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飛來禍
雍昌十三年秋。
雖是秋天,這風岚山上依舊陽光明媚,山澗波光潋滟,桃花林婆娑作響,就連不知名的花兒都格外的香。
當然,如果沒有這些“稀客”,苦童的好心情自然更甚。
他望着山腰上那一條浩蕩的人馬,心裏頗為納罕。他自小在山上的青雲寺長大,這麽十六年來香客往來不斷,還真不似今日這般陣勢大的。
昨日就有一人帶若幹小卒前來包圍了青雲寺,說是那鎮國大将軍一家明日要來這上山為前不久剛死的小姐燒些香火,要排查一切危險因素。可叫苦童看,那一個個官兵搜查廂房的樣子分明像是殺傷搶掠的山賊。
眼瞧着這些人快到了,青雲寺的衆人個個嚴陣以待,淨空法師只身一人站在寺前,蒼白的眉須下竟是愁态。苦童不知為何一向開懷常樂的師父今日也是眉頭緊鎖,這麽想着,那些人便已經到了。
只見領頭處是兩名高大威猛的侍衛,緊接着就是三輛華貴的馬車。那馬車約莫有四米寬,車眉上挂的是流蘇,門簾都是刺了繡的金縷,先下來的是一位秀麗小丫頭,對着各位法師和尚們笑了笑,才往後牽出了一個女人。
她一身紅色,卻叫人品出了莊嚴之感,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細看眼下還有些許皺紋,卻也看得出她的傾城絕色。緊接着又出來一位身着黛色的女子,略顯年輕,姿色亦不輸前一位。這女子身後還出來一位男子,面容俊俏,給人一種純良之感。
那丫鬟扶着她的手緩緩下車,見着德高望重的淨空法師才露出一抹笑意,淨空法師卻先一步上前作揖,說道:“老衲名喚淨空,已在此地恭候多時。想必一路上都很勞累了,各位夫人少爺快往裏頭坐罷。”
徐凝梅颔首不語,舉手投足一股矜貴的氣息。那二夫人牽着自家兒子緊随其後。一進去入眼的便是那尊釋迦摩尼佛像,左右兩方是壁畫,檀香袅袅,仔細一瞧,這壁畫裏可是那飛天玄女,那少女的瞳孔都是鑲金邊兒的,有的撫弄琵琶淚雨連連,有的騰雲駕霧言笑晏晏,有的随風起舞眉目含情……怎麽瞧都不會膩。
徐凝梅雖說去過鎬平的不少寺廟,卻的确沒見過這般恢宏的壁畫,可謂是大開眼界了。
她轉而又在心裏冷呵一聲,只可惜,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啊。
待到所有人下了馬車,苦童還瞧見一位手拿拂塵的白胡子道士。除去淨空法師,衆和尚看見這個道士都有些面露難色,世人皆知這道法雖是同宗,卻不同理,而他們卻直接帶一個道士來佛廟,不是來砸場子就是另有陰謀。
苦童亦是面露慌亂,轉身輕步去了後院。
徐凝梅進到最大的一件廂房後,二話不說就坐在了那張太師椅上,手上還招呼着那道士一同進來,此時的徐凝梅依舊是端莊自若,緩搖那把錦繡團扇,鳳眸在一旁的僧人上下打轉。因她不言,随行仆從們也斷然不會說一句,一時間整個廂房變得極其安靜,靜的本是悶熱的房裏更是汗流浃背。
那名僧人亦是有些許害怕,輕輕給徐凝梅倒了杯茶,徐凝梅也賞臉的端起來抿了一口,這才悠悠啓唇:“你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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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念忙認真回答:“貧僧名喚常念。”
徐凝梅似乎挑了一下眉,問道:“那……苦童又是誰?”
