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蕭逸站在殿外怔怔了片刻,見宮女們魚貫而出,斂着衣袖、垂着眉眼直朝庫房而去,他只覺一切充滿了不切合實際的荒誕,不可置信道:“首飾?胭脂?衣裳?璇兒,你這個時候最關心的應該是這些嗎?”
他面色沉凝,語氣幽重,一下便将楚璇問住了,她攏着身上的披風,茫然了少頃,反問:“那我應該關心什麽?”
蕭逸感覺到體內一股邪火直沖向腦子,又轟然炸開,震顫得他一時竟不知說什麽了。
仿若一出大戲和着婉轉悠揚的鼓點熱鬧開場,未演到好處,卻已慘淡落幕,只剩下一地冷卻凄涼的荒蕪。
他覺得傷心,一腔的癡情衷腸卻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獨角戲,對方渾然未覺,也滿不在乎。
大約是皇帝陛下臉上的神情太過落寞憂傷,高顯仁終于看不下去,暫且将那十幾根釵和他自個兒的性命安危抛諸腦後,湊到楚璇身前,低聲提醒:“娘娘,你不應當稍稍挽留一下陛下嗎?你們到底有着多年的感情,您稍稍挽留一下,沒準兒就沒有什麽宸妃和昭儀了……”
楚璇垂眸思索了一陣兒,堅定地搖頭:“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挽留是沒有用的,既然陛下要變心,那就讓他變吧,我還是守住我自己的珠寶首飾比較實在。”
高顯仁半張了口,有些發蒙,半天才反應過來,端着拂塵小碎步奔向蕭逸,嚴正道:“陛下,您是天子,只要您願意,這天下的芳草花朵全由着您摘,何必非要在一朵沒心的花身上耗着!不值當的,您至尊至貴,不應當總是把自己一顆心送上去讓人家踐踏。”
話音剛落,那随同楚璇探親的林內官弓着腰進來了,他一瞧當前這安靜詭異的場景,不禁錯愕,朝蕭逸揖過禮,悄悄靠近楚璇,以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娘娘,方才你聽說了那六名宮女被送回祈康殿,不是挺高興的嗎?這又是怎麽了?”
蕭 逸:……
高顯仁:……
楚璇唇角略微抽搐,拼命克制住将要破功大笑的沖動,在那主仆二人直勾勾的注視下半側了身,揉着額角,清了清嗓子:“那個……我現下也沒不高興啊,我就是……啊!”她一聲嬌嗔,忙快步上前勾住擡腿要走的蕭逸,抱住他的胳膊晃晃悠悠,膩聲道:“陛下,小舅舅……我就是跟您開個玩笑,別生氣。”
蕭逸冷着張臉,把胳膊抽出來,依舊要走。
楚璇像是顆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糊糊地又貼在了他身上,仰起頭,可憐巴巴道:“我昨夜一宿都沒睡好,今早起來頭疼得厲害。”
緊随君側的高大內官眼睜睜看着陛下那兩彎緊繃的劍眉緩緩舒展開,慢慢的攏起了飽含憐惜的弧度,垂眸看向懷中的溫軟美人,俊秀的容顏上似浮了層暖光,方才被戲耍的惱羞成怒已在不知不覺間蕩然無存。
高顯仁聽到自己的心間傳來一聲綿長且憂郁的嘆息:冷臉好歹多撐一會兒啊,這麽好哄,将來非讓人家拿捏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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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嘆尚未落地,耳邊已傳來皇帝陛下三分強撐冷淡、七分深切挂懷的詢問:“怎麽睡不好?梁王府的人慢待你了?”
“這倒不是。”楚璇歪頭靠在他的臂彎裏,呢喃:“我想您了,好像在宮裏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麽,一旦離開了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很難過,又不知從何說起。”
蕭逸擡手想撫一撫她略顯松散的發髻,手堪堪停在髻上一寸,頓住,含着些許怨氣道:“那你還不快些回來,竟還在王府裏住了一宿,當真是對朕這般放心麽?”
