎彎的大眼睛仰望着他,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稚嫩地叫出第一聲爸爸,在他與妻子的護持下跨出人生裏的第一步。

他可以護着他平平安安長大,往前往後的生活都不會有憂慮。

但他控制不了童淮的情感與精神。

這是他的孩子,但不是他的所有物。

童敬遠又深深嘆了口氣,揉了揉童淮的頭毛:“吓壞了吧?你睡個午覺,爸爸去跟薛庭談談。”

童淮茫然地眨眨眼,乖乖躺到床上,抓着他的袖子,仰頭看着他:“爸爸,薛庭很好很好,我才喜歡他的,你不要兇他。”

童敬遠無奈:“爸爸什麽時候兇過人?”

童淮其實完全沒有睡意,嘀嘀咕咕地給童敬遠說薛庭有多好,說他們相處的點滴,努力給薛庭刷印象分,還展示了下薛庭給他的那枚戒指。

童敬遠稍稍一怔,撚着那枚戒指沉吟了許久。

如果說他原本還抱着幾分懷疑,擔心這傻小孩兒會被騙被欺負的話,看到這枚戒指,那絲懷疑也消得差不多了。

薛庭真的是認真的。

父子倆很久沒有一起說話談心過了,童敬遠也不急着下去,偶爾應一聲,輕輕拍着被子,哄小孩兒似的等童淮睡着。

緊繃的精神放松下來,童淮的眼皮漸漸泛起酸澀,沉沉地蓋下來,意識陷入黑暗前,模模糊糊說了聲:“對不起,爸爸。”

童敬遠沖他搖頭,見他呼吸緩和地阖上眼,輕手輕腳離開,回到樓下。

薛庭坐在沙發上沒離開,聽到動靜,擡頭問:“沒哭吧?”

童敬遠神色複雜地盯着他,搖搖頭:“沒哭。我家小孩兒嬌氣得很,跟他待着會累嗎?”

“不會,”薛庭說,“和童淮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很開心。”

是他曾經奢求不來的幸福與滿足。

童敬遠哼笑着搖頭:“你們年紀還小,剛在一起時,都會這麽覺得,時間長了,總會厭倦。”

薛庭微微揚了揚眉,沒有反駁。

性格、閱歷與觀念不同,就算反駁了,童敬遠也不會相信。

“我留學的時候,也被同學拉去參加過LGBT平權運動,”童敬遠坐下來,看了眼這個快和自己一樣高了的少年,“當時沒有想太多,也沒有想過,我的孩子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薛庭問:“您的看法呢?”

童敬遠沒有回答,反而問:“我相信你現在是很喜歡淮崽,但你的家人呢?”

“爺爺已經知道了,至于我的父母……”薛庭的脊背挺得筆直,頓了頓,“他們的态度與我毫無關系,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如果您想,我現在就可以告知他們。”

童敬遠摩挲着手裏的青釉杯,一瞬不瞬地緊盯着他,試圖找出一絲撒謊痕跡,但都以失敗告終。

好半晌,他緊繃的肩線稍稍一松,整個人像是被抽離了力氣,朝後靠到沙發靠背上,捏了捏眉心:“不用了。”

都還是孩子。

他說:“我給你們五年。”

薛庭正襟危坐,認真聽着。

“如果五年後你們還能像今天這樣,在事發突然時握緊彼此的手,我會無條件地支持你們。”童敬遠沉聲道,“但如果我的兒子受到傷害,我不會放過你。”

在這件事上,他做不了其他,但他可以永遠是童淮的避風港。

況且誰能料到以後會如何?

就算童淮選擇跟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見得能順順當當地走到未來。

何不讓童淮選擇自己喜歡的那個。

薛庭肅容颔首。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消,兩人圍繞着童淮,沉心靜氣地聊了會兒,童敬遠看看時間,有些疲倦地站起身:“小孩兒差不多要醒了,睜眼見不到人會慌,你去陪陪他吧。”

童淮養成那樣樂天通透又溫柔的性格是有原因的。

薛庭想着,上樓前忽然道:“童叔叔,你是個好父親。”

童敬遠苦笑着搖搖頭。

他沒有給足過童淮陪伴,也是童淮心大又心軟,才會一次次包容他這樣糟糕的爸爸。

童淮被童敬遠哄睡着,也沒睡多久,模模糊糊睜開眼,眼簾裏映入熟悉的面孔。

他伸手過去,握住薛庭微涼的手指,沙啞着嗓子叫:“婷婷……你們說什麽了?”

薛庭撫了撫他睡得亂糟糟的頭毛,嘴角悄然彎了彎:“你爸爸暫時把你交給我了。”

童淮剛醒,還有點懵,好半晌才唔了聲:“我想跟他說說話。”

薛庭點頭:“去吧。”

童淮從床上跳下來,鑽出房間,左右看了看,發現書房的門開着條縫,小心翼翼湊近,從門縫裏看到了童敬遠的背影。

童敬遠背對着他,不知道在幹什麽,孤零零地坐在那兒,看起來很寂寥。

他屏住呼吸,慢慢推開門,無聲靠近。

童敬遠在翻看他小時候的相冊。

小時候的童淮眼睛很大很圓,笑起來仿佛一彎新月,短手短腳、玉雪團團的,柔軟得像一團雲絮,嬌氣得讓人發愁該怎麽把他養大,總得小心呵護着,免得他受傷。

但他好像也沒那麽嬌氣,順順當當地長大成人了,像一顆溫暖耀眼的小太陽。

察覺到身後輕微的動靜,童敬遠沒有放下相冊,頭也沒回:“餓了沒?等下帶你們出去吃飯。”

童淮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大人有時比小孩兒倔強,不肯示弱還愛逞強。

童淮揉了揉微紅的眼眶,湊過去抱住老童的脖子,小聲叫:“老爸。”

“嗯。”

“你是最好的爸爸。”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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