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包法利老奶奶跟艾瑪在前一世裏說不上是刻骨仇恨,但也相差不遠了。婆婆瞧不上媳婦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媳婦讨厭婆婆也是淵源已久。包法利老奶奶原先對兒子的控制随心所欲,後來因為兒媳婦的介入才被迫中止。那個滿嘴謊話的杜比克寡婦不提也罷,包法利老奶奶一直認為她耽誤了兒子的寶貴青春。而前一世的艾瑪因為不負責任的亂花錢與混混沌沌的不管家,當然最大的罪惡是将丈夫包法利先生收攏的一心一意服服帖帖,包法利老奶奶已經恨死她了。
可若不是經歷前一世,艾瑪可能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婆婆大人:兒子已經快四十歲了,她還要把他當做小寶貝,恨不得喂他吃飯,抱他唱兒歌;對媳婦做的每一件事都這樣挑剔,柴啊糖啊蠟燭啊,叫嚷開銷太大,櫃子裏的衣裳需要一件一件拿出來重新整理,絲毫沒有顧忌,外頭商店來送肉和水果,每一回都要把媳婦帶到身邊像老手一樣指點江山,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明白什麽才叫新鮮的肉才叫好吃的水果。最過分的是,她居然慧眼如炬,說夏爾對妻子奉若至寶,媳婦卻這樣粗心大意,夏爾全神貫注,媳婦卻是神游外物,實在對不起兒子這樣的真情付出。
艾瑪在前一世與她幾乎撕破臉,尤其是在榮鎮的時候,婆婆堅決要求收回兒子的委托書,甚至不惜撕毀(艾瑪正是靠着這份委托書才賣光了包法利名下所有的不動産來支付自己跟情人的風流帳),艾瑪知道之後又哭又鬧,最後又讓包法利先生重新公證了一份才作罷。她那時候恨婆婆。現在想想,艾瑪只恨自己,簡直不知道自己怎麽能蠢到這種地步。如此再看婆婆所作所為,好歹她沒有害過她,而且包法利老奶奶還說過要撫養小貝爾特的話,在最後的時光裏她的确待小貝爾特不薄。這些就足夠了。足夠得到她的寬容與愛。
包法利老奶奶每年都要來看兒子,今年也不例外,盡管婚禮不歡而散,但是兒子還是兒子啊。她照例住在兒子家裏,對媳婦自然是百般看不順眼的。艾瑪真是不會過日子,這種家庭卻要雇傭兩個女傭!以為家裏是城堡麽!瞧瞧吧罐子裏的果醬那麽多,一家子吃不完豈不是要等着發黴!火腿這樣一大塊,擺了十來只,這要多少錢!柴火摞了這麽高,一頓飯難道還要燒三十盤菜麽?哎呀窗簾為什麽要這種英格蘭絨芯的,明明印度綢就夠用了!艾瑪一味溫和,使得婆婆氣焰更勝,最後連包法利先生都看不下去了。他一貫最尊敬母親,但是這樣刁難他的妻子是不對的呀。
包法利老奶奶越說底氣越壯,她躍躍欲試,等着媳婦過來跟她大戰幾個回合,沒想到媳婦一直置若罔聞,臉上總是含笑,就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包法利老奶奶也沒了鬥志,剛要偃旗息鼓,又被兒子這兩句挑出怒火!什麽,果然是有了媳婦忘了娘的混賬東西!這個家裏你還知道什麽!你掙了多少錢全讓你媳婦花個精光!以後看你們怎麽過活!
