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蕭逸本意是想将秦莺莺的遺體送回胥朝,安葬于故土,也算葉落歸根。
可報喪的信送到胥朝,月餘後,秦攸才頗為敷衍地派人到長安,應付公事似得來迎秦莺莺的遺體,甚至備的棺木都不如蕭逸為秦莺莺準備的讓他暫時栖身安眠的。
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邊供差遣的暗衛,雖身份低微,好歹還能說幾句體面話。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來長安第一日就聚衆去樂坊尋樂,絲毫沒把那客死異鄉的小主人放在心上。
蕭逸早就知道秦莺莺的生母早逝,他執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來沒什麽地位,而他爹也不怎麽喜歡他,可沒想到竟到了這地步。
朝中竟還有人擔心胥朝使臣死在長安會使兩國再起幹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兒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蠍,生怕連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會波及丞相府的風瀾之前,沒準秦攸還在心裏慶幸呢。
到秦莺莺死後,蕭逸才看明白這表面放蕩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過的都是什麽樣的日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兒身,多年來男扮女裝去執掌宗府,也是為了他那當丞相的父親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個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棄子,竟被如此潦草無情地對待。
蕭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來迎喪的人全趕了回去,給秦莺莺在皇陵邊選了塊幽靜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風凜冽,吹動墳前素幡獵獵飛舞,天灰蒙蒙的,陰沉欲雨。
蕭逸輕撫了撫墓碑上凹鑿的字,唇角竟輕翹了翹,傷戚很淡,眼睛裏閃動着瑩潤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裏聽他說話。
“朕知道你生前愛熱鬧,這地方雖然安靜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後,若是子孫孝順,每年的祭祀飨薦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這麽近,到時候也能跟着沾點光。”
老樹枯枝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有落單的大雁低低飛過,沙礫在風中回旋,有細小稀疏的雨滴落下來。
高顯仁忙上前來給蕭逸撐傘,“陛下,看樣子是有大雨,咱們快些回宮吧。”
蕭逸點了點頭,又看向墓碑,輕悠笑道:“你這人活着也未見幹過多少好事,死後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難得了。”
他笑意微斂,擡頭看向蒼渺的無垠天幕,陰雲正在聚斂,天色垂暗,看樣子是場大雨。
蕭逸嘆道:“朕自作主張沒讓你爹的人把你帶回胥朝,你在這裏無親無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來看看你。你大約會孤單些,不過不用急,人都會有這麽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過,到時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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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身側的高顯仁就咳嗽了聲,他壓低聲音道:“陛下,您不能說這麽不吉利的話,您是天子,萬壽無疆。”
蕭逸笑了笑:“萬壽無疆?若是天子都能萬壽無疆,那朕何至于四歲就沒了爹?若是朕的爹還活着,打死朕也不繼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蔭當個逍遙自在的藩王,做一個沒心沒肺的纨绔,那日子得多美。”
高顯仁萬分憐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這是旁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蕭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轉身往禦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禦醫去昭陽殿給皇後診脈,這會子也該有消息了,怎麽宮裏還沒人來報?”
高顯仁才反應過來,納悶:“是呀,那幫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這麽怠慢……”
疾風自身側撩過,蕭逸俊眉一皺,加快了腳步。
楚璇這一胎五個月了,随着顯懷,反應也漸大了起來。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點就飽,有時連沾都沾不得,聞着味兒就要吐。
昨天蕭逸磨幹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結果臨入寝時扶着床欄全吐了,吐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如紙,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診脈的消息遲遲不送來,昭陽殿和太醫院的人肯定沒這膽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讓他多操心。
一回宮蕭逸連件衣裳都沒換,直奔昭陽殿。果不其然,診脈的禦醫還沒走,正在偏殿的廊蕪下躲着雨,候着聖駕。
皇後不讓他們把診脈的結果呈給陛下,固然是一片體貼好心,可事關皇嗣,關乎他們的身家性命,哪個敢真藏着掖着?
蕭逸一問,他們就忙不疊全說了。
“娘娘身體底子太弱,這孩子月份一大帶着自然艱難。娘娘如今已呈氣血兩虧之狀,得提前熏艾,縱然這樣,恐怕……”
蕭逸眼睫一顫,問:“恐怕什麽?”
