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良辰夜
“他是坤澤!”
方含情這句話聲音雖不大,卻猶如一顆平地驚雷,吓得這些人趕緊對着烈火澆水。
苦童先前是熱得迷糊,現下又被接踵而來的水澆的渾身發抖,卻也清醒了不少。
他倒在木柴的殘骸下久久不能平複,衣袂被燒得近乎沒法蔽體,腿上臂上滿是燒傷,目光失神,卻也是在為自己劫後餘生而感到慶幸。
衆人看着倒在煙灰的苦童,一時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沒有上前來扶起這個孩子。
這時,只有方含情淚雨連連地上前走來,也不怕滿身黑灰的苦童會弄髒她的衣裳,反而讓其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帕子細細擦拭熏黑的臉頰。
苦童迷糊間看到這名絕美的女子,只怕是天上的仙子要來帶走自己了,好在自己來的是這天上,而不是那黑暗的陰曹地府……想着想着,苦童竟釋然地笑了。
方含情看着如此懂事的孩子,雙眼又紅了。
她叫着侍衛把苦童抱回房裏,好在随行的還有一名溫府的大夫,給他擦了藥水又包紮了傷口,苦童這才有了點意識。
他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個沙啞的:“你……”
方含情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麽,只是淺笑地對他搖搖頭:“孩子,先休息吧,過會兒我會來給你解釋的。”
苦童乖順地點點頭,眨眼的樣子讓方含情不禁又摸了摸他的頭。
待到他睡着後,方含情就來到了另一間廂房,果不其然,溫家若幹人等都在這候着她。徐凝梅正在煞有其事地對丫鬟們說道:“這苦童還真是來頭不小,一把年紀的老骨頭要護着他也就算了,就連咱們二夫人怕是也想收他當義子吧。”
幾位丫鬟哄堂大笑,徐凝梅像是這才發現方含情,臉上都堆着笑,眉宇間卻有幾抹憂愁:“喲,妹妹回來了?那苦童可沒事吧?”
方含情笑着搖搖頭,思索片刻,還是将心裏所想的問出來了:“姐姐,妾身有一事相求。”
徐凝梅似乎并不以外,反而還調笑地問:“不會真要收他為義子吧,不過這也沒事,一家人,凡事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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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含情讪讪地搖頭,嗫嚅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懷舟……是乾元對嗎?”
霎時間,廂房裏安靜似乎只剩下方含情的心跳聲。她明白,溫懷舟是徐凝梅的心頭肉,可是也是溫府唯一的乾元。而她的想法也非常單純,坤澤一直是整個社會的“稀罕物”,權貴世家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乾元子孫,卻幾乎沒有一個坤澤。甚至她都知曉溫正霆和徐凝梅都在暗地裏為溫懷舟覓過坤澤的下落,卻始終尋不到。
而她今日看到了苦童。那個孩子包含了坤澤幾乎所有的優點。
單純,正義,還有無與倫比的美貌。
他應該活下去,不能含冤而死。所以她才想到這個下下策,唯有溫夫人認識到苦童的重要性,方就一線生機。
徐凝梅緊攥手裏的杯子,杯子裏的茶呈出片片漣漪,正如她此刻的內心并不平靜。
她身為一名中庸,自嫁入溫家以來倚仗娘家的財力才得意穩居正宮之位,卻因半路殺出這個所謂的坤澤享盡了溫正霆的無限寵愛,心裏自是嫉妒了許多年。但是,因她生出了作為乾元的溫懷舟,自然也是希望能夠給懷舟覓得一個給自己開枝散葉的坤澤。
可在她眼裏,坤澤僅限于坤澤,除了開枝散葉以外的想都不要想。再來,她對苦童就是兇手這件事深信不疑,所以亦是不想和此等奸賊助纣為虐,只怕養虎為患。
思及此,徐凝梅便放下了茶杯,揚起一抹笑:“妹妹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但是可別忘了,琛玥郡主可是定了要來咱們家的。”
“這坤澤啊,既然真要娶進門我自然無異議,可是這也就是個當妾的命。”
方含情當下面容慘白,只覺這話字字珠玑,像是一把刀子在她心裏狠狠地戳。但是她只能輕輕地點頭,把這一切委屈吞進肚子裏。
坤澤羸弱,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一幹人又浩浩蕩蕩的走了,也渾然不問苦童的意見,只有方含情在臨走前為他解釋了為何他會産生此等身體變化,并告訴他讓他出嫁亦是無奈之舉,只要活下來就有希望。
只要活下來就有希望。苦童在心頭咀嚼這句話。
餘下的日子裏,只是偶爾有個溫家的仆從前來通知報信。無非是婚期定在何日雲雲,還時刻告誡着苦童到了溫家可要守好規矩。
廟裏別的僧人現在見了苦童也視作無物,有那麽一兩個像是常念看到他也就譏笑他兩句嫁入将軍府了可別忘了弟兄們。真心實意關心過他的也就只有淨空法師,安慰他說這是一個沉冤昭雪的好機會,不妨查清懷瀾的真實死因,也好還給自己和她一個公道了。
