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侯恒苑得令告退。
宮女們開始擺膳了。
杯盤碗碟淅淅瀝瀝擺了滿桌,香味随着熱騰騰的霧氣飄了出來。
蕭逸彎身坐下,拿起筷箸,剛要落筷,擡頭看了一眼楚璇,“你……不吃點?”
楚璇隔着珍馐佳釀遙遙看過來,抿了抿下唇,伸手去把瓷瓯裏剩下的兩個紙團拿了出來。
蕭逸的神情微微一僵。
她把紙團一一展開,果然,草書飛揚遒勁,力透紙背……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兩張紙跟剛才她抓出來的那張一樣,寫的都是明天。
楚璇也不惱,也不問,只捏着皺巴的兩張薄宣紙朝蕭逸搖了搖,秀眉微翹,冷光粼粼地将他盯住,等着他給個解釋。
皇帝陛下輕咳了聲,豎起手指撓了撓眉尖,道:“那個……我跟你開個玩笑,逗你玩一玩,這可是軍政要務,分毫不能差,你當真能靠抓阄來決定?”
楚璇冷顏不改,一本正經,無比嚴肅地問:“逗我玩一玩?我看上去好玩?”
蕭逸心道好玩啊,特別是她剛才那麽一副嬌軟玲珑的模樣,雙手抵在胸前,緊張兮兮地看着那三個紙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簡直就像是遺落凡間、不染塵埃的小靈獸,那麽晶瑩剔透,那麽單純,那麽好騙,哈哈哈……
在楚璇的涼涔涔的注視下,蕭逸果斷收起遐思,凜正地搖頭,“我的璇兒是仙女,只可遠觀,不可亵玩。”他頓了頓,斂眉正目道:“只有我可亵玩。”
楚璇霍得拽下腰間繡囊,毫不客氣地朝這色胚扔了過去。
……
雪已停了,地面上結了層薄薄的冰殼子,冬日晶澈的陽光落在上面,顯得瑩瑩透透。
梁王府的芙蕖邊植了幾棵香橼,是花匠剛從南郡移栽過來的,據說性喜溫,不耐嚴寒,在北方極難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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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的,這幾棵香橼已快要熬過這個冬天了,至今還旺盛的活着。
蕭佶站在茜紗窗前看着,目光微邈,思緒若飛絮飄了出去……
他母親生前就極喜歡香橼。
她說香橼的果子黃澄澄的,略酸,吃起來正合她的口味,又可做藥用,治食積不化,真正的外觀宜賞鑒,內用潤脾胃。
在蕭佶的印象裏,母親總是對這些又好看又實用的東西青睐有加,而會鄙夷那些華而不實的物件。
就如她這個人一樣。
美貌傾城的胥朝公主別夏,執掌宗府,奇謀睿智,在當年也是風光無兩,裙下之臣無數的,可沒有誰敢真的把她當成一個堪做床榻之娛的女人。
她曾權勢鼎盛,曾呼風喚雨,一朝落敗也引來無數唏噓,直到她死後的那幾年,街頭巷尾仍對這傳奇女子津津樂道。
可随着塵光的流逝,她也會漸漸被人所淡忘。
那和着鼓點悠揚流暢的話本主角成了別人,換過一茬又一茬,別夏公主便如褪了色的皮影,被摘下舞臺,封存箱底,成了世人記憶深處一道模糊的影翳。
成王敗寇乃是人世間亘古不變的真理。
勝者,會被風風光光迎入宗廟,受香火供奉,被寫入史冊,供後人憑吊。而敗者,便只能被塵埃所掩埋,祭入荒蕪,獨享寂寥,最終被世人所遺忘,仿佛從來沒有活過。
所以他從小就知道,只要他活着就必須拼盡全力去贏,他不能輸,他不能步他母親的後塵。
蕭佶嘆了口氣,多年來的韬光養晦,小心籌謀,才換得如今這個局面,可依舊是勝負未知,前景晦暗。
門‘吱呦’一聲響了,裴鼎英進來,快步走近,道:“果然如您所料,雲蘅郡主那些日子根本沒有在昭陽殿,陛下派人把她送去了崖州。”
蕭佶面沉如涼水,無波無瀾。
裴鼎英繼續道:“屬下親去了趟崖州,見到了玥姑娘,她說……她的姐姐、父親早就歸入了皇帝陣營,處心積慮要幫着他對付梁王。”
蕭佶眉心一跳,沒說話。
裴鼎英先耐不住了,道:“這也太荒謬了,皇後就罷了,楚大人在宛州這麽長時間,一直殚精竭慮,憑她幾句瘋瘋癫癫的話能說明什麽……”
蕭佶驀地轉過身來,目中暗含犀利,“若她說的是瘋話,皇帝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把雲蘅送去宛州?她是去看女兒,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裴鼎英一噎,當即覺出一股寒氣迎面撲來,“若……若是……那現在宛州……”梁王豈不是腹背受敵。
蕭佶臉色鐵青,沉默許久,攥緊手,道:“我們不去宛州了,那兒只能被當做一枚棄子。”
“那梁王……”
“看他自己的命數。”
裴鼎英一愣,“可那是您的父親啊!”
