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骊山行宮背山面渭河,倚骊峰陡峭山勢而築,樓臺館殿,星落遍布骊山上下。

錦繡華蓋若彩珠散落在山巒間,浮延綿亘,将蒼茫嶙峋的青山點綴得甚是華麗。

行宮中的主殿乃是興慶殿,是天子議事和居住的地方,按照大周祖規,只有皇後能住在興慶殿陪王伴駕。

但楚璇已連續三年随蕭逸來骊山行宮,以貴妃的名位住在本該屬于皇後的寝殿裏。

她懵懂少不知事時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後來漸漸知曉這其中的厲害,曾向蕭逸提出隔壁的甘泉殿看上去也挺好,并且離這不遠,她收拾收拾搬過去,若蕭逸這邊需要她,保準随叫随到。

蕭逸當時只瞥了她一眼,“你有什麽可怕的。只要朕在一日,不會有人因為這等微末小事而怎麽着你,若是朕不在了,即便你再謹慎守禮,他們都能從邊邊角角裏挖出來,甚至憑空捏造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按在你頭上,到時你逾矩住興慶殿這點事根本都不夠瞧的。”

楚璇覺得甚是有理,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

如今想來,她卻又品咂出一些不同的滋味來。

剛上十一月,殿外淩霄花開得正好,順着廊檐攀藤而上,燦烈烈的垂墜下來,淩風而綻,別有一番冬日鮮妍風情。

蕭逸站在興慶殿外的游廊上,伸手摘了一朵淩霄,把東蹿西跑總不安分的楚璇摁到自己面前坐下,拿那花在她的發髻間比劃。

楚璇眨巴了眨巴眼,劃過一道靈光,神情幽秘地說:“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蕭逸眼皮都沒擡:“說。”

“我從前就覺得你對我太好了,嬌寵無度,有求必應,可如今我才明白,原來我享受着這些好都是有代價的。”

蕭逸把她發髻間一根稍顯俗豔的赤金珠釵剝下,聞言臉上一點波瀾都沒有,只淡淡“唔”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

“我只是貴妃啊,不是皇後。你對我越好,為我違的祖制規矩越多,把柄就越多。你若是地位穩如泰山,屹立不倒,那我自然也是尊榮富貴,無可比拟。可若是你倒了……”

楚璇突然覺得這話有些不吉利,忙在心裏‘呸呸呸’,接着道:“那我就是禍國妖妃,就是萬箭前的靶子,得讓人家射個千孔萬孔。其實我的命早就和你的連在了一起,我只能依附你而生,你好了我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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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輕勾了勾唇角,勾出魅惑且得意的笑。

楚璇只覺被這只狐貍算計得徹徹底底,不禁滋滋嘆道:“你也太有心眼了。”

蕭逸終于選定了位置,把淩霄花簪入楚璇的發髻間,清淡道:“這便是我的行事風格啊,喜歡的就一定要得到。那時我沒有把握你将來一定會愛我,所以唯有如此,至少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我所能給你的遠比梁王能給的要多,若要背棄我,你也會付出足夠多的代價。”

楚璇還想再說什麽,太後身邊的翠蘊來了。

“太後接了淮西那邊的信,說素瓷郡主明後兩天就能到長安了,她有了身孕,太後為顧周全,想派禁軍去城外接她。”

素瓷是太後的義女,曾是她身邊最得力最信任的宮女,後來到了婚嫁之齡,太後認她為義女,賜郡主頭銜,又托蕭逸給她定了門好親事,夫家是淮西郡公範從賢的幼子範允,兩年前素瓷嫁了過去。

她尚未出嫁時便對楚璇甚是照顧,因而楚璇一聽她要回來,登時也顧不上別的,驚喜道:“小姨回來了。”

蕭逸聽她叫自己的義妹‘小姨’,嘴唇嗡動了幾下,像是想說什麽,但見翠蘊還在跟前等着回話,便又咽了回去,只道:“朕知道了,朕會妥善安排,你讓母後放心。”

翠蘊應下,鞠了一禮,告退。

待她走後,蕭逸才嘆道:“你非得管我的義妹叫小姨嗎?”

楚璇托着腮,甚是無辜道:“那我應該叫什麽啊?輩分擺在這裏,總不能直呼其名吧。”

蕭逸一噎,看着她光彩明媚的眉眼,默然片刻,無奈道:“算了,随你吧。”

他把楚璇的下颌擡起來,仔細觀賞自己方才的傑作,忽又想起方才翠蘊的話,随口道:“素瓷懷孕了……”

他垂眸,目光正落到楚璇那平坦的小腹上,幽然嘆息:“你怎麽就連點動靜都沒有呢?”