“不放心啊。”楚璇仰起頭,認真道:“我睡不着一大半就是因為這事,想想那些宮女各個貌美如花,擱在我殿裏,我又不能近前看着,就覺寝不安寝,食也無味。”
蕭逸聽得心裏暖融融的,唇角不禁上揚,但随即想起了方才那場鬧劇,心中又不免有些悵然。
他就是想看她為他吃醋,在意他的模樣,就算她早已知道了內敵已除,再無近憂,哪怕做個吃醋的樣子呢。
他絞盡腦汁想了一出戲,是希望能引着她跟自己膩歪膩歪,溫柔纏綿一番,不是要她無比自然娴熟地接下戲,再手段老練地反把他耍了一遭……
想到這兒,雖然懷中美人溫軟生香,但還是有種受了冷落、被委屈着的感覺。
楚璇緊凝着蕭逸的臉,眼見那俊逸清秀的臉由陰轉晴,再由晴轉至愁雲郁郁,不禁茫然:他到底在想什麽啊?
明明是他先要演戲的,自己就舍命陪君子跟他演了那麽一出。多麽清新自然、不漏痕跡的表演啊,若她不是長久周旋于他和梁王之間,練就了一身曲意逢迎的好本領,還演不了這麽恰到好處呢。
像她這麽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領的女人,跟動不動就要犯戲瘾的皇帝陛下簡直是絕配,他為什麽還不高興啊?
楚璇百思不得其解,最終無奈地撓了撓頭,擡起闊袖輕掩住周遭的視線,踮起腳在蕭逸側頰印下一吻,柔聲道:“思弈,我們回殿裏坐吧,外邊有點冷。”
蕭逸饒是別扭着,還是握住了楚璇的手,跟着她進了殿。
殿裏已少炭烘着熏籠,一點點沖淡着晚秋天的漸濃涼意,坐一陣兒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
楚璇十分利落地脫下披風,再脫外裳,只穿雪緞抹胸素裙和窄袖輕紗,把披帛挂在了衣架上,回來十分自然地要去脫蕭逸的衣裳。
蕭逸正提了筆在筆觇上反複點碾,似乎在琢磨着事情,忽見一雙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吓了一跳,下意識撲開,攏住衣襟,頗為警惕地看向身側。
楚璇:……
她将要開口解釋,高顯仁端着熱茶低頭耷眉地進來,籲嘆道:“娘娘,陛下這幾日為朝政煩憂,也沒有睡好,您別折騰他了。”
楚璇:……
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詭異複雜的視線裏艱難開口:“殿裏太熱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風一撲再着了涼,想給您脫外裳。”
殿中一下子安靜下來。
高顯仁躬身把茶盞擺在蕭逸的手邊,心覺得有些蹊跷,好像自大病一場,貴妃娘娘就變了,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的她靈巧聰穎,特別會看陛下的臉色,陛下高興時她便撒嬌裝嗔地哄着,絕不敗他的興;陛下煩憂時她便安靜乖順地陪着,絕不招他厭。高顯仁在一旁看着,起先覺得這是嬌媚可人的解語花,玲珑剔透,不可多得。
可漸漸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體貼周到的舉止下是隔江觀火一般的疏離寡情。
她想着博君歡心,想要聖眷恩寵,但從來不會過多地去關心陛下這個人,說到底她就是對陛下沒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煩惱憂愁時躲得遠遠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魚。
譬如方才,陛下的臉色明顯就是有心事,愁眉緊攏,若換做從前貴妃早就安安靜靜地躲去一邊了,還會過來給陛下脫衣裳?還會擔心他要着涼?想都不要想。
高顯仁疑惑地看向變化甚是明顯的貴妃娘娘,見她頗為尴尬地默了片刻,又将手探向了蕭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誠懇道:“還是脫了吧,這種時節萬一着了涼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蕭逸那幽深的視線裏艱難開口保證:“我只脫外裳,絕不脫裏面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開。”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
但安靜了沒多時,蕭逸彎唇悠然一笑,将手中筆擱回筆觇上,擡起了胳膊,幹脆道:“脫吧。”
楚璇生怕他反悔,動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來,手掌緊貼而過熨平整了,極仔細地挂到了木架上。
她站在木架邊回頭,見蕭逸又提起筆就着墨反複蘸碾,他好像就是有這麽個習慣,心裏盛着事,或是有一時拆解不開的難題時,就愛這麽出神發怔,可能腦子裏在想對策吧。
楚璇這樣琢磨着,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蕭逸的身上。
褪去刺繡繁複的纁裳,他裏面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貼着身收攏進腰腹裏,很襯身材。
寬肩,窄腰,長腿。
再配上那麽一張俊秀無雙的臉,加上周身矜貴清雅、傾華出塵的氣質……
絕色,人間絕色啊!
