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蕭雁遲的眼皮跳了跳,身形微顫地看向屏風。
薄絹面上,稀疏的筆墨,柳梢梅萼自成風骨,宛如從屏風後繞出的這個人,文隽俊秀,風華絕塵。
江淮凝目看向倒在地上的校尉,又把視線落到了蕭佶的臉上。
他的臉素淡如雪,半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縱然仍有疑慮,可隐約裏卻又明白了什麽。
“蕭祭酒……”他一字一句地吟念,“我實在沒有想到。”
蕭佶微微一笑,含了幾分文人的儒雅端沉,卻又隐隐藏着浮躍而起的得意。
“人世間想不到的事可太多了,可有一條真理總歸是不會錯的,那就是少管閑事。可惜,江侍郎不懂,我本不願意傷害你,令尊當年是忠義熱血之将,我深深欽佩,若非無奈,我也不願意殺他。”
江淮一怔,垂在身側的手猛地一瑟,雙目充血地看向蕭佶,凜聲問:“我爹是你殺的?”
蕭佶目光淡掠向躺在地上的校尉,恍如嘆息,“就是剛才那一招,他死得很快,沒什麽痛苦,你都看見了,我故意再使這一招,就是想讓你看一看,人之将死,還是別讓你留遺憾了。”
話音甫落,蕭雁遲忙飛奔過來,擋在江淮身前。
“父親,別殺他。”
蕭雁遲的唇顫了顫,目光中滿是脆弱的懇求,“把他關起來,我保證他不會壞事,求您了,您已經殺了冉冉,不要再殺害無辜了。”
蕭佶看着他的兒子,臉上那份怡然的笑意漸漸冷卻。
“雁遲,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要成大事絕不能心慈手軟,都到這個地步了,你若要對自己的敵人心軟,就等于是在自掘墳墓。”
蕭雁遲上前一步,哀聲央求:“我只心軟這最後一次……”
風咽輕嘯,他只覺腰間一空,低頭看去,那天祿僻邪的赤銅劍鞘已經空了,劍光寒爍,随着江淮清揚的衣袂,刺向面前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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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佶并不急着迎敵,只素身而立,看着劍尖一點點逼近自己的喉間,嘴角噙起一抹蔑意,劍風撩動他薄綢的衣襟,略一閃身,氣勢洶洶的殺招擦身刺向虛空。在輕塵飛濺的一瞬,蕭佶将手撫向了自己的腰間。
薄刃軟劍灌力而起,宛如一道鬼影,迅疾地刺向江淮。
蕭雁遲的心砰砰跳,他知道江淮一定不是父親的對手,他想立即上前相救,可在慌亂中拾起的幾分急智阻止了他這樣做。
他緊盯着兩人的身形,在劍刃即将刺入江淮身體的一瞬,快步上前,一掌劈到江淮側肩上,把他的身體打歪了半寸。
血肉碎裂的悶頓聲傳來,江淮輕飄飄地倒地,胸前漸有血水滲出,洇透了纖薄的青衣。
可就是因為剛才被蕭雁遲打歪的那半寸,劍沒有刺中要害。
蕭佶不滿地瞥向蕭雁遲,“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雁遲垂眸看着倒在地上、已暈厥而不省人事的江淮,道:“父親已經将他刺傷了,就把他交給我吧,出了這麽多血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行嗎?”
蕭佶目光如炬,緊盯着自己的兒子。
蕭雁遲在他的注視下,緩慢道:“我以後都聽父親的。”
屋中一陣死寂的默然,蕭佶突然轉過了身,說:“把這個校尉的屍體處理了,還有派人暗中守住長安城外的各條驿道,若遇你大伯向外遞信的信使,一律截殺。記住,把屍體處理幹淨,要做到了無痕跡。”
蕭雁遲蹲下,自袖邊沿撕下一截綢帶,把江淮胸前的傷口纏住,問:“為何要如此?”