禦醫深躬了身,嘆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産了,至多七|八個月這孩子就得出來,而且……”他擡頭偷觑蕭逸的臉色,低聲道:“多半會難産。”
蕭逸的身體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懼驟然被喚醒,仿有一股涼氣在他身體裏亂竄。他強力壓下去,凝目看着禦醫,低聲道:“若是現在不要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後會不會有危險?”
禦醫悚然一驚,倉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強行打掉這……皇後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蕭逸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道:“也就是說,必須得生,但挺不到足月,會早産,不光會早産,還會難産?”
禦醫點頭。
蕭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變得淩厲起來,“這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從現在開始你們就得用盡全力給皇後保胎,給她調理身體,你們幫她把這一關挺過去,朕保你們滿門榮華,三代勳祿。不然……你們自己掂量吧。”
禦醫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頭,顫顫巍巍地擦着額角冒出來的冷汗,應下。
蕭逸在廊蕪下站了一會兒,讓自己的氣息與表情都恢複正常,才進殿去見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畫月撫着她的背,霜月遞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裏的東西都吐幹淨了,漱過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氣都用盡了,臉色慘白,額上汗漬涔涔,閉着眼睛,緊皺着眉,一副痛苦難忍的模樣。
蕭逸悄悄坐在榻邊,擡手撫了撫她緊皺的眉,楚璇立刻驚醒,睜開了眼睛。
她看蕭逸穿得還是出門時的衣衫,又聽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張的腳步聲,料到他還是去問禦醫了,輕提了唇角,虛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說了,你應該娶個健壯些的妻子。”
蕭逸也想像她一樣,憂愁藏心間,不要露出來,不要把氣氛弄得愁雲慘淡,想笑,可唇角卻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擠出了一個頗為古怪的表情,他終于作罷,握着楚璇冰涼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別人,這一關還是得過。誰家裏的郎中能趕得上禦醫?誰家裏的藥能趕得上宮裏的藥?所以啊,上天對你這小丫頭好,把你送給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權傾天下,我想保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你安心休養,老實喝藥,沒什麽大問題。”
楚璇在心底幽幽嘆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還不是一生下來就沒了娘。而且你這個傻蛋,你讓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紅什麽,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嗎?
可她還是柔軟乖順地歪進了蕭逸的懷裏,順着他的話道:“我從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最有錢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話本,有最甜的糖,還對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纏住你,纏你一輩子,絕不能便宜了別人。”
蕭逸噗嗤一聲笑了,“哪裏有別人?你這個小妒婦。”
聽他笑,楚璇就感覺自己的心敞亮了許多,外面大雨兀自滂沱,電閃雷鳴,可她心底卻漸漸陽光明媚了起來。
她在蕭逸懷裏掙紮着坐穩,摸了摸他的臉頰,眸光幽爍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有什麽大不了的啊。我從小到大不知道過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覺得自己邁不過去了,可咬咬牙不還是過來了。我就覺得我命也挺硬的,跟你是絕配,我們肯定能白頭到老。”
蕭逸視線癡纏在她的臉上,凝望着他生命裏最美、最勾動人心的一處光景,篤定且溫柔道:“是,我們肯定能白頭到老。”
楚璇摟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轉了轉,道:“那我現在喝點參湯,剛才喝的都吐幹淨了,我還得再喝點,唉,這參湯要是沒味兒就好了,你說這孩子怎麽這麽會折騰人,這麽刁鑽……”
一碗參湯強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蕭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心底一陣陣絕望,可楚璇這沒心沒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懷裏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攤口水。
天色黑透了,殿內又添了一撥燈盞,蕭逸輕手輕腳地把楚璇從繡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換了身衣裳。
換完了,他揮退衆人,獨自坐在地上,擡手捂住了額頭。
這樣待着不知過了多久,側殿的門被推開,蕭逸心裏沉悶,躁郁難忍,正想破口大罵,見高顯仁躬身退到了門側,太後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進來了。
蕭逸那即将出口的罵聲霎時梗在了嗓子眼。
太後手指靈活地解開領前系大氅的絲縧帶,指間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動作而四下飛躍,閃動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紅團壽緞袍,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細細密密的繡着纏枝優昙花,袍裾還綴着珍珠,顆顆渾圓,随着腳步輕晃在絲履的綢面上,瞧着整個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風采照人,把落拓傷戚的蕭逸襯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後高高站着,低頭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動的蕭逸,“我聽說……那孩子不太好?”