楚璇忍不住咽着口水,頭虛靠在木架上,瞧着蕭逸傻笑,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旁邊的高顯仁對着她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蕭逸深思一番,提筆在奏疏上寫了兩行,随即合上放在一邊,不經意地一擡頭,正對上楚璇那憨憨的傻笑。
他歪頭一忖,連忙低頭翻看自己的衣衫,發現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又擡頭看看楚璇,她把嘴邊口水擦幹淨了,表情也正常了許多,只是一雙眼睛依舊亮若繁星,閃熠熠、直勾勾地将他盯住。
蕭逸冷靜地與她對視片刻,又冷靜地把視線收回來,手摸向案幾底,摸出一面銅鏡,表情十分凜正嚴肅地照向自己的臉。
臉上也沒東西啊。
在這詭谲莫測的靜谧裏,蕭逸放下銅鏡,嘆了口氣,道:“璇兒,你說吧,你又算計朕什麽了?你往朕的衣裳裏放蟲子了,還是往朕的茶裏下藥了?”
楚璇:……
她在這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詢問裏,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名嚴重的侮辱。
她不是這種人,她怎麽可能這麽壞!
他那麽好看,又那麽聰明,還是那麽地疼她,對她那麽好,她怎麽舍得算計他、捉弄他啊……
可是,蕭逸投向她的視線裏充滿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風破空地直刺過來。
她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
楚璇無視蕭逸的質疑,側身趴在了木架上,虛弱幽然地嘆息。
身邊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是衣緞摩挲的窸窣聲,一張寬大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反複試了好幾遍,蕭逸甚至還把手心貼在自己額頭比對了下溫度,末了,疑惑道:“不燒啊,怎麽看上去好像傻了?”
高顯仁鬼鬼祟祟地湊上來,神情凝重地低聲建議:“是不是找禦醫來看一看?”
蕭逸忖了忖,心道還是找禦醫來看看吧,剛想說話,被楚璇勾住了胳膊,她像只成了精的小獸,搖頭晃腦地緊貼向他,聲音綿軟:“我沒生病,小舅舅……”尾音轉了十二道彎,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撥揉,彈出了低徊婉轉萬千情思粘黏糾纏的曲調。
蕭逸看着她那漾着妩媚風情的勾翹眉梢,如開了灼灼桃花的粉面頰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剮蹭的小指頭,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這是想勾引他。
可是,為什麽啊?
剛從梁王府回來就要勾引他,難道梁王又給她灌迷魂湯了?
