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特蕾莎與盧奧老爹兩情相悅,只不過當事人都未曾察覺罷了。艾瑪敲了敲門,特蕾莎匆忙擦拭着眼角的淚水,心亂如麻的過來給小姐開門。艾瑪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與她讨論起晚上的菜肴,提到父親的時候,特蕾莎臉色發白,忽然她像下定了決心一樣,打斷了小姐的話,認真的說道:“我在貝爾托田莊已經快二十年了,如今小姐已經長大成人,我也該走了……”特蕾莎從十四歲跟着盧奧夫人嫁過來,一路侍奉着他們,如今小姐顯然能夠獨擋一面,老爺也有了新歸宿,她像一個過時的物件一樣留在這裏毫無價值,該識時務的離去了。艾瑪驚訝的望着她,仿佛非常難以置信,只追問道:“親愛的,為什麽?是因為平常的活計太多了?還是因為對薪酬不滿?”特蕾莎慌忙搖了搖頭,她不是計較金錢的人,此時她只能抽噎着無法吐露心思,艾瑪連忙挽住她的手臂,親密而又關切的問道:“親愛的,你怎麽了?到底有什麽為難的事情?”特蕾莎不能開口說自己內心日夜翻滾,妒忌新夫人妒忌得發狂,所以只好緘默不言。艾瑪察言觀色,鄭重說道:“特蕾莎,家裏不能沒有你……”

一句話觸動了愁腸,特蕾莎不禁搖了搖頭,眼淚奪眶而出:“老爺有了新夫人,貝爾托田莊有了新的女主人,我在這裏……”她顫抖着說不下去了,捂着臉哭泣起來。艾瑪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正要安慰點什麽,只見房門被粗暴的撞開,盧奧老爹一臉認真的沖進來,嚷道:“特蕾莎!不如你以後跟着我過日子……”老頭子過于激動沒有看到女兒也在場,特蕾莎吃了一驚,卻沒有被他的話輕易打動,她早已經看到了隔在自己與老爺之間階層地位的鴻溝。她到底是個女仆,跟着老爺又算什麽?她并不是貪圖名分,但也絕不願意做茍且之事。盧奧老爹雖然經常心血來潮,但這一次卻是十分認真,比起那些外來的女人,特蕾莎善良、勤勞、質樸、能幹,顯然更勝任新夫人的職位。盧奧老爹絮絮訴說着自己的真心,讓特蕾莎慢慢的不能拒絕,得知了她的顧慮,盧奧老爹笑道:“這有什麽可為難的?我們只是個鄉下人,種地的出身,又不是皇宮裏的大臣非要講究什麽門當戶對!”特蕾莎被老爺的豪爽與真誠徹底打動了,愁悶一掃而空,這本也是她所求,如今正好順水推舟。艾瑪瞧着他們甜甜蜜蜜,便蹑手蹑腳出了屋子,輕輕帶上了門。

接下來便是盧奧老爹的婚禮。特蕾莎這些年來深知道家中的境況,只求去村公所簡單做個登記,教堂裏舉行最簡單的儀式,然後回家請夥計們一起吃頓飯就好。盧奧老爹與艾瑪齊聲反對。盧奧老爹不忍心讓新夫人受委屈,艾瑪則是想讓特蕾莎更加死心塌地在盧奧家度過一生,于是父女兩個團結一致,張羅邀請四方賓客,共同慶賀貝爾托田莊的盈門喜事。父親這幾日心醉神迷,艾瑪便親自主持一衆瑣事,先陪着特蕾莎去盧昂定了雪白的婚紗和桃紅淺紫的緞子外衣,又買了新的家居服與睡衣,連着喝下午茶的酒服和半出客的綢子襯衫都有了。除了新衣服,艾瑪又做主将母親留下的衣箱打開,找了些八成新的綿羊皮大衣和金絲絨禮服一并送給了繼母。然後她親自打發了夥計們将樓下特蕾莎的皮箱搬到了樓上父親的卧室,洞房就設置在這裏。桃心木床上換了嶄新的鴨絨被與繡花床單,松軟的不可思議,雖然沒有打制新家具,但是舊有的梳妝臺與桌椅重新包了漆,看起來煥然一新。特蕾莎自然感激涕零。婚禮當天,艾瑪老早從鎮上請了三個廚師,燒羊腿烤乳豬做沙拉制糕點。蔬菜水果,雞鴨牛羊都是田莊裏自己産的,選了尖兒奉上來,蘋果酒、燒酒與香槟裝在長頸大肚的玻璃瓶裏,應有盡有,衆人杯中盛滿了酒,嘴巴沾着油,唱歌跳舞,每個人都吃得歡天喜地。婚禮喜宴進行了一天一夜,臨走時大家都稱贊盧奧老爹辦事體面,連給馬兒準備的燕麥都是上好的貨色。