蕭逸懶得說話,也沒看她,只歪了頭搭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悶聲道:“消息還挺靈通。”
“不是……”太後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還能幹點什麽?懷個孩子都懷不好……”
她見蕭逸深埋着頭,一副飽受打擊、戚戚傷心的模樣,大為心疼,放軟了聲音道:“沒事,母後再給你找幾個絕色大美女,你從小身體就健壯,跟個小牛犢似的,人又絕頂聰明,種兒是頂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後本是當年閩南節度使上貢的貢女,出身鄉野,家境貧寒,和她姐姐憑着好相貌才入選,及至後來充入內庭,撫育皇子再到當上太後更是有幾分運氣在裏面的。
多年的宮闱生活,養尊處優,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點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幹淨了,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睥睨塵煙、優雅矜貴的模樣,只有在自己兒子跟前,才會不經意地露出原形,說些鄉間的粗俗話。
她這麽說了,蕭逸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是抱膝而坐,一動不動,跟個已經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後上次見他這模樣還是徐慕死的時候,傳令官把喪信傳入宮闱,蕭逸起先還不信,覺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連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十歲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禦階上一坐一整宿,動也不動,把太後吓得叫了禦醫來看,禦醫說沒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過去了,蕭逸在波雲詭谲的朝堂紛争裏成長飛速,早已不是當日的稚弱孩童,也練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沒想,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回了那個孤弱無依,在深宮裏艱難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後心裏有些不安,搖了搖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說話呢,你倒是回句話,別跟沒聽見似的。”
蕭逸擡起頭,目光空靈清澈地仰望向她,認真道:“蕭家的宗族裏這幾年生出了幾個漂亮聰穎的孩子,您都見過,您更喜歡哪個?”
太後被他問得一愣,“你要幹什麽?”
“您挑個順眼的,乖的,養在跟前,萬一……朕先把他過繼到您膝下,再留份遺诏,朕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許多忠義之臣,他們定會依旨輔佐新君的。可能剛開始會有些艱難,可不會像朕小時候那麽難,您還是太後,還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切都沒變。”
太後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麽平靜,那麽冷靜,說話那麽有條理,可給她種感覺,怎麽好像跟……瘋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蕭逸臉上一派平風水清,自然地點頭:“我覺得,人生真是沒意思得緊。我自個兒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認了,克父克母還克妻,連自己的義兄、朋友都克,您說克到最後什麽都不剩了,我自個兒活着有什麽意思?我剛才還在想,要不是我親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橫亘在中間,這皇位他想要我就給他了,讓這老東西也來試試這滋味,當我坐得多高興嗎?真是的……”
太後結結巴巴道:“不是……你……別這樣,我有點害怕……哀家有點害怕。”
蕭逸神情淡淡,“你怕什麽?你是太後,誰又能拿你怎麽着?不光不會把你怎麽着,他們還得巴結你,貢着你,因都不是正統正根的天子血脈,誰想坐這個位子都得先求一個名正言順,名正言順自哪兒來,還不是從你這個太後這兒來嗎?”
太後終于在如風怒卷的慌亂裏找到了一絲絲理智,她冷眸盯着蕭逸,道:“照你這意思,哀家這麽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費了呗?你小時候哀家生怕讓人把你給害了,那麽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慮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從頭再來,還得把從前受過的驚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還不一定有你聰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鬓側的金鳳珊瑚珠釵,反倒冷靜了,甚是平淡道:“那咱們還廢話什麽,都別活了,咱們就盯着楚璇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該怎麽過還怎麽過,她要是……要是個沒福的,你幹脆讓工部在陵寝裏修三個坑,咱們一人一個,将來到了地底下咱們再接着互相折磨,跟在陽間的日子一樣過。”
蕭逸又把頭埋在膝間,不說話了。
太後看他那副恹恹的樣子,越看越來氣,上前照着他的腦袋來了一耳刮子,怒道:“你還想在這裏坐多久?楚璇可跟徐慕不一樣,當年你這樣時徐慕都涼透了,如今楚璇可還熱乎着呢。你當女人難産只跟身體底子有關?情緒也占了大頭。那小妖精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來你快撐不住了?”