“他打得一副好算盤,想把你調出長安,而自己率精兵坐陣京都。這樣,你爺爺若是勝了,他還是世子,地位無可撼動。你爺爺若是敗了,他有大軍傍身,又占據絕佳地勢,不愁趁亂再起。”
“可若是這樣,咱們父子就成了那出頭的筏子,給他人做嫁衣的蠢貨。你爺爺贏,咱們得屈居人下,沒準半截還得被人家當成鎮主的逆臣給滅了。你爺爺輸,那得先把你手裏這點家底打光了,到了連保命的護身符都得拱手交出,還能有什麽指望?”
蕭雁遲愣愣地看着眼見這個與以往截然不同、精明似魅的父親,聽着他言辭清淡,卻把一切算計得滴水不漏,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依父親的意思,咱們不管爺爺了?”
“不管。”這兩個字,蕭佶說得幹脆且冷漠。
“蕭逸已調了五萬北衙軍去解宛州之圍,京都空虛,咱們穩住了,伺機而動,這山河變色,天下易主就在眼前,且讓蕭逸和你爺爺耗去,他們鬥得越厲害,內耗得越多,咱們坐收漁利的勝算就越大。”
蕭佶斜勾了唇角,“此事本來不必如此麻煩,可誰讓你爹晚生了幾年,有個大哥擋在前邊,什麽都得仔細謀劃着,不然一個不小心就得竹籃打水一場空。”他略有感慨,柔緩了聲調,“雁遲,爹只你這麽一個兒子,這些苦你以後都不必吃,你只要好好地站在爹的身後,這錦繡江山,還有昭陽殿裏你心心念念的美人,最後都是你的。”
說罷,他推門而出,卻見餘氏慌慌張張地回來。
蕭佶定了定,臉上那精深謀算的冰冷甚至殘忍迅速褪去,轉而又變作了那溫默和善的書生文官、最寬厚體貼的夫君。
他攬袖,攙住夫人的胳膊,溫聲問:“你這是怎麽了?”
餘氏瑟縮了一陣,滿面歉疚,帶着哭腔道:“三郎,我當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一片好心啊……”
“雲蘅她找到我,說她挂念璇兒,可往宮裏遞了許多遍帖子,都被駁回來了。她一個勁兒地哭,說這孩子記恨她。我心軟了,就答應帶她進宮,讓她藏在随行的侍女裏。可誰想一進昭陽殿,她就朝着璇兒去了,拉着她哭,說宛州的亂子一傳入京,她心裏慌得不行,就想見一見楚玥,然後帶着兒女躲去鄉下,求璇兒開恩,別讓她們母女分離了。”
“我眼瞧着璇兒那小薄身子晃得厲害,不一會兒就捂着肚子慘叫,禦醫們齊齊湧了進去,沒多久陛下就來了,他冷着張臉讓我回來,把雲蘅扣下了……”
“胡鬧!”蕭佶氣得渾身發抖,“你長沒長腦子?這個時候你領雲蘅進宮幹什麽?你當是璇兒不見她嗎?是陛下命人截了她的帖子,那帖子根本就沒送到璇兒跟前!”
他負袖在院子裏煩躁地來回踱步,叉腰怒道:“你別以為今上對外宣稱中宮一切安好,那就是真安好。禦醫一天十二個時辰地值守在昭陽殿,孩子才五個月就備好了穩婆,連歲末的命婦參拜中宮都取消了,這麽個如臨大敵的架勢,她能是真安好嗎?”