楚璇略有些茫然:“之前你不是讓禦醫來給我看過幾次了嗎?禦醫說我無甚不妥,只待機緣。”

庭前碎花簌簌而落,迎風浮擺,輾轉入塵,蕭逸彎身撫了撫她的肚子,眉宇一擰,“還是讓禦醫再給你看看,不行喝點藥。”

楚璇向來覺得凡事沒有無緣無故的,特別是在蕭逸的身上,過去三年他對于子嗣都是抱着随緣的态度,如今突然如此上心,必定事出有因。

她把疑惑問出了口,蕭逸望着她淡淡含笑:“你沒聽說過母憑子貴嗎?”

楚璇略微忖度,忽而靠近他,壓低了聲音:“你想讓我懷孕,然後借着這個由頭,提出立我為後?”

蕭逸笑意更濃,捏了捏她的鼻子,學着她的樣子,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怎麽樣?高興嗎?興奮嗎?”

高興是有一點,可更多的是憂愁,她低下頭看着自己平川似的腹部,呢喃:“可怎麽樣才能鼓起來呢……”

她低頭,頰邊滑落下一绺碎發,毛茸茸的蹭着瑩白如玉的肌膚,猶如孩童般純澈無邪,卻又帶着難以言說的魅惑,似清風生了媚魂撞進胸膛,一下一下撩撥着他的心。

蕭逸彎身坐在她身側,正想摟她入懷,忽聽身後傳來一道清亮的嗓音。

“陛下,娘娘,膳食已妥,可傳膳嗎?”

蕭逸想要一親芳澤的企圖被打斷,甚是不快,但觀夕陽沒入雲層,暮色四降,想着也不早了,便道:“傳吧。”

冉冉鞠禮,正要告退,又被蕭逸叫住了。

他凝着冉冉,唇角邊勾起似是而非的笑意:“怎麽是你?高顯仁呢?”

冉冉躬身回道:“陛下忘了,您讓他去給太後送新羅進貢的夜明珠了。”

蕭逸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他上一回在祈康殿惹惱了母後,總得回頭再哄一哄,他的生辰和生母忌日就在三天後,他不想這個時候讓母親在天上看着他和姨母失和。

他點頭,朝冉冉擺手。

兩人進殿,宮女們魚貫而入,瓷盅碗碟擺了滿桌。

蕭逸往殿門前瞟了一眼,見冉冉斂袖站在那裏,正擔了高顯仁往日的職分,一道一道檢查膳食。

他狀若無意地看向楚璇:“這個丫頭好像從小就跟着你,倒是個機靈人。”

楚璇正趁蕭逸不注意飲了半盅涼茶,被他一點,嗆得直咳嗽,好容易壓下去,啞着聲音道:“是啊,當初是我三舅舅看我身邊無人,讓她來照顧我的。”

“三舅舅,就是蕭雁遲的父親……”蕭逸斂着眉,眸中漾過一道極隐秘的精光,落在楚璇的臉上,笑道:“你的三舅舅還挺疼你的。”

楚璇不疑有他,只随口道:“是呀,我三舅舅人好,他們一家人都好,我自幼就與他們最親近。”

“那蕭雁遲呢?你與蕭雁遲也很親近嗎?”

楚璇握筷的手一頓,終于覺出些異樣了,她擡頭看向蕭逸,心道他怎麽又把話引到了雁遲的身上……略有些不安,老實回道:“就是一般的表兄妹關系啊,他是我表哥。”

蕭逸靜靜地看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把目光收回來,提起湯勺給她舀了一碗糯米參雞湯,溫聲道:“沒事,喝湯吧。”

楚璇瞧着蕭逸的模樣,雖然外表風輕雲淡挑不出半分瑕疵,可分明就是有什麽東西內蘊而生,全然不似方才與她獨處時的輕松自在。

她低下頭,喝了兩口雞湯,本是爽滑鮮美的,可入口卻覺苦澀,她猶豫了少頃,放下湯勺,看向蕭逸:“你有話就說,我們之間有什麽不能說的?”

蕭逸也放下筷子,溫和道:“我只是覺得,一提起蕭雁遲你就有些緊張。”

緊張嗎?