蕭逸心裏一動,擡頭看向太後。
太後鄙夷且嫌棄道:“哀家怎麽養了你這麽個沒出息的!你這麽的,打明兒起讓楚璇來陪我,我給她治一治這嬌貴的毛病。”
蕭逸忙道:“她都這樣了,您還想着要欺負她?”
太後當即揮手朝着他腦門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個屁!你生過孩子?就照哀家說的辦,明兒要是見不着人,哀家就到昭陽殿來請,你們看着辦吧。”
說罷,威風赫赫地攬起臂袖,昂首闊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又挨了兩巴掌的蕭逸盯着殿門半天沒回過神,等回過神來,殿門前已空空,太後的辇轎早沒影了。
可蕭逸還是不甘心,朝着席天慕地的雨簾充滿控訴、聲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沒生過孩子啊!”
被太後這麽一鬧騰,蕭逸反倒好像是小鬼還了魂,來了精神,也恢複了力氣,勸着楚璇白天去祈康殿裏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時實在顧不上她。
當然,他也沒完全就信了太後,還是怕楚璇會受委屈,讓高顯仁跟着,囑咐他一有不對勁就遣人來報信。
楚璇自打四年前入宮,就對祈康殿在心裏落了陰影,見着太後更是心裏發憷,怯怯糯糯的模樣,大氣都不敢出。
好在太後這會兒倒沒為難她,只是領着她順着禦苑轉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剛下過雨,天冷路滑,小徑泥濘,宮人們生怕楚璇會有個差池,忙不疊地把禦苑裏外的路清掃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璇來走。
其實她挺不願意活動的。
這孩子月份大了,她帶着很吃力,每天就想窩在殿裏打盹兒,蕭逸倒是得空想帶她出來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嬌喊累,他心軟拗不過她,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換成太後,楚璇自然不敢說個‘不’字,更不敢對着她撒嬌喊累,只得強撐跟着她。
百花盡斂的時節,舉目望去一片荒蕪,唯有松柏蓊郁常青,枝葉瀝瀝的滴着水,是昨夜殘存的雨。
太後領着楚璇轉了一圈,開恩準許她在石亭歇一歇,見她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沒忍住,道:“你以為哀家是在折騰你?要不是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願意受這份累呢。”
随侍在側的宮人們聽太後管皇帝叫狗崽子,各個一派恭敬地垂眉斂目,把頭幾乎低進了衣領裏偷笑。
楚璇依舊緊張,笑不出來,只柔柔弱弱、甚是無辜地看着太後。
太後接着說:“哀家這些年研究了許多關于女子生産的書,這官門裏的貴婦都覺得該深閉宅門養着,讓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根生在床上。其實不然,出來吹吹風,走走路沒壞處,你瞧那鄉間農婦,懷了孕照樣幹農活,還有把孩子生在地裏的,人家照樣一個接一個地生,沒聽說誰虧了氣血、傷了底子的。”
“還有啊……那些燕窩魚翅老參吃點就行了,別一個勁兒地灌。你這麽個小身板,禁不住這麽補。你今早喝過參湯了,等午膳就讓他們把補湯撤了,上些新鮮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別過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個時辰,哀家領着你再去磬歌臺逛一逛。”
楚璇深覺她說得其實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産的書做什麽?”
這話一問,太後的臉色陡然黯了下去。
楚璇心裏一咯噔,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慌亂不已,正想着要補救一下,卻聽太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哀家的親姐姐就是生孩子難産死的。”
“那個時候哀家就跟你現在這麽大,懵懂天真,什麽都不知道。看着自己親姐姐血崩而亡,卻是無能為力。人就這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關于女子生産的書全都搜羅了來,研究得再精深妙進,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這樣,明知道無能為力,還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宮寂寂,有大把的時光可消磨,便将那些書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書裏有可穿梭時光、彌補遺憾的暗道……”
寒風凄凄,落葉簌簌。
楚璇聽得心裏難過,也忘了畏懼,不由得把手撫在了太後的手背上,卻見太後眼睛一亮,傷慨驟然消散,盯着她的手腕,道:“這是新羅進貢的粉翡手镯?”