餘氏被訓得低頭抹淚,“我哪裏能想到這麽多?你跟雁遲天天忙得跟什麽似的,我也不敢去打擾你們,也沒個人問啊……”
看着夫人內疚落淚的模樣,蕭佶心軟了,臉色緩和些許,只道:“你也別哭了,都這樣了你哭有什麽用?我進宮一趟,去看看璇兒,這些日子外面事多,你就待在王府裏別出門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擡手指了指餘氏,“少跟雲蘅瞎攪合,那也是個沒長腦子的。”
……
昭陽殿裏一陣紛亂,宮人禦醫腳步疊踏,進進出出。
禦醫在檐下放低了聲音,神情凝重地向蕭逸禀奏:“陛下,這孩子無論如何也得懷足了七個月才能生。還剩兩個月,萬萬不能再出差錯了。”
蕭逸望着端出來的熱水,上面飄着零星血絲……心裏一揪,朝禦醫擺了擺手,把高顯仁叫到跟前,吩咐:“從今兒開始昭陽殿的守衛再添一倍,凡是要進殿的人必須先來禀奏朕。”
高顯仁應下,猶豫着問:“那雲蘅郡主如何處置?”
蕭逸瞥了他一眼,道:“先把她拘在偏殿,待會兒朕再去跟她算賬。”
說罷,他擡步子進了殿門。
楚璇已安穩躺在了床上,剛才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已過去了,如今只覺得虛乏,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渾身軟得跟棉花似的,見蕭逸進來,連坐都坐不起來。
她見蕭逸臉色鐵青,眉宇間浮掠着股煞氣,好像要把什麽人剝皮抽骨一樣,便想緩和下氣氛,躺着歪頭道:“我剛才疼得厲害時,給這孩子起了個名字。”
蕭逸彎身坐在床邊,想把她挪到自己膝上,可手一觸到她柔軟的寝衣,在空中滞了滞,又收回來。就這麽垂眸望着她,勉強牽動了下唇角,道:“說來聽聽,叫什麽啊?”
“蕭留。”楚璇雙手交疊撫在襟前,目光柔婉,充滿憧憬,“我一定要把他留住。”
蕭逸在心底默默吟念了幾遍,覺得還挺好聽,既朗朗上口又溫暖,正想誇楚璇兩句,卻見她含笑道:“字,我也想好了。”
“就叫富貴。”
蕭逸嘴角一抽搐,神情微妙地看向楚璇。
她美滋滋道:“他注定是天潢貴胄,要活在雲端的人兒。我想小字嘛,不必太文雅,樸實些,富貴,富貴,叫着多順口,還貼合他的身份,多好。”
蕭逸咽了一下口水,支支吾吾半天,欲言又止的模樣。
楚璇察覺到了他的沉默,一下收斂起笑意,捂着肚子嘟嘴看他,“你覺得不好聽嗎?”
蕭逸瞧着嬌妻慘白的臉色,瘦削的輪廓,以及……那滿眼熠熠閃耀的星光,一狠心,點頭,誠懇道:“好聽,太好聽了,以後他就叫富貴,不改了。”
楚璇得了肯定,好像忘了身體的不适,笑靥如花地将蕭逸寬大厚實的手掌撫在自己的胸前,歪頭看向他,認真道:“我喝過藥了,我這幾天也好好吃飯了,母後的法子很管用,我覺得身體好了許多,我一定能把他生下來,你說是不是?”