蕭佶牽動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父親又如何?大業的盡頭終究是要稱孤道寡的,旁人可舍,父親亦可舍。”
“父親手裏有七萬大軍,他不可能坐以待斃的,只要奮力厮殺,哪怕最終贏不了,也會對蕭逸派出的兵馬造成損耗。如今,長安兵防薄弱,皇帝是無力與雁遲麾下的十萬大軍相抗衡的。”
裴鼎英點頭,略一思忖,還是不無憂慮道:“可各地守将、藩王皆擁重兵而立,若是長安有異動,難保他們不會以勤王之名殺進來,到時只怕這十萬宛洛守軍擋不住,而主公便成了衆矢之的……”
蕭佶微微一笑,“我自有計量,一切都會是師出有名,名正言順的。”
話音甫落,門又被推開了,小厮站在門外,禀:“世子來了……”蕭騰直接越過小厮進來,陰着張臉掃了一眼蕭佶,“找我何事?”
裴鼎英提着佩劍滿含警惕地盯着蕭騰,卻見他的主公緩慢從窗邊走了過來,衫袖垂曳,玉面溫儒。
言語幽淡道:“也沒什麽要緊事,只是大戰在即,想到大哥手裏還有幾千暗兵,想借來用一下。”
蕭騰皺眉,怒道:“你手裏有十萬兵馬,裝備精良,休整以待,竟還要來惦記我這點家底!”
蕭佶一直耐心地聽他說完,面上浮掠起一抹溫和的笑意,“雖只有幾千,正面迎敵不堪用,可難保不會在人背後捅刀子,況且,大哥一直都是善于此道的。”
“我善于此道?”蕭騰只覺荒謬,嘲諷道:“我與你比起來,實是小巫見大巫了,若二弟還活着,我們兩個應當一同去找個山洞躲起來,再也沒臉見人。明争暗鬥了這麽多年,竟忽略了你這尊真神,怕是這幾十年你看着我們跟跳梁小醜似得上蹿下跳,心裏不知偷笑成什麽樣了。”
蕭佶平風靜水地凝着他,言辭幽緩,“是呀,過去幾十年,你與二哥風頭鼎盛,我向來是躲着你們,避着你們的,因我知若想走得長遠,需得避敵鋒銳,如今易地而處,大哥,這道理你也該懂啊。我手裏有十萬大軍,你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我的,在我好好說話時順了我的意,總好過翻了臉我明搶。”
“你!”蕭騰一口氣梗在胸前,手顫顫發抖。
蕭佶卻越發溫煦和善了,宛如還是從前那個尊禮謙遜、不慕名利的弟弟。
“大哥,不過幾千人,給了我可換你和我侄兒們的性命,依我看來,再合适不過。他日大業得成,我不會虧待你,當然,只要你安分守己。”
他瞳眸幽邃,溢出淺淺的笑意,卻暗含機鋒,望一眼,只覺刺目。
蕭騰偏開視線,縮在袖子裏的手攥得‘咯吱’響。
……
夜已深,明月黯黯,人影窗紗。
楚璇讓人搬來了十幾匹布,放在繡帷後的楠木長案上,借着燭光,給蕭留挑選縫制衣衫的料子。
蕭逸舉着本奏疏已看了許久,只是奏疏的角度很是奇特,下移得厲害,自黃錦封上露出一雙眼睛,幽幽地盯着繡帷後那抹窈窕纖細的倩影。
視線自那白皙如玉的臉龐落到曲線優美的胸前,再至不盈一握的纖腰。
看得久了,他漸覺出些燥熱,喉嚨上下滾動,把奏疏扔開,揚聲道:“高顯仁,更衣,朕要沐浴。”
楚璇擡頭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旁若無人地挑選料子。
高顯仁快步進來,身後淅淅瀝瀝了六七個宮女,手裏擡着剔紅漆盤,上面擱着寝衣、帛帶、香膏……
高顯仁正要上前去給蕭逸解腰帶,忽被皇帝陛下冷睨,他忙乖覺地退回來,歪頭瞧了瞧繡帷後的皇後,指揮着宮女将漆盤放下,不聲不響地全出去了。
殿裏安靜至極,蕭逸被晾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陰陽怪氣道:“總共那麽幾匹布,你摸來摸去好幾遍了,能摸出朵花來嗎?差不多了,過來摸摸我吧。”