原本鬧了一宿,艾瑪惦記着讓父親與特蕾莎好好歇息,但家裏經過狂熱的一夜到處亂七八糟,第二日清早艾瑪打着呵欠進了廚房,沒想到特蕾莎居然在。只見她穿着家常的罩衣,正在認真刷洗碗碟。咖啡壺咕咕作響,黑咖啡的醇香格外提神,罐子裏煮着夥計們的早飯,剩下的菜燴在一起,散出極美的香味。桌上的銀托盤裏放着一碟夾心面包,慕尼黑香腸,配着幹奶酪,小鍋裏炖着牛骨與塊菇,這應該是給盧奧老爹準備的早餐。艾瑪上前來要接過她手裏的盤子,說道:“我來吧。”特蕾莎有些羞澀的搖頭:“我不累,老爺昨天喝醉了……”未通人事的小姐臉上也不由紅上一紅,特蕾莎将擦洗好的家什一一放到了櫥櫃裏,然後對艾瑪說道:“就跟以前一樣,小姐。”艾瑪先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夫人,你該喊我艾瑪。”雖然她不會跟特蕾莎叫母親,但是該有的尊重卻是一點都不會少。

盧奧老爹結婚這樣的喜事,艾瑪自然邀請了包法利醫生偕夫人到場,只是那日賓朋滿座,二人都不見蹤影。艾瑪不以為意,只依着慣例包了喜餅送他。喜餅是她與特蕾莎親手做的,用了杏仁和芝麻,放了奶油。等着送喜餅的夥計回來,艾瑪才知道包法利家出了事。

原來醫生太太生了病。這位杜比克寡婦當時聲稱自己身價萬數法郎,才讓包法利老奶奶下定決心娶她進門,為此還用了一根豬大骨将頗有競争力的對手擠了出去。太太雖不美,年紀又大,但勝在有錢,醫生聽慣了母親的安排,也沒覺得哪裏不好。日子一天天過,沒想到替她管理財産的公證人突然出了事,賬本一覽無餘,衆人才知道太太的家底只有兩千法郎,傳說中在意大利的房子早被抵押得連門前的柱子都不剩了。包法利老奶奶大為憤怒,覺得兒子娶錯了人,每日裏雷霆憤怒,要求迅速離婚。醫生太太心虛得不行,又被婆婆時刻威逼,她舍不得醫生,自然不答應離婚,只是婆婆的怒火她也承受不住,幹脆一病不起。包法利醫生雖然對老婆沒有什麽太深的感情,但他生來就是一個厚道人,況且太太到底愛過他,所以他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于是醫生一直在老娘和老婆之間和稀泥,可這種焦頭爛額的日子何時才是一個盡頭?包法利醫生唯有趁着出診的時候才躲得片刻清淨。家中就是一片戰場,站在岸邊都會屍骨無存。

盧奧老爹的喜帖送來時包法利先生誤以為是艾瑪小姐結婚,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然而看清楚之後才渾身一輕,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雖然他不能抛下妻子去參加婚禮,但是心裏的輕快卻是遮掩不住的,在臉上放了光彩。醫生太太躺在病床上百般無聊,因此感覺分外敏銳,丈夫的情緒如此跌宕起伏,她不禁萬般留心,等知道是貝爾托田莊送來的帖子,老頭子結了婚,略一思忖便知道其中的關竅,若是平常她定要大吵大鬧令醫生俯首稱臣,但如今卻只好窩在被子裏默默流淚,她本來就郁結于心,如今再添新愁。偏偏醫生卻是不懂體貼人心,端着貝爾托的喜餅送過來要給夫人嘗嘗:“很好吃,你也來一塊吧。”然後又稱贊道:“盧奧小姐的手藝真好……”一句話未了,醫生太太尖叫一聲,吐了一口血就這樣昏了過去。

長時間的恐懼熬幹了她的身體,盧奧小姐的名字像針一樣紮進她的心髒,藥石罔效,三天後醫生太太去世了。醫生打點太太的身後之事也算盡心盡力,包法利奶奶唠叨了幾日後就張羅給兒子另娶。醫生彷佛擺脫了桎梏,心裏飛向了貝爾托田莊,包法利奶奶不知道兒子的心思,還是按照一貫的做法,要找個嫁妝豐厚的媳婦,至于什麽身份年紀都不在包法利奶奶在意的範圍之內。醫生被老娘坑過一回,這一次竟堅強起來非要自己做主,包法利奶奶見兒子居然變得桀骜不馴,大為惱怒,就一面咒罵着逝去的前兒媳,全是她漲了兒子志氣,一面賭氣離開了托特。醫生的世界終于安靜了下來,對于前妻,他并非鐵石心腸,只是從一開始就是利益所系,況且她實在是又老又醜,而他正值壯年,彼此的感情實在有限。醫生一個人靜坐在燈下,女仆送上了一杯咖啡,屋子裏空蕩蕩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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