常念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雖不知溫夫人找這勞什子做甚,但還是憨厚的答道:“苦童是我們這兒年紀最小的,平素不學無術也就算了,現下夫人們都來了,卻不知又跑哪兒玩去了,擇日我們定替夫人們好好管教一番這個頑童。”
徐凝梅輕笑一聲,“還真是頑童心性。”
其實常念這話實屬诓騙,因這青雲寺在山上,來此的香客自然比不上山下的各寺廟,這就導致了青雲寺時常整日無人敬香的狀況。常念幾個和尚們便總是偷偷跑下去玩,而苦童木讷單純,整日一派勤學苦練的架勢,幾人不免與他心生間隙。所以,每當下山前,衆人都把活兒丢給苦童幹,苦童不嫌累也不抱怨,便促成幾人變本加厲的惡語相待。
常念思來想去,也不明白這夫人究竟是何意,只幹笑哂笑幾聲又退回一旁。
徐凝梅忽而想一旁的丫鬟佩兒使了個眼神,那佩兒突然出了廂門,常念斷斷續續聽那佩兒說了些話“……傳令,速将苦童奸賊拿下……”
常念心下駭然,趕緊對着溫夫人作揖:“溫夫人!無論這苦童做了何事!都與我青雲寺無關!”
徐凝梅以為這僧人是想為他求情,可沒想到只是為了撇清關系,當下笑出聲,心感這和尚識趣的緊,另一位丫鬟香檀也輕笑,而後說了句:“那是自然,我們夫人宅心仁厚,不會濫殺無辜的。”
常念這才滿臉堆着笑的忙稱是,心裏卻咒罵那苦童當真不讓人省心,要是連累整個廟了,可有他好受的。
忽而一名侍衛進門,說是已找到整座廟裏所有的和尚,便聽溫夫人發落。
徐凝梅便帶着道士丫鬟一衆人等出了廂房,見着門外被綁着一衆和尚,而身旁那道士只看一眼這些人便搖搖頭。
人不在這。
衆人正欲轉身,只聽一位蒼老的法師說話:“不知夫人将我們綁在這裏所謂何意?”
徐凝梅冷笑一聲,秀眉上揚:“淨空法師竟然問我所謂何意?去問問你那好義子吧!”
苦童确為淨空法師自小帶大的,說是義子也不為過。
霎時,從後院穿過來一個少年。
此人步調緩慢,不緊不徐,甚至悄無聲息。而首先看到他的卻是為綁起來的常念。
他大喊:“溫夫人!他就是苦童那個奸賊!”
一旁的侍衛搶先做出反應,三五人上山把他包成一個圈。苦童卻似乎絲毫不懼,看着伸向自己的長矛亦是沒有停下腳步。
衆人審視這個不怕死的少年,明知道不合時宜,卻依舊被這個容貌驚到了。
苦童不似別的和尚那般萬千青絲剃個精光,倒是用了一根樸素的木簪盤起發髻,露出整張白淨的臉。劍眉怒揚,眸子平靜無波,像那夜晚裏沉寂的墨色蒼穹,時而繁星點點,眼角還綴着一顆淚痣,極淺卻與五官渾然一體。雖是男生女相卻完全不似女子那般面龐秀麗,反而具備大義凜然的英氣和帥氣。身長七尺,卻脊背□□,不卑不亢。
徐凝梅端詳片刻,才說道:“你就是苦童?”
苦童正直視溫夫人,也不說一句話,只是點了點頭。
徐凝梅忽然字正腔圓的大喊:“所有人聽令!部分人将其綁起!剩餘人在後院生火!”
淨空法師當下大驚失色,趕緊問道:“溫夫人您究竟做甚!”
徐凝梅轉身看向他,一張豔麗的臉龐上都是憤怒:“方丈竟然問我做甚?我可想問問你們這青雲寺扣押我溫家小女的魂魄做甚!”
淨空法師聞言駭然,竟被噎着說不出話了。
的确,自己此生做過最違背天理的事情就是将溫懷瀾的魂魄留在世上。雖說只是答應她僅留七天,卻到底是阻礙了天道間的自然輪回,于出家人而言定是不義之舉。
徐凝梅看到淨空的反應就知此事并非有假,當下,那手拿拂塵的道士便接上話;“淨空法師,你身為一方寺廟的住持,卻不讓溫小姐進入輪回超生,你這又是有何居心!”
本是一直沉默的苦童卻說話了,語氣清冷,一雙眸子緊緊盯着徐凝梅,卻像是對道士說話:“懷瀾曾經與我說有未完心願,是我求着師父将她留在世上七天的,凡事便沖着我來罷。”
那高道士立馬将拂塵指向苦童:“正是溫小姐還有未完心願,所以我今日來便是替她讨回公道的!”
