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盧奧老爹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娶了新婦,田莊裏的事情也不用操心,有吃有喝有妻有女,心無憂愁,潇灑度日。這一日,老頭子志得意滿的在林子裏轉悠了半天,天空湛藍,青草碧綠,花兒芬芳,兔子野雞簡直像往他的槍筒上撞來一樣,不一會兒就拎着一串獵物滿載而歸。到了家門口,盧奧老爹忽然想起還沒有給包法利醫生送診金——醫生一向木讷,況且又對艾瑪小姐情有獨鐘,所以對于診金閉口不提——盧奧老爹是個講究人,況且又是真心感激包法利醫生的妙手回春,若不是他及時趕到,自己的腿被耽誤了可怎生是好?于是他連忙收拾了一筒法郎外加一只新鮮的挂着露水的松雞——毛翅油亮,膘肥體壯,是早上剛從樹林裏打的——親自送到醫生家中。

醫生的家是一棟兩層的磚房,正對着街道。盧奧老爹細細瞧着,對着醫生的家底更清楚了幾分,雖然房子不小,距離鎮公所也很近,可惜牆面上露出的灰漆暴露了滄桑的年景。盧奧老爹慢慢走到了那門廳,木漆門虛掩着,再推開只見牆角擺着的一叢白色的小野菊,盧奧老爹吃了一驚,女仆娜塔西出來迎接客人,他一打聽方知道醫生太太去世了。哦,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消息。

沒有當家主婦,男人總顯得頹廢,盧奧老爹想起自己剛剛喪妻的日子,成日不思飲食,寂寞的死去活來,于是對包法利的遭遇同情極了。他将松雞交給女仆,坐在客廳裏吸着雪茄說了好些絮絮叨叨的話,一面勸他振作一面邀請他去貝爾托田莊打獵散心,因為真心實意所以偶爾語無倫次。醫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聽了很感動,覺得自己的苦處有了理解人,那種悲傷彷佛也趁機減輕了一樣。說來也奇怪,雖然醫生太太是病逝的,但絲毫沒有動搖大家對醫生的信心,所謂治病不治命,群衆還是非常豁達。

撿日不如撞日,盧奧老爹坐了這半天,也沒有什麽病人來訪,屋子裏總是陰沉沉的,坐着也怪不舒服,于是順水推舟的醫生同着盧奧老爹一起回到了貝爾托田莊,醫生的馬術不高明,但是卻很踏實有力,盧奧老爹年輕的時候喜歡花哨的東西,如今老了能力不逮就開始本分起來,所以覺得醫生格外的靠譜。時值初夏,正是花草繁茂的季節,麥田如潮,金燦燦的耀人眼目,團着的一株株甜菜散發出接近成熟時特有的清香,再遠處圍着一叢籬笆,圈着一個看不盡頭的葡萄園子,郁郁蔥蔥,只見巴掌大的綠葉子遮蔽着日光,架子繞着的蔓藤下簇擁着新結的葡萄珠子,粒粒飽滿,像一串串祖母綠的項鏈。莊稼的蓬勃熱力感染了他們,這一年定是一個豐收年。盧奧老爹與他說着閑話,醫生忽然看到一個身量窈窕,穿着紅衣白靴的女子向他們走過來,他的心忽然快速跳起來。

盧奧老爹使勁揮了揮手道:“艾瑪,今天中午我要請包法利先生吃飯,你準備點好吃的!”包法利怔怔站在一邊,瞧見盧奧小姐微笑的走過來,她摘下白手套,跟他致意,态度十分和藹可親。包法利被她的柔和融化了,磕磕巴巴的問好,盧奧老爹瞧着他們這般,笑着邀請包法利先生去打獵。他賣弄着自己的好槍法,又殷勤介紹着自己林子中豐富的野兔松雞,甚至還有個把狐貍什麽的。包法利先生滿腦子都是盧奧小姐的倩影,被醫生太太強制中止的喜歡如決堤海水一樣漫出來,這樣的姑娘,還有什麽可說的,還有什麽值得挑剔的!他确實喜歡她。

盧奧老爹對醫生的心不在焉完全理解,自己的女兒風華絕代,魅力勢不可擋,做父親的也與有榮焉。盧奧老爹雖然是個大而化之的人,但心裏也常有盤算,的确艾瑪年紀已經不小了,在往常人家早就訂婚了。因為艾瑪母親去世,他沉迷了好一陣子,這些事就少了人張羅。上一回特蕾莎提起艾瑪對醫生貌似有些好感,盧奧老爹也認真考慮過,論起相貌,醫生顯然不占什麽優勢,去了一趟家裏,果然也不算有錢,而且年紀又大了些……可是往好處想,在鄉下地方做醫生顯然算是一個體面的職業,況且包法利又是那麽個老實人,過日子也很節省,性子平和,忠厚善良,只看他對逝去的那個老婆都能言聽計從,待到艾瑪嫁給他,豈不是手到擒來?盧奧老爹活了大把歲數,知道女人過日子的實惠,雖說錢財是必要的,但是男人心疼媳婦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再說包法利既然做了醫生,何愁将來過不上好日子?綜合幾樣來看,包法利先生算是合适的女婿人選,最重要的一點他現在恢複了單身,而憑着貝爾托田莊的出息,盧奧老爹實在不能給盧奧小姐提供更多的嫁妝。在這樣的打算下,盧奧老爹對着準女婿格外客氣,連自己最珍愛的一柄獵槍都借給他,還親自為他上了機油。包法利先生換了一套獵裝,那時候還沒有發胖,穿上這套緊身衣,看起來也像模像樣,更不必說他處理獵物的熟練程度,盧奧老爹越看心裏越加滿意。