楚璇的腕子上确實戴了個镯子,方才一直掩在闊袖裏。
她首飾太多,也記不清來歷,只依稀記得應當是蕭逸給她的。
這粉翡是濡種,質地通透,水頭足,乃難得的珍品,當時楚璇還稀罕了一陣兒,可過後蕭逸又給了她許多別的,一樣的質地優良,一樣的做工細致,漸漸的就把這個抛諸腦後了。
今天把它戴出來是因為它跟自己的冬衣顏色相配,楚璇想着這個粉色很是溫潤乖巧,大約太後會喜歡,才最終在出門前擇了它。
太後盯着這粉翡镯子,眼睛幾乎要冒火,“當初新羅進貢了一套粉翡首飾,皇帝派人給哀家送來,哀家喜歡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墜,有戒子,還有嵌釵,唯獨缺了個镯子,還特意問過皇帝,他當時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就這些,全給送來了。”
楚璇聽得膽戰心驚,立刻就要把镯子往下撸。
太後見她那副慌張勁兒,怒氣平歇了少許,深吸一口氣,緩聲道:“你是不是覺得,就給了你個镯子,剩下的都給了哀家,皇帝其實挺偏着哀家,哀家再生氣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
楚璇忙搖頭,并把撸下來的镯子恭恭敬敬雙手奉上。
太後沒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面的漆盤茶瓯震得‘咣當’響,她怒道:“跟你說,這一套首飾裏水頭最足、質地最好的就是這個镯子!哀家剛才仔細看了,絕對錯不了!蕭逸這個小混蛋!”
她指着宣室殿的方向罵了好半天,直罵得口幹舌燥,才坐下來灌了幾口茶,楚璇趁着這間隙,忙把镯子往太後手裏塞。
雖然太後一再表示,這不是個镯子的事,是那宣室殿裏的小混蛋太氣人。楚璇還是堅持要給,并在被太後屢次拒絕後,把镯子塞給了太後身邊的翠蘊。
高顯仁一直守在身邊,憋笑憋得臉通紅、渾身發顫,一直等楚璇用過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煙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蕭逸通風報信。
蕭逸記性頗好,一下就想起了這事。
但他覺得他分得很公允。
他的母後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飾也不合适啊。那種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璇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
可這種實話他不能去跟他母後說,因為太傷人了,而且說了以後,鐵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門的。
算了,就這麽的吧,不就是被罵了兩句,哪家兒子不挨罵。
蕭逸釋然,随即囑咐了高顯仁再回去盯着,一旦有什麽異動還得立刻來報。
高顯仁快步出了宣室殿,與他擦肩而過的,是順貞門外的傳驿官。
“陛下,宛州急報。輔國将軍常景率五萬崖州軍把宛州圍了,将巡視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內,梁王已調晏馬臺守軍前去救援,七萬大軍陸續而至,與崖州軍在城外僵持,戰事一觸即發,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圍,送信到長安禀奏陛下。”
蕭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軍,晏馬臺守軍。誰準他們調軍的?無旨調動兵馬,他們是想反了嗎?!”
巨石擊破了安穩平靜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齊聚宣室殿,議論紛紛,态度不一。
有主張安撫的,有力主圍剿的,幾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來,最終也沒得出個結論,唯有齊刷刷看向禦座上的天子,等着他拿主意。
蕭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靜了下來,他看向侯恒苑,問:“常景為什麽要去圍宛州?”
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權在宛州遇害的消息,為子報仇心切。”
“這事已被秘密封鎖,除了你我,便只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麽會突然得知?”