苦童的雙眼在倆人之間來回掃視,只覺得懷瀾生在這樣的家裏當真可憐。懷瀾本是溫家庶女,自小在溫家長大都沒有一個人真的待她為小姐,受人羞辱不說,世家貴族都無人與她為伴。可在懷瀾死後,這溫家人一個兩個卻過來為她“讨回公道”?當真可笑。
苦童腦裏突然閃過一個可能,脫口便問了出來:“懷瀾可是還在貴府上?”
一衆人眼神慌亂,竟叫這奸賊說中了。
五日前溫懷瀾下葬,次日便死了兩個溫府的仆從,又過一日,竟死了溫懷霖曾經的奶娘。這下,溫府上上下下都變得人心惶惶,唯恐這種事兒就落到了自己頭上。溫夫人自然也覺得玄乎,趕緊叫了高道士前來探個究竟,得知溫懷瀾的魂魄的确還在世上,即是這青雲寺之上。
苦童暗自嘆口氣,只覺得懷瀾早日投胎也是好的,總好過和這些披着羊皮的狼同流合污。
他兀自說道;“溫夫人還請回罷,懷瀾定不會還在府上了。”
溫懷霖若有所思,眉頭緊鎖:“你又怎知懷瀾不在了?”
苦童忽而看了眼外面的天,“我剛送走她。”
餘下幾人面面厮觑,并不只此人所說是真是假,但是徐凝梅唯恐那死丫頭還會回來,今日便是給她了解一個“心願”罷……
苦童卻還在看着茫茫天空,他忽而想起了那些日子懷瀾上山找他的日子,他倆一個是庶女,一個是棄子,無人理會也無人關心。正因同年同歲,懷瀾便将他當做唯一的好友,他倆雖一男一女,卻不會因此心生間隙,更不會做出任何逾距之事。
他隐隐猜到了,這些人不過是懷疑自己是殺害懷瀾的兇手,卻也不明白該如何解釋。
因為,這權貴真要定你罪,說再多的話也是徒勞。
徐凝梅看着他的樣子,只是冷笑一聲,“你可知懷瀾可是如何死去的?”
苦童眼睛微微掙大,似是終于回神了,看着徐凝梅的眼底多了些星芒。
徐凝梅卻不看他了,良久後才說出話:“懷瀾,可是活活被玷污死的……”
苦童平靜的臉龐終于出了一絲裂痕,眼裏有三分疑惑,卻有七分震撼。
他竟是不知道……不知道懷瀾是此等死法!
因為懷瀾當初騙她說是不小心墜入了山崖的溪谷,撞上了堅硬的磐石,所以才死去的,竟沒想到……苦童深深地嘆口氣,像是為她鳴不平。
徐凝梅時刻關注着他的表情,只覺得此人演技竟也如此斐然。便看着高道士說道:“高道長,你來說罷。”
這高道士清了清嗓子,端的一派高深莫測的樣子:“半月前,四小姐當日就來此廟,且莫說一定是你這奸賊殺害的,只是那日四小姐受辱後被抛在夢香樓後街,仵作發現四小姐的□□被放進一朵桃花……”
這高道士似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繼續說,又咳咳兩下才繼續:“衆所周知,鎬平郡沒有一棵桃花樹……可是這風岚山,就不一樣了。”
風岚山有遍地的桃樹。
似乎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但是只有淨空法師和苦童知道,這并非是他所做的事情。
“而我今天,除了要為四小姐超度,更要讓你随她陪葬!”
這老道士很有一套,來之前就與溫夫人說過,若要小姐的冤魂更好超度,需将兇手活活燒成青煙為小姐的路上擋去其餘邪祟,二來是為了讓其知道餘孽已抓,心事了解後才能一帆風順的上路。
苦童只覺得眼前一黑,突然被幾個人綁起來,甚至他都忘記了該如何反抗。
當他晃過神來,竟然已經被綁在了木架上,下面是層層柴火。苦童慌了,拼了命掙開繩索,卻只會讓自己的手腕勒出鮮血。
他想要張開嘴大聲解釋,卻被層層熱浪和黑煙嗆了喉嚨。他只能循着本能轉動手腕,試圖能找到一線生機。
可是帶給他的只源源不斷的滿血流淌。
忽而,衆人在漫天的黑煙中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山茶花香。
正當衆人不知這味道從何而來的時候,全程未道一句話的二夫人方含情聞着這味趕緊大呼一聲:“快停下——”
“他是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