午飯的時候艾瑪沒有出面,因為從隔壁省來了一個酒商,她帶着窖子裏存的一瓶幹白酒去找他談談,往年都是照顧收葡萄的商人,艾瑪經手瞧見賣葡萄利潤太薄,于是只把自己家存着的一瓶酒找出來,要跟那酒商做個商議。艾瑪知道,這種人專門在鄉下收葡萄酒,然後翻手在城裏賣高價的,雖然利潤上苛刻了些,但是選貨看貨的眼光甚是毒辣,多與這種人談談,自己也長點見識,往後出去更有把握些。帕多伴着小姐一塊去,他原本自掏腰包買了帆布搭了葡萄帷子,又去林子裏砍了山毛榉做架子,更去鎮上買了好幾種肥料,衆人瞧他這樣盡心盡力,有勸有笑的,帕多一概置之不理。既然将葡萄交在他手裏,做不成事就是他的責任,雖然小姐态度冷漠,但是他該做的還是要做。于是咬着牙堅持下來,在他精心伺弄下,這一年的葡萄長得格外茂盛,還沒有結果子,艾瑪就親自給他開了一百法郎的勞務支出,旁人雖然眼紅,卻也明白是帕多盡心盡力應該得的。自此大家懂得小姐做事的規矩,都收斂了心思,況且小姐又肯分潤些花紅,到頭來都是自家的好處。

酒商叫做約克,是南部人,往常也來過這邊,聽說貝爾托田莊小姐有請,心裏就明白幾分。貝爾托的白葡萄遠近聞名,只可惜從來是好馬沒好鞍,草草賣了葡萄出去,便宜了那些果販子。這一次換了當家人,怕有幾分說法。于是見面時大家都存了做成買賣的心,因此客客氣氣。因為是艾瑪定了館子,先排了一桌好菜,言談先敘風光,又笑容滿面的,見她行事老道,倒讓約克刮目相看。帕多很有幾分眼色,也不落座,乖乖站在一旁服侍,艾瑪陪着吃了兩盞汁子水,方才笑道:“雖然都是一處的泉水,我吃着卻薄些,不如請爵士嘗嘗我們田莊裏自己釀的,雖是粗貨,倒有幾分別致。”約克攢了幾年的身家,深知道自己當個酒販子沒體面,早早巴結了鄉約,想盡辦法得了一個十字勳章,出門在外也能糊住個把人,大家也得稱一聲爵士。艾瑪經歷過一世的人,還有什麽不明白,只不過心裏倒是佩服他腦子清楚,在任何時候平民都是最苦不堪言的,能夠往上多走一步就是一步。約克見她精明知趣,也就順勢道:“早聽說貝爾托田莊裏産的好葡萄,聞名不如見面,小姐請。”帕多早将備在長頸玻璃瓶裏的幹白酒取出來,親自倒了一杯奉給他,然後再給艾瑪。艾瑪端起杯來細細品着,卻是不錯眼瞧着約克神情,見他雖是波瀾不驚,但眼中喜意一閃而過,心中篤定,就低頭慢慢啜了一口,好似認真品嘗的樣子。

約克混在鄉下這許久,正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若眼前是個好糊弄的,自然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使勁壓低了價,自己賺個厚利。但是艾瑪行事不像是村子裏長的,他不知深淺,又因為貝爾托這酒确乎接近上品,自己不想做個一錘子買賣,因此也就攤開心扉說道:“這酒若是再存放些時候,能在秋天裏起了窖,品級又上一層,若是按225升一桶來算,我要收來至少要給一百法郎……”聽到此,艾瑪微微一笑道:“按爵士說的,我們再做的精細些,拿到城裏去賣,至少要一百五十法郎一桶吧?”約克笑了笑,沒有回答。艾瑪點頭:“爵士是吃這口飯的,我們跟城裏的商家也沒有什麽來往,我這莊子裏也不只有葡萄酒一樣,所以想着往後全靠着爵士辛苦,只是咱們既然想做個長久的打算,關于往後的合作就得拿出個章程來,爵士要是準了,我們田莊的酒全委托給爵士來賣,不知可行?”約克不動聲色道:“我客随主便,倒要聽聽小姐的意思。”艾瑪也不客氣,直接道:“也不用什麽保證金,爵士每年只管把莊子裏的酒全部拉走,賣了錢出去,我拿七成半,爵士拿兩成半,多賣多得,少賣大家都不得。我身邊這個活計倒還伶俐,到日子收酒的時候請他過去服侍您。”這是派個心腹人在旁看賬的意思,但是找了理由說出來彼此都舒服。約克低頭想了想,問道:“莊子裏一年能有幾桶酒?”艾瑪笑道:“今年少些,不如您明年過來,我保證會有五十桶。”約克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我明年秋天準時過來,只是這品級上……”艾瑪忙笑道:“若是爵士不着急走,倒是留在我們田莊住幾日,指導指導夥計們。”約克心裏籌算了一番,點了點頭:“指導算不上,倒是有幾分經驗,小姐覺得可用就好。”

艾瑪也不曾料到事情如此順利,她事先早讓帕多帶着酒往鎮上走了幾圈,估的價碼跟約克給的還真差不多少,又見他心裏是個有成算的,做事圓滑,便想着把他收攏過來賣酒,因此在分紅上退了一步,原該是二八分,但艾瑪想着莊子不景氣,當是越快複蘇越好,因此往外又送了半成,他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酒販子大多是釀酒世家出身,田莊裏正少一個合适的技師,請了他來正好也解了難題。開始應酬的時候聽說他尚未婚配,便知道野心不小,想必是要掙一份家當娶個世家小姐擡起身份來,艾瑪給他多些分紅也是安撫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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