望着她那雙清澈、充滿渴求的眼睛,蕭逸只覺得心裏發酸,啞聲道:“能,一定能,我會守着你,幫着你,這孩子能托生成我們的孩子,一準兒是積了幾輩子德的,該是個有福氣的。”
都這個時候了,蕭逸還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
楚璇暗自嗤笑,在溫馨甜蜜裏閉上了眼,安然進入了夢鄉。
蕭逸一直守在床邊,輕輕拍着她,就像她剛入宮那會兒,年紀還小,生了場重病,晚上總睡不踏實,他便是這樣耐心溫和地拍着她,哄着她,讓她漸漸在自己的懷裏沉睡過去。
他們這一路走得磕磕絆絆,該吃的苦一點沒少吃,上天也該睜開眼睛垂憐一下他們了。
蕭逸在殿裏坐了許久,直到高顯仁進來,低聲道:“蕭祭酒往內直司遞了帖子,想進宮探望娘娘。”
蕭逸起身,給楚璇掖好被角,放輕腳步退了出來。
外面陽光熾盛,落在青石磚上,照出昨夜大雨滂沱後的淋漓濕意。
宮人們怕地磚沾着水會滑,正拿麻布手腳伶俐地擦着,蕭逸漫步而出,眸光幽邃,遠眺遙山瓊閣,表情甚是高深,沉默許久,才道:“準了,朕就在偏殿,他到了之後讓他先來見朕。”
高顯仁應下,吩咐了身邊的小黃門。
打點好這裏的一切,主仆二人去了偏殿。
雲蘅身上穿着梁王府侍女的衣裳,正抱膝坐在偏殿的角落裏。
她方才親眼見了楚璇脆弱得跟張紙片子似的,也見了蕭逸冷怒陰鸷的模樣,心裏怕極了,既怕楚璇出事,也怕自己會像楚玥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忐忑不安,殿門被推開了。
耀目的陽光潑灑進來,刺花了她的眼,她擡起手擋住,直到殿門被重新關上,才看清楚眼前人是蕭逸。
她忙站起身,撲通跪倒,哀泣道:“陛下,我當真不知道璇兒胎像不穩啊,我只當已經五個月了,應該穩了啊。而且宮裏傳出的消息一直都是中宮安好,我這才……才……”
蕭逸彎身坐下,冷瞥了她一眼,“這才什麽?這才要來刺激刺激她,免得她太過安好?”
雲蘅忙搖頭,淚水像斷繩的珠子,撲簌簌落下。
蕭逸只覺心裏憋悶。
雲蘅跟楚玥不一樣,她只是蠢,只是偏心,外加有些自私,卻沒有楚玥那等陰毒刻骨的壞。
但他真希望她也那麽壞,這樣他就有名目把她也處置了,把她送去崖州的律院跟楚玥母女團聚算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墨瞳裏射出淩銳到直剮人心的光,“你知道璇兒是個什麽情形嗎?禦醫說了,她根本熬不到孩子足月生産,這孩子一定會早産,而且還會難産,因為她已呈氣血兩虧之狀,根本沒有力氣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
雲蘅頹然跌坐在地上。
“你知道她的身體是什麽樣嗎?她剛入宮時才十四歲,進宮沒兩個月就生了場大病,高燒不退,禦醫給她灌了湯藥下去也不管用。朕吓壞了,派人去梁王府問,蕭佶親自來回的話,說她的身子骨就這樣,每年都得折騰一場,好在經年累月的存下幾張好用的方子,照方子抓藥就成。”
“她足足燒了三天,每回朕把她抱進懷裏,她都抓着朕的手喊娘。可醒了,卻又絕口不提。她清醒着的時候從來不提娘,就好像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一樣,可燒得糊塗時卻又只喊娘……堂姐,這麽些年了,你就這麽心安理得嗎?”
雲蘅目光空洞,脆弱無依地搖頭,躲避着蕭逸的視線,往角落裏蜷,抽噎道:“可我也沒辦法啊。我和楚晏都不能違抗父親,他選中了璇兒,那就是璇兒的命,我能怎麽辦?我每次看見她,我心裏就難受,我只能躲着她,後來有了玥兒,我就把愛加倍給了玥兒,只有這樣,心裏才能稍稍安寧些。”
蕭逸連連冷笑,“原來人不管是笨還是聰明,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好過。”
他搖搖頭,悲從心來,替楚璇不值,又為這宿命一般的糾葛而嘆息。凝着雲蘅看了許久,他道:“那你現在預備如何呢?出了這樣的事,你還是堅持要見楚玥?”