不對啊,她從前也勾引過他,都是把撩撥人的分寸把握得恰當精妙,不會像現在似得,這麽傻……
不過……蕭逸伸手捧過她的臉,小臉蛋紅彤彤的,還真挺可愛的。
楚璇在蕭逸的掌心裏眨巴了眨巴眼,看着他的手指骨修長,柔韌有力,一根根包裹着自己的臉,不禁心旌蕩漾,想:可不可以親一口啊?好想親一口……
嘴唇輕輕嘟起,正以微不可見的速度悄悄貼向蕭逸的手……
“陛下,侯尚書在宣室殿請求召見。”
門扇外傳進內侍的聲音,蕭逸倏然放開了楚璇,那兩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
蕭逸正聲道:“備辇,朕這就回去。”
他回身撫了撫楚璇的臉頰,溫聲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來陪你用膳。”
楚璇神情落寞地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彎,一直把他送出了寝殿。
但蕭逸食言了。
大約剛過酉時,宣室殿那邊來人了,說皇帝陛下還有些政務脫不開身,今晚恐怕過不來了。
楚璇失望萬分,連晚膳都沒讓擺,直接換寝衣上床睡覺了。
自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她在床上來回滾了數圈,突然坐起來,将在床邊塌值夜的冉冉搖晃了幾下,嘆道:“冉冉,你說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啊?”
冉冉眼皮半阖,打着哈欠問:“誰啊?”
楚璇嘟了嘴,有些委屈道:“陛下啊。”
冉冉揉搓着惺忪睡眼,朦胧迷離地打量了一會兒楚璇,好似明白了什麽,不免提起一抹憂慮,道:“姑娘,你這個樣子,讓我有些害怕。”
楚璇一懵:“怎麽了?你不是也說過嗎,跟外公比起來,皇帝陛下是真心對我好的,還讓我腦筋放清醒些,讓我知好壞,懂善惡啊。”
“我讓你知好壞,可沒讓你把自己陷下去啊!”冉冉單手支頤,嘆息:“你現在這副樣子,就像是個跌入情網意亂情迷的糊塗少女,要多傻有多傻。”
楚璇不悅地躺回床上,拉過被衾,默默檢視了一番自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傻。可腦子裏的思緒根本不聽使喚,剛收斂回來半分,不知什麽時候又随着晚月清風幽幽然飄忽了出去。
她翻來覆去琢磨着,突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語:“我知道了,高顯仁!他整天跟在思弈身邊,他肯定知道思弈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冉冉:……
第二日,楚璇估摸着蕭逸下朝的時辰,派晚月去宣室殿請高顯仁過來。
她對着銅鏡整理妝容,剛洗過臉,脂粉不施,還能看出被打的那半邊臉微微發紅。
她怕被蕭逸看出來,在王府的一天一夜都在滾面敷面,回來時還特意敷了厚厚的鉛粉,又在腮上抹了胭脂,遮得嚴嚴實實,她自己對着銅鏡都看不出來,而蕭逸果然也沒有看出來……
那抹惆悵又浮上心頭,她托着腮任宮女給自己上妝梳髻,外面宮女進來禀:“大內官來了。”
楚璇忙讓進來。
高顯仁穿了一身浣白錦衣,罕見的有些局促地碎步挪進來,在楚璇那春風化雨般的笑容裏,慢騰騰地彎身坐下,梨花木彎月凳只被他蹭了點邊角,他那身體繃得就像一只全神戒備、随時準備振翅逃竄的飛鳥,戰戰兢兢地擡頭看向楚璇。
楚璇胳膊肘拐在銀緞拱繡團子上,手支着腦側,散漫道:“昨天宮女查庫房了,發現少了十幾根發釵,她們說是大內官拿的。”
“娘娘!”高顯仁騰得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唉聲道:“您可明見,奴才都是奉聖命行事,可沒有一根是自己私拿私存的。”他在楚璇那幽邃的目光裏打了個顫,一絲良心尚存,捂着胸口道:“這也不能怪陛下,他把發釵賜出去,是為了讓那六名宮女争風吃醋,自己先壞了規矩,好有理由把她們再送回祈康殿,不然太後那邊不好交代。陛下說這些事是他替您做的,東西由您出,天經地義。”