九月三十日這天,果然晴空萬裏,苦童坐在那方轎子裏,今日這淨空法師仿若一夜蒼老,竟是真的将苦童當做親兒子養大。
他苦口婆心地拍着苦童的手,濡濕着雙眼說了一句:別怪師父我說不了一句好話,但是你可要給我記着,萬事皆忍耐,這種權貴世家,我們得罪不起。
苦童也在轎子裏苦笑的回憶起這句話,雖這話說的殘忍,但世道确是如此。
四名擡轎人悶聲不響,擡這驕子搖搖晃晃,苦童幾次想知道路程到哪兒了,每次掀開頭蓋卻看不到外頭。只是感受到外面的天色漸漸暗沉,苦童竟迷糊的睡過去了。
幾個時辰後,一個樸素的小轎從溫府的側門擡進,又踏過幾個長廊幾個門檻,已經到了慶泓苑。
幾人陡然把轎子放在門口,卻是吓醒了轎子裏酣睡的人。苦童心知這定是到了,趕緊正襟危坐,只看見其中一個擡轎人掀開簾子一角,輕聲說道:“主子,下轎了。”
苦童貓着腰出了轎子,天色果真已是漆黑一片。只是卻是抑制不住好奇的掀開蓋頭看了看四周的景致,也不禁在心裏感嘆一聲。
他心知這兒是偏室,卻也覺得頗為雅致。堂前兩邊種着兩株海桐,被秋風吹得葉子泛黃,庭院卻被打掃得極其幹淨。那飛檐鬥拱上坐着兩只螭吻,門上挂着兩扇竹簾,裏面映出些許火光。
門前守着兩名丫鬟,一名仆從,似是這才見着苦童,看着他掀開了蓋頭更是駭得趕緊阖上了。說了句見過主子卻都沒等苦童做出什麽反應,便急匆匆拉着他就進了屋,說是二少爺等急了,再不來可就得走了。
求之不得。苦童在心裏腹诽,卻也只能順從。
進屋後便被這滿屋子的燭光映得暖和起來,可是除此之外,苦童還聞到一股難聞的氣息。
酒味。
苦童想起來廟裏曾經住着個酒鬼,整天不修邊幅的吃吃喝喝,頭發亂糟糟也就暫且不提,肚腩都像懷孕八月那麽大……這麽一想,苦童不禁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夫君”心升嫌棄。
這倆丫鬟把自己放在床上坐好後就轉身離開了,還不忘把大門拉好,一下子就讓房子裏安靜下來。他聽見一個咕嚕灌酒地聲音,而後傳來一聲聲虛浮的步伐,向着他走開。
苦童抓緊了一旁的錦被,心髒也砰砰的跳,竟是莫名其妙的慌張了。
這人丢掉手上的酒壺,又聽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苦童猜測他該是脫掉了自己的外衣。忽然眼前的那方地上出現了一雙腳,苦童的心髒也快跳到了嗓子眼。
不知為何,他骨子裏就是害怕溫家的人,這個從未謀面的也不例外。
溫懷舟一把掀開了面前這個少年的蓋頭,被逼成婚的怒氣即将就要溢出胸腔,卻在看到面前此人的的臉怔愣了。
即便他現在喝了整壺的酒,也依舊能辨別出此人容貌一絕,那雙眸子,那張唇,還有右邊眼角的淺痣……當真像極了那個人。
溫懷舟喃喃地喚着一個人名,說罷居然還撲到苦童的身上了,他當下駭然,卻也沒有推脫,反倒是側耳朵傾聽溫懷舟所喚名誰。
“白漣……”
苦童這下才聽得清了,在心底暗自記下了他的名字。解決完自己的好奇心,這才分心瞧瞧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即便一向不論美醜的苦童,也不禁多看了兩眼。面龐棱角分明,雖然此人眉頭緊鎖,卻算得上烏黑濃密,鼻頭高挺,薄唇微微吐氣,竟是靠在苦童肩上睡着了。
這是一張極為标志的薄情臉,竟也生的頗為俊俏。
苦童茫然地盯着肩上這人,除了得出這個結論以外,還讓苦童多了些異樣。
這人,怎的有些面熟……
但是苦童向來不會深究其因,下一刻,這一閃而過的念頭便被苦童抛之腦後了。他小心翼翼的将此人放倒在床上,雖就這點功夫卻也讓苦童汗流浃背。
也不知這人吃什麽長大的,這麽重……
苦童暗自搖頭,自己脫了衣裳便縮在一邊,竟是沒有挨到溫懷舟一分一毫。他從未睡過如此舒軟的床,這新婚夜便是翻來覆去過去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初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了苦童的臉上。他迷糊地睜眼後發現身側的床鋪已經空了,苦童下意識摸了下一把身旁的溫度,估摸着此人離開已久。
他在心裏松了口氣,還好沒有面對那些尴尬的場面。
适時,兩位丫鬟敲了兩下門便兀自進來了。兩位丫鬟生的也是不錯,一個俏麗一個恬靜。那位俏麗的頗為活潑,進來後眼睛就笑成一刀彎月,還說着自己名叫燕英,也不管另一個是否說話了,搶先介紹那位恬靜的名叫燕華。
苦童木讷的點點頭,良久後又忙向她們介紹自己……
兩人卻笑着打斷他了,她們自然知道主子的名字叫什麽。又說現下要幫苦童更衣洗漱,吓得苦童趕緊擺手說不用了。
苦童并不知曉宦官世家那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們都是被仆人伺候長大的,只覺得兩位女子為自己寬衣解帶有悖常理,便讓她倆不用伺候自己,出去候着便是。
兩人面露迷惑,但是主子既然如此說了,便只得照做。苦童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脫掉了,又從櫃子裏挑了一套低調的衣裳穿在身上,這料子舒适服帖,且做工精良,從未穿過這般好看衣服的苦童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弄髒。
而他此日清晨,便是要給那日差點燒死自己的溫夫人敬茶。