楚璇站直了身,斂着長袖,微嘆道:“我在學着如何做一個好母親,孩子已經生出來了,總要給他多多的愛,多多的關懷,不然不是對不起他嗎?”這句話說出來,不經意勾出些許幽思,她一怔,神色悵惘。
蕭逸實在看不下去,快步走過去,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懷裏,賭氣道:“你也要給我多多的愛,多多的關懷,不然對不起我。”說着,手又開始不規矩起來。
楚璇被他鬧得實在無奈,也知這些日子全副心神都在阿留身上,着實忽略了蕭逸許多,便好脾氣地由着他。
蕭逸倒真不與她客氣,拿她當積怨已久的仇人似的,狠狠地替自己出了口氣,揮袖将楠木長案上的布匹全掃到了地上,把楚璇橫放在了上面。
滿殿燭光如開在幽暗裏的花,發出靜谧的緋色光暈,輾轉落在青磚上,照出一地淩亂糾纏的影子。
更漏裏流沙簌簌陷落,殿中光陰緩緩流逝。
畫月和霜月守在殿外,與他們兩人只隔了一層茜紗窗紙,那動靜聽得兩個大姑娘面紅耳赤,只聽‘咕嚕嚕’脆響,好像是瓷瓶滾到了一邊,随即傳出楚璇氣息微亂,含怨不滿地聲音,“你少看些亂七八糟的畫本,怎麽能這樣對我,唔……”
好像被捂住了嘴,亦或是被什麽堵住了嘴,緊接着是掙紮推搡的聲響,兩個姑娘聽得出了神,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沒過多久,動靜就弱了下來。
定然是皇後落了下風,因她們聽見裏頭傳出了楚璇那細若游絲的聲音在喊疼。
霜月聽得心頭突突跳,不禁憂慮道:“娘娘那身子骨怕是經不起吧,陛下也太……”
畫月比她老練了許多,攬袖站得端穩,低聲道:“你知道什麽啊,陛下疼惜娘娘,怎麽會做那沒譜的事。白天陛下問過禦醫了,鳳體早已無大礙。再者說了,這麽長時間了,你還不知道娘娘嗎?平常叫凳子腿兒磕一下她都要苦兮兮地喊疼,一點點疼都忍不了的,就算是平常人家,為了籠絡住夫君,總得忍耐些,婉轉些,更何況裏頭那位是天子。你可別跟着瞎起哄,想讓娘娘失寵啊?”
霜月吓得忙捂住嘴,噤了聲。
但裏頭的動靜卻息了。
蕭逸陰着張臉拾了寝衣穿上,見楚璇抱膝蜷在了長案邊緣,衣衫散落了一地,早已皺得不成樣子,定是不能穿了。
她睫宇輕覆,半阖着眼皮,瑟瑟發抖,一副幽怨可憐、難受至極的模樣。
瞧着她這小可憐的模樣,蕭逸驀地就想起來了她小時,梁王壽宴那天,兩人在花苑裏拌了幾句嘴,她撒腿就跑,他讓禁衛把她抓回來的樣子。
也是這麽副叫人欺負了,凄凄慘慘的模樣。
他的心驟然軟了下來,上前去抱她。
楚璇倒是乖順,柔軟地縮進了他懷裏,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側臉貼在了他的襟前,弱弱道:“思弈,我有些怕你。”
“怕我?”蕭逸苦笑不得,“孩子咱們都生出來了,你又想起來怕我了?”
楚璇抿了抿下唇,幽然道:“別的時候不怕,就這個時候怕。”
蕭逸默了默,聲音冷硬道:“你不是怕我,你是讨厭我,不愛我。”
楚璇窩在他的懷裏,絲緞般泛着幽光的烏發包裹着嬌軀,她像只溫順的小貓兒,透出淡淡的憂郁,“你明知道不是這樣,我是怕……”
蕭逸垂眸看她,“怕什麽?”
“怕我會懷孕,怕我會死,阿留還那麽小,我們都知道沒有了娘在身邊的孩子會活得有多艱難。我想要陪着他長大,關愛他,保護他,把所有我沒得到過的幸福都給他,讓他将來在長大後,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時光,是滿滿的甜蜜,是能治愈一切傷口的溫馨,而不是總好像心裏缺了一塊似的……年幼時缺的這一塊,無論成年後往上補多少東西,總也是補不齊的。”
“思弈,你能明白我嗎?”