雲蘅倉惶地擡頭望向蕭逸,嗫嚅:“可……可玥兒是無辜的啊。”
蕭逸面無表情道:“她要是無辜,朕會處置她嗎?你真以為是她和璇兒姐妹兩人鬧別扭,璇兒嫉恨她,才把她弄走?楚玥失蹤小半年,作為父親的楚晏連過問都不問,你的寶貝兒子楚瑾鬧騰了一陣如今也消停了,你當他們都是冷血無情的,只有你重情重義?”
“你為她奔走了這麽久,什麽法子都用了,朕就讓你見見她。”
雲蘅眼睛一亮,隔着朦胧淚霧,巴巴地看着蕭逸。
蕭逸低頭盯着她,唇邊勾起一抹疏冷的笑,“在去之前你得記住朕一句話,你不光只有這麽個女兒,你還有夫君,有兒子,你還有個女兒是皇後,你們這一家将來該是尊貴顯赫,享盡榮華,你的兒子該是前途無量的。”
說完這句話,他喚進了高顯仁,讓派人把雲蘅秘密送去崖州律院。
雲蘅謝了恩,猶豫道:“我能不能再去看看璇兒?”
蕭逸已走到了殿門口,聞言頓住步子,頭也不回,只漠然道:“你還是見過楚玥之後再來見璇兒吧。”
把雲蘅送走,不過一炷香,蕭佶就到了。
他在雲階前等着聽宣,蕭逸卻遲遲未發話,只是站在偏殿的窗前,隔着一層茜紗牢牢地盯着他,好像從未見過這個人,從未認識這個人,而今終于有了機會,要将他的模樣看個仔細。
高顯仁不明就裏,進來催,卻聽蕭逸幽幽道:“原來你長這樣啊……”
這話顯得沒頭沒尾,聽得高顯仁一頭霧水,他不知該如何,端着拂塵茫然看向皇帝陛下,卻見陛下已轉了身,到榻席落座,平聲吩咐:“讓他進來吧。”
蕭佶挂念楚璇,聽說她已無礙,自是長舒了口氣,這道坎邁過去,他又擔心雲蘅,為她說了好些情,請蕭逸看在宗親的面子上,饒了她這一回兒。
蕭逸只靜靜看着他,耐心聽他把話說完,才幽緩一笑,道:“三堂兄想到哪裏去了,朕把雲蘅郡主留下,是想讓她照顧璇兒。璇兒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裏還是念着她娘的,這個時候換誰來都不如自己的親娘妥帖。”
蕭佶心頭掠過一道疑影,但來不及細究,忙道:“陛下說得是。”
蕭逸前傾了身子,那黑中揚金的纁裳袍袖随着動作垂灑在地,顯得既雍容又矜貴。他的聲音若筝弦,悠揚而至,“有句話朕琢磨着還是得說。自璇兒封後那一日,她便與梁王府沒什麽瓜葛了。三堂兄是個聰明人,也是真心待她,朕也知道你對璇兒而言,是與梁王府裏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同的,所以禁衛沒攔着尊夫人,讓她進了宮門,才惹出今天的亂子。”
蕭佶知道這筆賬總是要清算,心裏毫無波瀾,可面上卻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目光閃爍充滿愧念地躬身立着。
“其實還是朕沒想周全,覺得璇兒太可憐,好容易有一門可走動的親戚,別輕易斷了。實則大錯特錯,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既然早晚都是要斷的,不如就別糾纏了。你們是梁王府的人,這輩子也變不了,不如就到這裏吧。”
蕭佶眉宇微皺,覺出些不對勁兒來,這是什麽意思?莫非蕭逸以為餘氏是故意的,是受了梁王府的指派故意想讓楚璇的孩子保不住?
