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子

那大約是初安六年。

距離蕭逸在梁王府給楚璇上藥敷面過去了一個夏秋。

冬日裏白雪皚皚,屋檐下結了長長冰淩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水,蒼松翠柏上覆蓋了厚重的銀毯子,寒風凜冽,霰雪飄飛,舉目望去,整個王府都陷入靜穆的素淨裏。

因天氣冷得厲害,外面綢鋪裏送進來的冬衣都太單薄,各院子裏都自個兒添縫,三舅母給楚璇做了一身盤錦鑲花的雀金裘衣,領邊綴一圈白茸茸的狐毛,她穿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心情大好,一路順着游廊蹦蹦跳跳地過來。

轉過一個拐角,她驀然停住了。

前面五錦華蓋高高矗立,墨綢上的金龍浮雲而躍、利爪張揚,眼神犀利地遙瞰人間。錦蓋下垂着鮮紅的璎珞穗子,在風雪中狂舞飄擺,絲縧相互糾纏,亂成了一團。

上回兒蕭逸當着楚璇的面兒抱怨過,說宮裏人都拿他當洪水猛獸,見了他除了磕頭就是打顫,好像他能吃人似得。

偌大的宣室殿,他在裏面說句話都有回音,空蕩蕩,悄寂寂的,要多孤單有多孤單。

蕭逸還說,整個宮裏就他的禁軍統領徐慕還有些意思,對方大概是可憐他,年紀輕輕地孤登高位,在不勝寒處苦捱日子,便時常冒着被打板子的風險給他帶些宮外的話本物什,供蕭逸取樂。

皇帝陛下也很是實在,受了人恩惠,打算認徐慕當義兄。

他自小親兄弟便都死絕了,對于‘兄長’二字有着很深的執念和向往。

那時楚璇還暗自在心裏驚奇:皇帝……也能有義兄嗎?

故而她對徐慕這個人名記得很清楚。

那時是春天,過後沒幾個月楚璇便聽見王府裏有人說,禁軍統領徐慕死在了韶陽。

楚璇才六歲,長得纖細秀巧,加之平日裏沉默寡言,看上去總一副弱弱呆呆的模樣,人都拿她當小孩,來見梁王的朝臣說些閑話也都不避着她。

她留心收集着關于徐慕的消息,最後差不多弄明白了。

Advertisement

這人是個忠臣,對小皇帝忠心耿耿,就因為此而擋了別人的路,所以死了。而且據說死還不是好死,是沒有全屍那種。

據朝臣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這事好像跟她外公梁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楚璇也不知怎的,聽到這個人死得那樣慘,心裏沒由來的難過,手扒着牆角邊愣怔了許久,直到牆灰撲簌簌落下,沾了滿身,她才恍然反應過來。

皇帝陛下也太可憐了。

本來就夠寂寞的,好不容易得了個能信任又能陪着他玩的人,卻又慘死,這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楚璇在拐角處猶豫了一會兒,想起那些大人的話,覺得徐慕可能就是外公給弄死的,遙遙看着遠處靜倚雕欄的皇帝,有點點心虛,捏起衣裙轉身想走。

誰知剛轉過身還沒邁出步子,就聽身後傳來蕭逸朗悅的聲音:“璇兒,過來。”

她只得硬着頭皮過去。

蕭逸披着紫貂大氅,毛出得細膩油亮,柔潤垂在身後,零星散落了些雪粒子。這大氅厚重,甸甸落在人身上,顯得蕭逸比春天時沉穩了許多。

他從袖裏掏出一個泰藍小圓砵,裏面齊整擱着晶瑩剔透的桂花糖,剛要捏出一顆,頓了頓,又把手收回來,捏捏楚璇的下颌:“想沒想小舅舅?”

楚璇緊盯着桂花糖,忙不疊地點頭:“想了。”

蕭逸卻板起了臉,涼涼道:“那見了朕轉身就跑?”