侯恒苑意态端穩,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會去告訴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會去告訴他,那便只有梁王身邊的人,那所謂的近臣心腹。”
蕭逸唇角邊綻開一抹幽沉的笑,“看來是有人想挑動內亂,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争,甚至還想把朕也算計進去,他好坐收漁利。”
侯恒苑躬身揖禮,“陛下英明。”
蕭逸向後仰了仰身,宛若靜坐釣魚臺的仙漁,天下風雲盡攬其袖,成竹在胸,說不出的沉穩。
他幽緩道:“那看來朕得讓他如意了。調五萬駐守京畿的北衙軍前往宛州,任鎮國大将軍封世懿為主帥,立即拔營前往宛州平亂。”
此話一出,舉朝嘩然。
且不說北衙軍是駐守京畿,拱衛長安的,輕易調動不得,就算要調出去,可只有五萬,能頂什麽事?
梁王和常景敢無旨調軍,是已經存了背棄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們兩個人手中的兵馬加起來有十二萬,到如今這個局面,絕不會聽朝廷節制,兩人都是輔臣,是骁勇善戰的悍将,區區五萬兵馬怎麽可能鎮得住?
他們不敢明面兒反對天子诏令,便将希望寄托給了侯恒苑,這老尚書為人最是沉穩謹慎,絕不會贊同陛下做這種冒險之事,一定會反對的。
可出乎他們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沒有反對,反而大加贊同。他與陛下一唱一和,将此事敲定,兩人一樣的神情幽邃,一樣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換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專等着什麽人來鑽。
宛州發生異動,身為宛洛守軍統帥、雲麾将軍的蕭雁遲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剛要去軍營召集将領商量對策,卻被江淮堵住了門。
早先江淮與楚玥定親,兩人只當要做親戚,來往了些時日。他們都是心思單純幹淨的人,沒有京中纨绔的惡習,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後來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罷,蕭雁遲又獲封雲麾将軍,公務比從前繁忙了許多,兩人便漸有所疏遠。
此次江淮登門,實則是對蕭雁遲很是擔憂。
“梁王此舉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離朝廷。雁遲你尚在京中,可千萬要穩住腳步,不能随波逐流,這條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賊,不能回頭了。”
蕭雁遲将他帶進了自己的書房,斟了兩杯茶,聽他說了這麽些推心置腹、關切頗深的話,心裏也是感動的,這個時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都忙不疊地要趁亂為自己謀利,也就只有江淮會這麽誠懇真摯地為他分析時局,給他指明路。
他好心歸好心,可蕭雁遲卻難以做決斷,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決斷不是他自己能做的。
兩人各懷心事,商量了一陣,忽聽外面傳進紛嘈之聲,蕭雁遲起身去窗邊看,竟是外面傳訊的校尉和父親一起來了。
他立于窗前的身形滞了滞,轉身沖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風後躲着,待會兒不管有什麽動靜,你都不能出來。”
江淮詫異,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蕭雁遲若是當真有軍情秘務要處理,不方便給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
誰知蕭雁遲十分堅持,一口咬定他現在不能出去,必須躲起來。
江淮拗不過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風後。
蕭佶先推門而入,傳訊的校尉緊跟其後。
“世子正在外聯絡京中要員,調遣兵馬,他命屬下傳訊給雲麾将軍,請您即刻率軍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
蕭雁遲沒做聲,只看向他的父親。
蕭佶依舊一副書生樣的溫儒謙和,他微笑看向校尉,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扔到桌上,客客氣氣道:“大哥的安排,我們做弟弟做侄兒的應當遵從。可他給庭琛去了信,要他率軍從淮西來長安……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說,淮西離宛州更近,為什麽不是庭琛率軍去解父親之困,雁遲駐守長安,而要舍近求遠?”
校尉看着桌上剛剛發出的密信,心中一凜,他沉默片刻,未答,反問:“敢問三老爺,這是世子發去軍中的密信,怎麽會在您的手裏?”
蕭佶笑了。
這笑容頗有些墨客谪仙的飄逸之感,如清風化煦,淡雅無害至極。
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滿面提防,手撫上腰間的佩劍,卻在一瞬間,只覺有微風自面前輕撩而過,等反應過來,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凜凜的刃尖滴着血,一點點落到了面前的梨花木桌上。
校尉轟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間,唯有一個念頭: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沒看清那刀從何而來……
這個念頭閃過,他便閉了眼,咽了氣,因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
蕭佶身上滴血未沾,依舊清雅皎潔,緩慢地走到屏風前,敲了敲屏風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戲唱完了,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