哦,原來是這樣,皇帝陛下果然是有心眼的,壞,太壞了。
高顯仁忐忑地偷觑楚璇的神色,見她唇邊噙着一縷笑,眸光瑩亮,如深山密林裏狡黠靈秀的精怪,似是而非地将他盯住,慢悠悠道:“這些都是小事,大內官何等身份,何等體面,會稀罕這些東西嗎?退一步講,這些俗物若是稍稍入了大內官的眼,那都是它們的福氣,您是陛下身邊的人,我自然不會虧待了您。”
說罷,畫月和霜月上前,手中各托了一方剔紅木盒,打開,裏面是滿滿的金葉子。
木盒不過巴掌大小,收在袖中輕便易攜,高顯仁被那針芒似得金光一耀,才反應過來,貴妃這是怕東西太招眼回禦前時鼓鼓囊囊的惹人注目,才特意選了這樣纖薄又價值不菲的金葉子。
說實話,他在皇帝陛下身邊,文武朝官緊趕着巴結他,什麽貴重東西沒見過,只是這份細致、滴水不漏的心思讓人驚嘆。
他終于确定了今天貴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然,金葉子不值一提,都對不起她這些迂回幽折的心思。
高顯仁收起了驚惶,躬身道:“奴才謝娘娘,娘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楚璇斂袖思索了片刻,輕擺了擺手,左右宮女悉數退下,殿中只剩他們兩人,楚璇斟酌着問:“我見陛下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他是怎麽了,怕安慰也安慰不到好處,大內官侍立君前,總該知道一二吧。”
高顯仁心底很是詫異。
照理說,要想賄賂他探聽陛下心事的人,在外朝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在貴妃娘娘這兒,卻是破天荒頭一遭。
楚璇見他久久緘默,補充道:“我不是要探聽前朝的政務,我就想知道陛下心裏在想什麽,因何事愁因何事憂,若是跟政務有關的,你不必說,我也不會追問。”
高顯仁低頭哈腰地應着,心想,看樣子也不像是受了梁王的指派來探聽些什麽,倒好像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意。
他忖了忖,道:“唉,娘娘進宮也有三年了,還不知道嗎?再過十來天就是陛下的生辰,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心情低沉。”
這些楚璇是知道的。
天子生辰即為聖壽,必是朝臣恭賀,宴飲不歇的。蕭逸天生是個演戲的好手,在外臣面前自是言笑晏晏,美酒海量的。受用着他們的祝禱與恭維,君臣同樂,一派歡悅升平。
可當宴飲撤下,他回到內殿,只剩他們兩個的時候,蕭逸總會過分的沉默。
過去楚璇沒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被他哄着去睡就當真自己去睡了,偶爾在寐中醒來,時常見他對着燈燭剪燭芯。楚璇出于好奇偷偷觀察過,他的手藝很不好,想剪去燭芯裏的分岔和鏽疙瘩,時常會把整個芯都剪壞,那火苗在他手底下跳躍兩下,蔫蔫的就熄滅了。
每當這時他會心虛似得探身看一看楚璇,見她還睡着,便會松一口氣,悄悄喚進宮女再換根新蠟燭。
待人退下,他兀自一臉悵惘地擡起剪刀繼續剪,燭光暗昧,将一身孤影打在牆壁上,和着夜風輕咽與流沙窸窣陷落,仿佛有着滿腹的憂思難以纾解。
楚璇知道為什麽。
蕭逸的生母是因生他難産而死,他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
好幾回楚璇看不下去,随口提議:“陛下九五之尊,想怎麽過生辰自己還決定不了嗎?您若是覺得他們煩,不如取消了每年的聖壽節,安安穩穩關起門來為亡母憑吊。”
蕭逸只是付之一笑:“朕是天子啊,不能意氣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
楚璇道:“那您把自己關在殿裏,整宿整宿的不睡,就自個兒在那兒剪燭芯,這算怎麽回事?這還不叫感情用事啊?”