楚璇一下噎住了。

蕭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朕瞧着你就是個小沒良心的。”話雖這樣說,還是捏了一顆桂花糖塞楚璇嘴裏。

闊袖一擡,赤緣下露出一沓書頁,楚璇邊吮着嘴裏的硬糖,邊瞪大了眼睛:“那是什麽啊?”

蕭逸低頭一看,打趣道:“你這丫頭眼還挺尖。”拿出來,是一冊流傳于京城街巷的話本。

有些話本是在酒肆茶寮裏和着鼓點說的,那自是喝彩不斷,風光無限。還有一些是在街頭巷尾就着皮影戲來演說的,多是給孩子們聽的,熱熱鬧鬧地拉開皮鼓,把他們引過來,附帶着賣些糖人零物,賺些散碎銀子。

蕭逸的話本還是徐慕生前給他買來的,都是些撒花燙金精裱,拿在手裏頗有分量,瞧着是價值不菲,但裏面故事一看就知是寫給孩子聽的。

偌大的宮闱,人人見了他都三呼萬歲,可唯有一個徐慕是把他當了孩子看的。

蕭逸想起徐慕,滿心頭傷悒,表情盡斂,渙散的目光落在遠處白茫茫的大雪天地裏。

這樣靜坐了片刻,突覺有人在扯他的衣袖,擡頭一看,見楚璇正摸着話本上凸起的燙金字,眼巴巴看他:“小舅舅,我字認不全,您念給我聽好不好?”

蕭逸沒說話,侍立在側的高顯仁忙上前來,笑吟吟哄楚璇:“璇姑娘,奴念給您聽吧,陛下心情不好,您就別鬧他了。”

楚璇當然知道他為什麽心情不好,因而也不糾纏,只乖巧地抱起話本,要跟着高顯仁走。

蕭逸瞧着她這柔柔軟軟、聽話懂事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一把将話本搶了過來,招呼宮女在廊下鋪了層厚厚的羊毛氈毯,又添了幾個手爐,領着楚璇席地而坐,給她講這上面的故事。

傳聞在崇山峻嶺的深處,有只小狐貍,住在一間小木屋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巒深處荒無人煙,飛禽絕跡,小狐貍雖過着自給自足、自在潇灑的日子,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它終于覺得孤單了,想走出去找個人陪伴。

小狐貍一路往北,遇見了許多玩伴,但最終都一個個離它而去,它終于覺得塵世無常,開始想念自己在山巒深處的那間小木屋,于是決定回去,并再也不出來了。

可是冬天來了,大雪紛飛,席天慕地,小狐貍找不到回去的路,最終凍死在了山巒外的枯木叢林裏。

蕭逸雖然是個才十歲的小孩兒,但自幼歷遍了生離死別,登基後更是各種大陣仗都看膩了,經慣磨砺,內心的堅硬早就不是一般的孩子能比得了。這種故事在他心裏掀不起絲毫波瀾,只随手将話本上的灰塵一撣,嗤道:“這人得無聊到什麽地步才能寫出這麽無聊的故事。”

他擡頭看向楚璇,卻見這小姑娘兩眼通紅,瞪了他一眼,抽抽噎噎地抹起眼淚來。

“不是……”蕭逸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朕辛辛苦苦給你念了半天的故事,你不說道個彩吧,你哭什麽?”

楚璇不聽,兀自哭得傷心。

“別哭了啊,朕最煩你們這些小姑娘動不動就抹眼淚,哭得醜死了。”

楚璇哭得更厲害,聲音更響。

“別哭了……你好歹給句話,你為什麽哭啊?”

哭音綿綿不絕,更顯愁腸。

“行了啊,你就說,你哪裏不高興了,誰惹你不高興了,你說出來,朕替你出氣去。”

楚璇手抹了一把黏糊糊的淚,勉強止住,水濛濛地看向蕭逸:“寫這話本的人惹我了。他怎麽能這樣!小狐貍多可愛,多可憐,為什麽要讓它凍死!”