楚璇靜下心反複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場景,覺得她不是因為蕭雁遲緊張,而是因為那時蕭逸突然提起蕭雁遲而出現的異常反應。

方才驚覺,近些日子她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不由得想要去觀察他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思,對方稍有異動,她便會心慌意亂,猜度着他是不是心裏不快。

不禁自嘲,這樣患得患失,還真是都不像她了。

她搖了搖頭,努力驅散心中聚斂起的陰雲,朝蕭逸笑了笑,撿起他的筷子給他塞回手裏,道:“我沒緊張,你別多想,我也不多想,我們吃飯吧。”

蕭逸凝着她的臉,目光幽若深海,聲音沉落如珠:“好。”

用過晚膳,蕭逸照例要批奏疏,而楚璇胡亂找了個理由,要先回寝殿。

蕭逸倒沒留她,只是盯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等回過神來時,繡帷後已空空蕩蕩,只有輕微搖曳的紅穗子,表示着曾經有人從那裏走過。

她這幾日總避着自己,也不知在忙活些什麽。

楚璇一溜小跑回了寝殿,從篾簍裏拿出編到一半的腰帶,這腰帶是以粗彩縧編起來的,色澤明豔,形制精巧,不同于中原鑲金嵌玉的風格,只在中間織了一方同心結。

當年三舅舅有一個從滇南來的好友借住在梁王府,那好友有個女兒,年齡與楚璇相仿。

她說在他們滇南,腰帶是極私密的東西,女子一生只能給自己的夫君編腰帶,未出閣時,都不能給自己的父兄編。

蕭逸坐擁天下,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楚璇身邊名貴些的東西也都是他給她的,若要拿他的東西再送給他當生辰禮物,那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而若要送他一般的,只怕他用不住。

那便只能從‘奇巧’二字上做文章。

楚璇美滋滋地把腰帶拿到燭光底下照着,腰帶的紋飾是十數朵太陽花,向着光而生,花芯織出一副笑臉,眉眼彎彎,弦鈎如月,笑得無憂無慮。

她從篾簍底下拿出鈎針,細細密密織起,離蕭逸的生辰還剩三天了,她得抓些緊。

冉冉進來給她添了一盞燈燭,見她低着頭忙活,道:“姑娘,你歇歇吧,讓奴婢替你織。”

楚璇搖頭,眸中星芒閃熠,緊緊凝着那明媚的太陽花:“我一定要親手織。”

冉冉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楚璇,慢慢退了出去。

夜色沉酽,行宮中一片安谧,有一個黑影從牆角的另一邊拐出來,交給冉冉一個紙包,壓低了聲音道:“雁遲公子吩咐,就在聖壽節當天動手,那日皇帝要在興慶殿宴請突厥和新羅使臣,群臣百僚都在,他必走不開,你把藥下在姑娘的茶裏,尋個理由給她告假,接應的人已妥,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把她送出去……”

蕭逸生辰當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來。濛濛雨絲連綴天地,細密織就,骊山行宮裏一片灰霭霧影,飛檐瓊閣都顯得格外模糊。

值得高興的是,素瓷總算安然到了行宮。

太後那邊思女心切,與素瓷話了大半天的家常。

當年先帝龍馭賓天,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好多年太後都活得戰戰兢兢,看着幼小稚弱的蕭逸,生怕會讓人把他害了。

蕭逸長到十歲,從來沒在宣室殿用過一頓膳,都是在祈康殿,母子二人一同用,外面人送進來,試毒太監嘗過,高顯仁再用銀針測過,送到太後跟前,她還得讓身邊心腹再替蕭逸嘗一遍。

而這個替蕭逸嘗毒的人便是只小他幾個月的素瓷。

如今蕭逸羽翼豐滿,日子已不同從前那般辛苦,可太後每每看見素瓷,總會想起過去那段母子兩相依為命孤苦飄搖的日子,待她也就格外感念親近。

素瓷陪着說了一會兒話,看看更漏,笑道:“女兒回來還沒有去向陛下請安,如今大半日過去了,若是再不去,禮數上該說不過去了。”

太後聽她提及蕭逸,不由得冷下臉,哼了一聲,沒好氣道:“咱們陛下如今可是長大了,不同于小時候,未必願意看見你呢。”

素瓷自來時便聽翠蘊說了些太極宮裏的事,心中早有準備,溫和哄勸着太後:“陛下是最重情義的人,也是最孝順的人,女兒相信,不管再過多少年,他待女兒、待母親都會一如往昔的。”