“是感情用事。”蕭逸神情幽秘道:“所以得背着人,不能讓人看見,也不能讓人看出來。”
他說這話時頗有些風輕雲淡的意味,可如今細細回想,方才能品咂出深埋在風與雲之下的無奈與深算。
楚璇突然有種感悟,蕭逸明知道自己是梁王安插在他身邊的細作,卻經年如一日地厚待她,除了對她的憐惜與偏愛,恐怕在他的眼中,自己這點機靈與心機就是小打小鬧,給他撓撓癢罷了,或者,在他無聊煩悶時給他解解悶,根本撼動不了他的根基。
在帝王深沉不外露的城府面前,她連成為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想想,過去她對蕭逸的了解還真是淺薄得很。他寵着她,縱着她,偶爾還愛低下身段跟她鬧一鬧,就以為摸清了他的脾性,真是愚鈍而不自知。
她不光沒弄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甚至連他這個人都從來沒看清過。
這些日子的小鹿亂撞、怦然心動,不過是在重病時、在孤立無援被丢棄時,被他精心照料着生出了依賴,九死一生過,才覺出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堅強,那麽刀劍不入。
在梁王府裏未被善待,便更顯出蕭逸對她好的可貴。這樣兩方的擠壓下,她不由得亂了陣仗,倒了戈……
楚璇對自我進行一番深刻剖析,總結出來,除了這些,大約就剩下對美色的垂涎……
她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在高顯仁疑惑的視線裏,勉強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哀悼亡母,可過去幾年也有這種情形,但我總覺他的樣子不像是單純的因為亡母早逝而難過,總應該還有別的事。”
高顯仁低眉思索了一會兒,道:“那就是因為朝政。陛下昨日回宣室殿後整整一夜沒睡,一直在召見外臣,而且還摒退了左右,連奴才都不讓在跟前伺候。”
楚璇一詫,随即乖覺地斂回襦衫長袖,道:“我不問政事。”
高顯仁明白,他是內侍,她是宮妃,在大周那森嚴的宗法祖制裏都是被嚴禁過問政務的。
“……奴才倒想起一事。”高顯仁拍了拍腦門,道:“怎麽就能忘了,陛下生辰還沒到,可一個人的忌日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難怪陛下總是郁郁寡歡。”
楚璇剛想問是誰,可福至心靈,突然閃過一道清澈雪光,試探道:“禁軍統領,徐慕。”
高顯仁點頭:“徐大統領配享太廟,陛下每年都會去看他幾次的,特別是忌日,從來不會落的。”
楚璇沉眉思索了片刻,問:“大內官,你知道徐慕是怎麽死的嗎?我這麽些年道聽途說了一些,總連不起來。”
高顯仁猶豫了猶豫,剛要張口,忽聽外面內侍拉長了嗓音喊道:“太後到。”
楚璇一驚,忙從繡榻上起來,快步出去迎駕。
太後一臉寒霜地進來,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的楚璇,腔調怪異:“別,哀家可擔不起你這一跪。”
楚璇本打算要起來的,聽她這麽一說,腿彎不得不再壓回去,恭聲道:“您是太後,是陛下的母親,自然擔得起臣妾一跪。”她偷觑了一下太後的臉色,柔順道:“若臣妾做錯了什麽惹您生氣,還望您保重鳳體,勿要動怒,臣妾一定改。”
太後冷笑了一聲:“小嘴倒是甜,就是這麽些甜言蜜語,把皇帝哄得找不着北了吧。”她厲眸看向跪在楚璇身側的高顯仁,譏诮道:“這不是高大內官嗎?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長秋殿來幹什麽?難怪楚貴妃多年來聖寵不衰,這是把皇帝左右都收服了。”
楚璇生怕連累了高顯仁,忙道:“是這些日子天涼了,臣妾不放心陛下的龍體,所以才把大內官叫來囑咐囑咐。”
太後諷意更甚:“你囑咐他?他伺候陛下的時間比你的年歲都長,他還用得着你囑咐?”