夏爾正要好生解釋一番,正巧碰上車行夥計來送馬車,日子已經到了,老板按照包法利夫人的要求精心裝飾,艾瑪早叫人将倉儲的小屋清掃出來,聽見馬車來了,就親自迎出去。她看得很仔細,長達半個小時的驗貨結束了,包法利老奶奶看到媳婦付了四百法郎的餘款,再跟夥計一打聽這馬車居然要九百法郎!老太太當即就哭出聲來:“天啊我兒子賺多久才能賺出這九百法郎!就讓這小蹄子想着自己去浪買了馬車!我們鄉下人用什麽馬車!去哪裏自己走着就到了!”卡拉與露易絲瞧了一眼太太,再看一眼老爺,只好去把老太太從門口攙了起來。
艾瑪并不以為意,她愉快的交了貨款,雖然手頭只有六百法郎的餘款,細細算算,也足夠再買三匹好馬,這可不是大地方,在鄉下找了相熟的人直接去牧戶家買馬價格并不算貴,或者可以買些小馬自己來養,難道買了馬車就不需要車夫了麽?天天讓他閑着也不是事兒啊。夏爾陪母親在屋子裏說話,包法利老奶奶哭着說:“我的孩子當初你不跟我商議就娶了她回家,現在看起來真的錯了,是不是?”母親非逼着兒子承認錯誤,夏爾卻覺得妻子千好萬好,所以只能模糊了一句,将溫好的牛奶遞給母親,露易絲敲門進來送來一盤新制的覆盤子蛋糕,香味很誘人,包法利老奶奶不由看了一眼。夏爾毫不知覺,露易絲機靈,上前将甜點匙與小托盤遞給了老太太,然後行了禮,悄無聲息的走了。包法利老奶奶見沒有外人在也就不客氣,吃着蛋糕,味道實在是好,嘴上卻說道:“這裏面放了多少奶酪!就算是侯爵家也不會放這麽多的,這要多少錢!”她跟着包法利老爹這個浪蕩貨沒有過過好日子,丈夫靠不住,兒子是她省吃儉用一手帶大的,所以對着金錢格外敏感。夏爾也知道母親的不易,所以一向很孝順不肯忤逆,他看母親對妻子誤會已深,便認真解釋道:“媽媽,家裏的這些開銷都是艾瑪的嫁妝裏貼補的,我掙來的錢都存着呢。”包法利老奶奶顯然不相信,就算是個田莊裏的小姐,也是莊稼人出身,到底能有多少錢。夏爾連忙從抽屜裏拿出記賬的冊子,艾瑪将他每個月的收入都存到銀行,一筆一筆的折子裏一清二楚。包法利老奶奶握着存折,反複看了好幾遍,一字不漏,哦哦那裏頭有足足七百法郎呢!兒子大半年的收入。包法利老奶奶終于相信媳婦沒有亂花兒子的錢,但是買馬車做什麽呢?需要買馬車麽!還有那些開銷,是不是太大了!就算她有幾分嫁妝,遲早也要花光的,到時候難道還要用兒子的錢來繼續擺闊麽!
鬼使神差的,包法利老奶奶悄聲與兒子商量道:“這錢不如交給我,我給你存着吧。”夏爾沒想到母親能這樣說,雖然他從來不曾違拗母親的意思,但是他确實感到了為難。是不是應該與艾瑪商量一下?包法利老奶奶見兒子這樣,夫綱完全不振,連忙低聲道:“我的傻孩子,她現在有錢就花她的,到時候花光了等她來求你,你的腰杆才能比現在硬實呢!”半哄半勸的,也是一貫的聽話,夏爾終于放棄了要回存折的念頭。
第二天,包法利老奶奶做賊心虛,要求回家,艾瑪卻勸老太太再住一些日子:“媽媽,我正打算去買馬呢,到時候載着媽媽去鎮上不好麽?”包法利老奶奶完全沒有體會媳婦的好心,反而覺得她是一種炫耀,有幾個嫁妝就了不得麽,還要買馬!哼哼,我這會把夏爾的錢都拿走了,倒要看看你花光了嫁妝怎麽辦!婆婆生硬的拒絕了媳婦,又點撥了幾句以後該怎樣過日子的話,艾瑪都笑眯眯的聽從着,一點不反抗。其實夏爾夜裏熬不過良心的拷問,已經将母親要走存折的事情告訴了妻子,艾瑪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勸丈夫,這是應該孝敬老人的,她完全沒有想法,并說家裏日常的開銷沒有問題,他完全不要擔心,感動得夏爾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包法利老奶奶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布袋子,裏面放着兒子最喜歡吃的糯米甜團子,走的時候卻收拾了一個大大的皮箱,裏面有大罐的蘋果果醬、幾大只流油的火腿、剛剛烤好的牛肉餡餅、像石頭一樣的奶酪幹、按照德國人習慣腌制的小香腸、硬邦邦的長棍面包、曬幹的草菇與牛蒡,還有幾只海魚幹等等,除了吃的,就是兩塊深色的緞子,适合她的穿着,淺色的浴衣與兩雙繡花的軟拖鞋,南歐風味的編草帽,給包法利老爹帶的是兩瓶葡萄酒,用紙盒紮好碼放整齊。夏爾送母親去坐班車,母子二人依依惜別,艾瑪不打擾這溫馨時光,最後時分才露面,她交給婆婆一個絹布小包,包法利老奶奶當着媳婦的面不便查看,艾瑪邀請婆婆到托特過新年。包法利老奶奶不好意思臨別前再擺臉色,終于露出微笑,囑咐媳婦多多照顧兒子。
班車開了,兒子與媳婦被抛到後頭,影子越來越小,包法利老奶奶懷念着兒子小時候的樣子,再看到他的現在,雖然媳婦掌家,但是對兒子的照顧好像沒有什麽可挑剔的,睡衣是新的,鞋子發着光,皮子大衣是新制的,襯衫一塵不染,外套也是流行的,吃得再好不過,房間也很舒适,包法利老奶奶擦了擦眼角的淚,母親總是舍不得兒子,她打開媳婦給的絹包,發現裏面裝着錢,大額紙幣有兩張,小額紙幣有七八張,還有一些硬幣與零錢,總共快有三百法郎。包法利老奶奶合起來,嘟嘟囔囔道:“誰稀罕要你的錢。”但她就是嘴硬心軟,其實心裏已經領了媳婦的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