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桃夭

蕭逸進了內殿,宮女們跪了一地,他随意擺擺手,便都退出去。

這殿裏經年焚着龍涎香,是極醇正清馥的味道,自打楚璇搬進來,又添了幾分甜沁的脂粉香,混雜在一處,聞起來倒別有一番怡人滋味。

蕭逸本憋着勁兒要跟楚璇認真算算賬,可一深入殿,紅燭影綽綽,袖滿盈香,連羊脂玉瓶裏插着的折枝花都比往日鮮妍,望進眼底,春情宜人。

到他拂開繡帷時氣已去了大半,但見楚璇聽見響動慌忙撥斂着裙緞迎出來,桌上擺着各色蜜餞、果脯,楚璇這小饞貓的嘴角還沾着一點雪白的酪漿,蕭逸不禁笑了,擡手輕輕揩着她的唇角,道:“膳房今日倒是守規矩,沒給你上切鲙。”

楚璇卷出一截粉色的舌頭,靈巧地舔了舔兩片唇瓣,把碎渣殘漿一股腦舔幹淨了,嘟嘴道:“還說呢,高大內官把人家好一通訓斥,現在誰還敢上這道菜。”

“那都是為了你好,又生又涼吃下去傷身子,你年紀輕輕的,別不知道深淺……”

楚璇癟着嘴給蕭逸褪外裳,臉頰微微鼓着,瞧着就是不服氣的樣兒。

蕭逸看在眼裏,只散漫地笑了笑。他若是上來興頭要跟楚璇鬧一鬧,那都是夫妻間的閨閣情趣,但話又說回來,他好歹長了楚璇好幾歲,又被她叫了好幾年的舅舅,總不能什麽都跟她一般見識,該寵該縱的時候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

他不打算就昨晚的事再計較什麽了,楚璇那點小心思他也懶得戳穿。但用完了晚膳,這小丫頭還依昨夜如法炮制,無比執着地要趴他床頭。

甚至今夜更絕,還換了身素白的雪紗襦裙,這要是半夜三更,他半寐半醒之際,一睜眼看見個慘白慘白的身影挂在他床頭上,這鬼丫頭要是再使壞沖他咧嘴笑一笑,燭光暗昧,紅唇映着白牙,那不得把魂都吓掉了。

蕭逸躺在床上,捂着額頭無奈苦笑,想起長秋殿那一攤至今沒攪明白的渾水,又對她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側過身握住她的手,狀若随意地閑聊:“璇兒,你想家嗎?”

他十分清晰地感覺到掌間那柔若無骨的小手猛地一僵,原本笑呵呵的小臉慢慢黯了下來,好半天,楚璇才出聲:“不想。”

她睫宇垂落,呢喃:“我哪有家啊?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梁王府,沒在爹娘身邊待過一天,從沒住過的地方能叫家嗎?再說梁王府,那更不是我的家了,我跟他們都不是一個姓,從小被一群姊妹們叫野孩子,我可都記着呢。”

憶起那些不甚美好的凄落往事,楚璇原本不錯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連僞裝都忘了,把實話全說了出來,可又突然反應過來,她當着蕭逸說這些幹什麽,跟告狀似得。

“其實也沒什麽,都是小時候不懂事,她們罵我,我就打她們,也沒讓誰讨去便宜。後來長大了我們都好着呢。”

蕭逸本目光深眷地凝望着她,聞言淺淺一笑,頗有些寵溺意味:“是呀,我們璇兒厲害着呢,從六歲起能就鏖戰群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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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璇微微一怔,一些漸至模糊的塵光片縷躍出,她想起蕭逸說的那些‘光輝戰績’,不由得有些赧然。

那時蕭逸也才十歲,登基整整六年,朝政由輔臣代理,私下裏人人都稱他小主人,比之正常的帝王派頭與威嚴,是差了那麽一截。

在楚璇的印象裏,年少時的蕭逸是個清隽溫和的人,對于差得那一截帝王派頭他也不怎麽在意,凡是駕臨梁王府,必要領着人四處翻找,看有沒有新鮮好玩的東西。

那大約是一個春天,彀紋漣漣,春風溶溶,空氣中都透出慵懶的暖意。

楚璇和大舅舅家的表姐羽照因為一點點瑣事起了争執,羽照叫了一群姐妹來罵她爹娘都不要的野孩子,楚璇氣得直跺腳,掐着腰大聲嚷:“我不是野孩子!我爹是大理寺少卿楚晏,我娘是梁王府的雲蘅郡主,我爹娘有名有姓,我不是野孩子!”

羽照占着花園裏的秋千,倨傲蠻橫地掠了她一眼,不屑道:“那你爹娘呢?他們怎麽不接你回家?我前幾天見着你妹妹楚玥了,你娘把她抱在懷裏疼得要命,怎麽不來抱你啊?”

楚璇一時語噎,紅着眼睛怒瞪着羽照。

羽照調笑道:“呦,你還來瞪我,你爹娘都不疼你,別人憑什麽疼你,瞧你這樣子,這麽不招人喜歡,難怪你爹娘都不要你……”

話音未落,一陣凄厲的慘叫,楚璇跳起來把羽照從秋千上揪下來摁着打。

那些平日裏唯羽照馬首是瞻的姐妹們烏壓壓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撕扯楚璇,楚璇也不管自己挨了多少打,挨了多少踢,只管摁着她手底下的羽照,旁人打她一下,她就打羽照一耳刮子,旁人踢她一下,她就踢羽照一腳。

正巧這時,獵奇歸來的蕭逸路過這裏。

被內侍和宮女擁簇着的皇帝陛下遠遠瞧見這一群半大的小姑娘們打成了一團,還覺得新奇叫了幾聲“好”,可過了一陣兒他發現,這怎麽全都圍着一個打,這不是欺負人嘛!他忙讓高顯仁領着人去把她們拉開。

這些平日裏嬌滴滴的貴女一個個狼狽不堪,花殘粉褪,頭發成了鳥窩,卻端得機靈,上去就把蕭逸圍住了,七嘴八舌地告狀。

蕭逸聽了個大概,負着袖子踱到楚璇跟前,故作老成地咳了一聲,板着臉道:“你這小丫頭可了不得了,一句話說不好,就跳起來打自己的姐姐,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楚璇悶了半天,頂着一頭鳥窩沖蕭逸嘶聲喊:“她才不是我的姐姐!我姐姐不會叫我野孩子!”