楚璇聽出來了,這尊神今天就是來找事尋晦氣的,不管她說什麽都不管用,還得被夾槍帶棒地諷一頓,索性就不辯解了。
由着太後去吧,按照往常的經驗等她把氣出夠了就會走。
因此楚璇老老實實跪着,等着她罵夠了,氣勢一斂,冷聲道:“哀家親自挑選了六名女官送來照顧你,她們到底是哪裏惹了你不滿意,才不過幾天就都被遣送了回去。哀家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滿意她們,還是不滿意哀家?”
楚璇腦子轉了轉,心道這個時候也別管什麽義氣了,保命抱緊,便格外無辜茫然地回:“并非是臣妾要攆她們走,那都是陛下的意思,臣妾也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一邊的高顯仁見縫插針,探出個頭道:“是陛下在貴妃探親時攆走的,确實跟貴妃無關。”
“這裏輪不到你說話!”太後拍案怒喝,“一個兩個都拿哀家當傻子呢,陛下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會不喜歡漂亮姑娘?分明是你這小妖精給他吹了風!”
她怒不可遏,正還有更難聽的話要說,內侍垂袖低眉地進來,禀:“陛下駕到。”
循着聲音,禦辇恰恰停在了殿外,蕭逸端着袖子快步進來,掃了一眼蔫蔫跪着的楚璇和高顯仁,高顯仁可憐巴巴地跪爬到他腳邊,被蕭逸狠剜了一眼:“難怪找不到人,你等着,待會兒朕再跟你算賬。”
說罷,蕭逸向着太後深揖了一禮,道:“母後,那六名女官的事朕不是向您解釋過了嗎?她們不安分,不守宮闱規矩,差事做不好卻只會争風吃醋,連打壞了好幾件禦用之物。這長秋殿好歹是貴妃寝殿,留着她們不是讓外人看笑話嗎?”
撐腰的人一來,太後也不敢接着拿楚璇撒氣了,憤懑地悶了半天,氣道:“你個小混蛋!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耍心眼耍到女人身上來了,那幾人不過是淺薄了些,張揚了些,哪經得起你的挑撥哄騙,不都老老實實往陷阱裏跳。”
蕭逸也不争辯,只淡淡一笑:“您這不是心裏清楚是朕耍心眼把她們攆走了,您拿貴妃撒什麽氣?她從來都是敬着您怕着您的。”
太後被這話軟和和的一噎,登時來了氣,怒道:“這倒成哀家的不是了,好,今天把話說清楚了,你是要娘還是要媳婦?要是想繼續留着這小妖精,那哀家走!哀家這就離宮清修,再也不在你的跟前礙眼。”
說罷當真起身要走,蕭逸忙上前攔住,慌亂中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楚璇,輕聲道:“起來吧,別跪了。”他摁住太後激動掙紮的胳膊,狠瞪了一眼起身起到一半的高顯仁:“沒讓你起來。”
高顯仁又委屈兮兮地跪回去。
蕭逸拉扯着太後繞過屏風,連翠蘊都不讓跟着,低聲道:“母後,差不多得了啊,朕前朝還有事呢,您接着鬧騰,朕陪您鬧騰,等把皇位鬧騰丢了,朕陪您一塊出宮清修去。”
太後當真收了架勢,也不說要出宮清修了,只忿忿不已,咬牙切齒:“你就是舍不得那小妖精!”
“對,就是舍不得。”蕭逸應得格外利落爽快:“您別欺負她了,朕不會趕她走的。不光不會趕她走,朕還想将來立她當皇後,再跟她生個兒子,立我們的兒子當太子,把皇位傳給他。您別……母後!”
太後越聽越氣,氣得難以纾解,竟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些時候還有一更,祝大家新年快樂,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