他腦中閃過幾道思緒,想過要解釋,但最終打定了主意,只當沒聽出來。
他是梁王府裏離權術最遠的人,他是個溫吞木讷的書生,他不應當有那麽敏銳的心思和警覺。
因而,他唯唯諾諾地躬身應是,裝出一副愧疚且心痛的模樣,情緒低沉地退出了偏殿。
他一出殿門,蕭逸又走到了窗前,盯着蕭佶的背影看。
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好的借口,提出讓蕭佶一家主動疏遠楚璇。
後面的路很快就會風雲變幻,山巒傾倒,他得等,等到楚璇把這個孩子順利生下來之後,才能把真相告訴她。
兩個月一晃而過,中間隔了個年關,宛州的局面一直僵持着,三路大軍齊彙城外,各偏一隅安營紮寨,倒是誰都沒有要先攻的意思。
長安城內有着暴風雨前的短暫寧靜。
只是江淮失蹤了。
他在這個關頭失蹤,蕭逸大為擔憂,總覺得這愣小子做事沒個分寸,定是不知又惹了哪方神仙給自己招來了禍事。
他讓孫玄禮暗中尋找,卻終是無果。
這事他連同旁的事一起瞞着懷孕的楚璇,只在心裏幹着急。
而楚璇被袁太後拉着勤加鍛煉,又在膳食上做了改進,眼瞧着身體強壯了許多,孩子懷到七個月,雖然磕磕絆絆,但好歹還全須全眼地在她肚子裏。
這一日她又被太後拉去了磬歌臺,說是太樂署從西市請了些胥朝藝人,專會表演些雜耍技藝。
大周內亂,胥朝使臣早就告辭回國了,倒是聽說随使臣而來的許多王宮內衛仰慕長安繁華,自願留了下來,散落在坊間各處,靠本事謀生呢。
雜耍班的班主就說他們那裏新收了個胥朝的內衛,十年的練家子,而且練的都是胥朝內宮不外傳的武藝。
太後早看膩了舊把戲,正想來點新鮮,便把前頭的戲都略了,直接讓那胥朝內衛表演。
其實所謂胥朝內宮的武藝,看着與大周禁衛平時練得那一套大體沒什麽兩樣,都是規規整整,沒什麽花哨的。不過胥朝大概更看重下盤功夫,看上去更穩紮穩打,那一套招數很考驗武功底子,确實,沒有個十年八年練不出門道。
楚璇看過禁衛陪蕭逸練武,所以能看懂一些,新奇地發現,這一套武功招數雖然看上去循規蹈矩,但其實練得很聰明,總而言之,就是用自己的長處去攻旁人的弱點。
與胥朝內衛對打的是一個江湖俠客,招數勝在靈敏飄逸,那胥朝內衛就專攻他下盤,擒腕摁住他,讓他不能施展輕功,狠力攻襲下盤,趁他疲于應付,再攻其防衛弱點之處——大多是前胸,因若是打了別處,容易重傷,尊駕在前,出人命見血顯然不合适。
楚璇看得出神,恍惚間倏然覺得這些招數很眼熟。
她凝神仔細觀察,越看越覺得,自己定是在哪裏見過,而且不是眼跟前,應當有些年歲,大概是在自己進宮之前。
可是……在哪裏見過呢?
她含着疑惑看完,班主得了厚賞上前謝恩,大約從宮人那裏聽說了楚璇的出身,頗為殷切道:“從前我們雜耍班裏也有人會這一套胥朝功夫,在西市表演過一陣,雲麾将軍就很愛看,曾有一天把那人叫去,給他來來回回表演了十幾遍,還讓他停頓,放慢動作地表演,好像要從中辨認什麽似的。”
楚璇心裏一動,問:“蕭雁遲?”
班主搖頭,道:“是從前的雲麾将軍。”
仿佛有什麽觸動了楚璇心裏深埋的一根弦,她沒由來的心慌,顫聲問:“蕭鳶?”
班主恭順地笑着點頭,道:“小的可不敢直呼将軍名諱。”
楚璇只覺天地旋轉了一圈,殘損破舊的歸位,明明天依舊湛藍無雲,地面依舊平穩,可有什麽在這一瞬間變得面目全非。
她想起自己在哪裏見過了。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作者有話要說: 蕭富貴明天就出生了,大家不要擔心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