高顯仁捏了蘭花指斥道:“大膽!沖誰喊呢?”被蕭逸一把推開,他望向羽照:“你叫她野孩子了?”

羽照嘟嘟囔囔了半天,不情願地點頭:“那不就是開個玩笑嘛……”

蕭逸冷睨她:“那朕跟你開個玩笑,叫你醜八怪你樂意不?”他掃了一眼那些小姑娘們,不耐煩地擺手:“朕瞧你們就是吃太飽了,趕緊走,沒事關屋裏繡繡花,別總跑出來現眼。”

大家一陣風似得溜了,正巧楚璇的乳母來找她,邊捏着她的手往回走,邊念叨:“瞧姑娘這狼狽樣兒,回去讓大夫人看見了準又得挨頓訓。”

“你等等。”蕭逸橫扇攔住她的去路,他眼中閃爍着精光,頗為苛刻地打量了一下乳母:“你明知道她這樣回去要挨訓,你還領她回去?她不是你們家正經姑娘啊,你平日裏就這麽敷衍?”

乳母吓得忙躬身跪下,大聲喊冤。

蕭逸懶得跟她費唇舌,讓高顯仁取過随身帶着的藥膏,又從宮女那要來了木梳和脂粉,領着楚璇到了最近的石亭,給她上藥整理裝扮。

乳母在身後給楚璇梳頭,高顯仁用棉簽蘸了藥膏往她臉上比劃,比劃了半天都下不去手,蕭逸一腳把他踹開,搶了棉簽親自給楚璇上藥,邊上藥邊念叨:“姑娘家家的,火氣別那麽大,你這麽個火爆性子将來誰敢娶你?誰把你娶回家那不得食不好食,寝不安寝啊?”

楚璇不說話,只一個勁兒瞪他。

蕭逸也不跟她一般見識,上好了藥,又取了脂粉過來,拿鉛粉給她細細勻面,遮住臉上傷痕,又蘸了點胭脂點唇,一整套妝畫完,他捏着楚璇的下颌檢視自己的成果,看清了這姑娘的模樣,輕輕“呦呵”了一聲。

巴掌大的小臉,膚白如凝脂,一雙眉宇清遠娟秀,鼻梁高挺,鼻尖微翹,唇嫣紅飽滿,特別是一雙大眼睛,清澈靈動,睫宇又黑又密,宛如蝶翼忽閃忽閃的。

蕭逸笑道:“要是等你長大了還是這麽漂亮,你那壞脾氣就不用改了。肯定會有那沒出息的男人纏着你,求着你折磨他,還得說‘姑娘你折磨我吧,你折磨人的樣子好可愛’。”

一直板着臉的楚璇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乳母和高顯仁也都笑了。

蕭逸本意就是想逗楚璇笑一笑,見她真笑了也就放心了。

可他做夢也想不到,年少時随意拈來的戲言,竟在多年後宿命般的全應在了他自己身上。他就是那沒出息的男人,被楚璇折騰得寝不安寝,還在心裏偷偷美滋滋的。

蕭逸長嘆一聲,捂住額頭,哀聲道:“人真是不能亂說話,亂說話要遭雷劈的。”

楚璇趴在他床頭,聽他回憶了這一段往事,仿佛回到了那有些小煩惱、但總體來說還算自在的孩童歲月,不禁唇角輕翹,垂眸看了看蕭逸,霍得站了起來。

她把拖沓的白紗裙攏到腳邊,抿了抿唇,道:“小舅舅,您就踏實睡吧,別想着半夜我會打瞌睡……我早在白天都睡夠了。”

蕭逸聽她冷不丁叫自己小舅舅,很驚訝了一陣,心道這丫頭莫不是想起她小時候他對她的好,良心發現了……

卻聽她繼續道:“我這身衣裳也是特意從箱底翻出來的,想穿上在半夜吓唬您,嗯……料子不好,紮人,我去換下來了,然後就不回來了,我就在偏殿玩一會兒,您自己睡吧。”

說罷,她斂着裙紗,朝他鞠了一禮,轉身走了。

蕭逸坐起身來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笑出了聲。

這丫頭就是這樣,但凡有誰真心對她好一點點,她都會一直記着。

可自從梁王把她送進了宮,他把她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兩人中間隔着那麽多權欲紛争,她在周身築起了厚重的防備,即便他把心捧給她,她也不會信了。

蕭逸唇邊那抹溫柔的笑意慢慢化作了憂郁怆然,望着空空的殿宇,出神發怔。

繡帷外傳進腳步聲,高顯仁壓低了聲音道:“陛下,侯尚書和孫校尉求見,他們說長秋殿藏毒案已經查清,茲事體大,等不到明天,需得立刻向陛下回禀。”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有小天使說我更新晚了,所以我今天特意早點更新O(∩_∩)O

沒錯,我就是打算明天破案了,徹底水落石出,大家周末快樂,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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