蕭逸默了片刻,柔舒開輪廓,印在她額上一吻,道:“我不會再讓你懷孕的,我早就說了,咱們有阿留就夠了,讓你再懷一次,再從鬼門關走一圈,我也受不了那驚吓。”
楚璇眨了眨眼,淺瞳轉了轉,歪頭看他,“為什麽你不能讓我懷孕?你給我下藥了?”
蕭逸白了她一眼,“我怎麽不直接毒死你這個小妖精。”
楚璇喏喏地把額頭抵在他胸前,像只焦躁的小貓兒,蹭啊蹭,甚至還咬了他一口,急道:“你倒是說啊。”
蕭逸閉了閉眼,強忍住要把她扔出窗外的沖動,沉聲道:“你還真是對我一點不上心,搞了半天方才是我自己在唱獨戲啊,你仔細回想下……”
楚璇只覺頭發暈,艱難地回想了一番,腦子中一根弦铮然裂響,她睜大了眼睛看向蕭逸,剛才……他沒……
那種緊要關頭,他竟然能反應得過來,果然,她小舅舅還是她小舅舅。
楚璇飄忽忐忑的心倏然安了下來,咧嘴一笑,撫着蕭逸的臉頰親了一下,滿身輕松道:“你早說嘛,不至于把我吓成那樣。”
蕭逸卻是抑郁難消,眸光沉沉地掠了她一眼,抱着她快步穿廊而過,進了浴房。
‘砰’一聲,把她扔進了浴水裏。
水花四濺,波漪托着她緩緩墜入池底,只覺一股溫熱水流驟然包裹起身體,說不盡的舒适。
她撲通着小腿,靈巧地游到池邊,拽了拽蕭逸的寝衣角,嬌聲道:“小舅舅,你下來,咱們一起洗,這池子大得很。”
蕭逸這會兒可威風了,冷淡地低瞥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角抽出來,涼聲道:“叫陛下。”
楚璇睫羽顫了顫,嬌靥如花,笑得無比乖巧甜軟,聲音若化了的桂花糖,黏膩膩的,“陛下,您下來吧,璇兒想和您一起洗。”
蕭逸猶不解氣,冷哼了一聲:“你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得跟你一起洗啊,你當我是什麽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
楚璇咬住下唇,露出四顆白皙瑩亮小貝齒,眼巴巴地看着他,軟糯糯道:“你是召之即來,可沒有揮之即去,因為你臉皮厚,揮不走你。”
蕭逸:!!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浸在水裏的小妖精,都這個節骨眼了她還有膽子來擠兌他?
他目光森森地上下打量她,正琢磨着要怎麽收拾她,好給她長點記性,忽覺衣角一緊,随即傳來一股力氣把他往前拽,楚璇像只賴皮的小貓兒,從水裏站起來,緊緊地貼了上來,把他攔腰抱住,死拽着衣角往水裏扯。
她這點小力氣自然拽不動蕭逸,皇帝陛下自站得巋然不動,可她執拗不撒手,已隐隐傳來衣料将要被扯破的‘嘶嘶’聲響,蕭逸頭皮一陣發麻,心道這要是被她撕破了寝衣,明兒宮女來收拾,他說得清嗎?他還有臉見人嗎?
這麽一糾結,一分神的功夫,腳底擦得打了個滑,‘撲通’,砸出水花飛迸,兩人齊齊落進了水裏。
楚璇像條美人蛇纏了上來,氣喘籲籲,面容嬌憨,卻偏做出惡狠狠的模樣,瞪着他,怒道:“我就要你陪我,你給我老實點。”
蕭逸眉宇擰起,額間皺起個川字,驚駭地看向這突然發了瘋的小美人。
裏面噼裏啪啦,水花噴濺,有幾滴落在了窗紙上,洇透了墨釉點绛的簇新紅梅,殿內蒸氣缭繞,熱霧騰騰,顯出一片暖融旖旎的春景。
守在殿外的畫月和霜月對視了一眼,偷睨了檐下那看似已聽慣、見慣大場面,面容毫無波瀾的高大內官,極有默契地挪動碎步,從寝殿的窗前,移到了浴房的窗前。
裏面兵荒馬亂,不時傳出‘嘩啦啦’的水聲,伴着水點密集的往窗上濺,是皇後咬牙怒吼的聲音,“不許走!今天晚上你必須陪我!”
“我怕你?咱兩誰怕誰還不一定呢……”
“對,老實點,這樣乖乖的。”
畫月:……
霜月:……
兩人腦子有些亂,如同被燭光打在茜紗窗上的身影,淩亂至極。
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