蕭逸擰起眉,面無表情地盯着楚璇,這世道,小姑娘心裏都在想些什麽啊!

正琢磨着,廊外傳進內侍尖細的嗓音:“梁王殿下,陛下正等着您呢。”

楚璇親眼看見,在那一瞬間,蕭逸臉上與年齡不相符的深沉冷漠迅速褪去,如換臉譜般,須臾便堆起了張揚的、有些沒心沒肺的笑,靈巧地一撩紫貂站起來,朝梁王招手:“梁王叔,朕在這兒呢。”

梁王緩緩走近,笑道:“臣已囑咐下人備妥了午膳,陛下可否賞光用過再回宮。”

蕭逸的笑容一滞,但随即緩緩漾開,他漫然道:“朕倒沒所謂,只是……”眼珠轉了轉,彎下身把楚璇抱了起來,苦惱道:“這小丫頭非纏着朕帶她出去玩,朕剛才都答應了,就怕她背後罵朕不守信諾。”

無辜中箭的楚璇在蕭逸的懷裏眨巴着一雙水潤晶透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外公。

一旁的高顯仁端着拂塵極自然地打趣:“陛下可別全賴人家璇姑娘,還不是您嫌平日在宮裏太後管您管得緊,好容易得了空出來,想出去透透氣。”

蕭逸裝模作樣地踢了高顯仁一腳。

看着如此貪玩淺薄的天子,梁王心情大好,頗為随和道:“那好說啊,陛下換身衣裳,臣這就讓管家備車,讓璇兒陪着您出去好好逛逛。”

王府裏的下人果真都是手腳極靈敏的,約莫一炷香,馬車就套好了。

蕭逸換了一身黑錦右衽深衣,領了幾個便服的禁軍,帶着楚璇,浩浩蕩蕩地往街頭的皮影臺子去。

他本來不屑于幹這種逼人家改話本的蠢事,可楚璇這小丫頭威脅他,要是他不幹,她就要把他在梁王跟前說的謊都戳穿了。

蕭逸迫于無奈,只能領着她去。

皇帝陛下好面子,臨去時囑咐了随行的禁軍,他要去幹的事有點蠢,待會兒不管有什麽動靜,哪怕演皮影的人轟他出來,他們也不準上前砸攤子。

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到那兒把事一說,對方果然要轟人,這正中蕭逸下懷,他無奈地朝楚璇一攤手,表示這事沒得談了。

誰知楚璇靜靜地看看他,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仰頭大哭。

而且這丫頭不在角落裏抹眼淚,偏到皮影攤子前,到往來最熱鬧的地方,扯開了嗓子嚎啕大哭,不一會兒就引來了大堆人圍觀,朝着這邊指指戳戳。

蕭逸在一邊看着楚璇,那白皙秀致的小臉蛋上壓根沒幾滴淚,可愣是哭出了凄風苦雨、天怒人怨的架勢,不由得為這毫無痕跡的表演驚呆了。

心裏倏然湧現出個念頭,這将來哪個倒黴催的把這麽個小鬼精娶回去,那可有的受了。

這個想法剛落地,老板已氣喘籲籲地追了出來,半蹲了身子,無奈道:“改!我改還不行嗎?”

楚璇霎時止了哭音,肉乎乎的小手從袖管裏摸出一把散碎銀子,放在老板的手心裏,啞着嗓子道:“要給小狐貍安排一個好結局。”

天寒地凍,風雪驟然傾來,蕭逸站在一邊,扯開紫貂大氅擋住寒風,望着皮影攤前那執拗且堅韌的小身板,不由得笑了。

星眸閃閃,暖光融融。

……

楚璇在夢中重溫了這段往事,在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有人在給她念小狐貍的故事,嗓音溫柔,娓娓而道,把小狐貍的憂傷與孤單全都念出來了。

她想,這聲音真好聽,如果能聽一輩子該有多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