太後臉色緩和了些,想起蕭逸這些日子總給她送東西,還都是高顯仁親自過來送,想來是有意要跟她和好,再想到今日好歹是他的生辰,不好總置氣,便也就不說什麽,放素瓷過去了。

素瓷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加上又是極謹慎穩重的性子,走路極慢,到了興慶殿前,侍女收起油紙傘,她見雨水順着飛檐落到地磚上,慢慢洇開,将地磚洗刷得油亮冰滑。

她停在殿外,讓人去通報,沒多時高顯仁就親自出來,遞出臂彎讓素瓷扶着,小心翼翼地進了殿門。

霁藍釉爐裏焚着龍涎香,乍一進門,馥郁芬芳便迎面撲來,嗅進去只覺暖融融的。因聖壽至,帳子都換了喜慶的明紅色,以金線縷着如意祥雲紋,因天氣陰沉,殿內燃了燈燭,緋色光暈柔轉漫開,耀得人心裏暖暖的。

素瓷剛站定要行禮,忽見楚璇撥斂着裙紗從禦階跑了下來,抓住她的手,“小姨。”

她看着楚璇那美豔驚目的眉眼,有些恍惚。

當初她剛剛得封郡主,宮裏的人都欽羨不已,從前平起平坐的姐妹見了她也得磕頭,明面上都是恭賀道喜的笑臉,可背過身去總會生出些微詞。

她生過氣。

她自小便被送入宮裏,性格最是寬厚溫和,不争不搶,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一同當差的姐妹,有了錯處她也幫着遮掩。可如今,就因為她掙了個好前程,且不說這好前程還是當年用命換來的,就忙不疊把她過去的那些好都一概抹煞,嫉恨多得都快掩不住,也着實令人傷心。

那個時候,倒是楚璇,見了她總會笑容甜甜,清清亮亮地叫一聲小姨。

素瓷自忖沒有待她多好,只是瞧着她小小年紀被送進宮裏,在深帷夾縫裏掙紮生存,還要看太後臉色,身體又嬌弱,動不動就生病,覺得她可憐,也就在太後為難她的時候幫着說了幾句好話。

太後十分厭惡她,好話也不敢說太多,不過察言觀色,拿捏着分寸,少少地說上幾句,有時候管用,大多數時候都不管用。

就這麽點微末之恩,卻被她牢牢記在了心裏,素瓷那時只可惜,自己受封郡主後很快就嫁了出去,若是不嫁,留在宮裏,必會比從前更加護着她。

想起這些往事,她看向楚璇的目光愈加柔波流動,溫聲道:“兩年不見,貴妃娘娘一切都好嗎?”

楚璇笑吟吟回:“好啊,小姨也好嗎?”她将目光移到素瓷的肚子上,不由得流露出幾分羨慕。

兩人你來我往寒暄了許久,素瓷恍然想起皇帝陛下還被晾在禦座上,忙要行禮,蕭逸搶先一步道:“你有了身孕,就不必多禮了。”

素瓷便依言擡起了頭,打趣着笑說:“素瓷方才進來時,好像聽裏面有争吵聲,還想着這好好聖壽節,怎麽就吵起來了?”

她最是會察言觀色,見蕭逸容色溫和,鳳眸含笑,看向楚璇的目光裏滿溢出柔情,絕不是生氣的模樣,才敢挑這樣的話頭,引兩人多說些話。

楚璇拉着素瓷的手,先抱怨:“小姨,我好心好意送陛下生辰禮物,他可倒好,還嫌我做的醜,你給評評理,他怎麽能這樣!”

蕭逸忙道:“朕可沒說醜,朕只是說這腰帶有點太紮眼,顏色有點太亮,跟朕的衣裳都不相配,就這麽一句話你就生了氣,你脾氣也忒大了些。”

素瓷笑着看向楚璇,卻見楚璇漲紅了臉,玉面上漫過羞惱之色,拎着裙紗上前,氣道:“既然不相配,那還給我。”

蕭逸手裏緊捏着那腰帶,靈巧地一轉身,避開她上來搶奪的手,笑說:“你送出來的東西怎麽能要回去?不還!”

楚璇搶不過他,生了會兒悶氣,眼珠轉了轉,低下頭要去解腰間的玉玦,邊解邊道:“我把你的還給你,腰帶還我。”

素瓷方才定睛細看,楚璇腰間佩的那塊玉玦上浮雕着昙花紋飾,質地上乘,碧綠通瑩,缺口處纏了層層紅線。

若是沒看錯那應當是已故的仁獻太後留下的,是陛下生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她重又看向蕭逸,暗自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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